在我们这个小县城里,认识我的人,大都只知道我是个寻常的,有些清闲的中年人。他们看见我早晨沿着滨江路跑步,看见我在菜市场挑挑拣拣,看见我像此刻一样,在沱江边执着钓竿,一坐就是半天。这便是我自主择业后的“躺平生活”,每月领着部队发的退役金,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看似静止的水面下,时常会翻涌起西藏那片高原的罡风与冰雪。
就像现在,鱼漂在微澜中轻轻一点,旋即恢复平静。这种动静之间的微妙平衡,瞬间将我拉回到许多年前,在海拔四千五百米的冰封河谷,我与我的侦察兵们,也是这样屏息凝神,等待着“目标”的出现。那时我手里握的不是鱼竿,而是望远镜和指北针。
那是哪一年了?大概是我在防空营当指导员的时候。我们旅组织年终对抗演习,我们营抽组了一个侦察分队,负责前出渗透,摸清“敌”炮兵阵地。高原的夜,冷得刺骨,空气稀薄得像要凝固。我们潜伏在一片乱石滩后面,身上盖着白色伪装布,与地面的积雪融为一体。整整四个小时,没有人动一下,咳嗽声被死死压在喉咙里,连呵出的白气都显得小心翼翼。
我的旁边,是个十八岁的新兵,四川娃,叫小刘,脸上还带着稚气。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轻微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紧张的。我悄悄伸过手去,隔着厚厚的棉手套,用力捏了捏他的胳膊。他转过头,黑暗中,我只看到他护脸和帽子之间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那颤抖便奇迹般地停止了。那一刻,我感到的责任,比手中冰冷的钢枪更沉。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的身后、身边,是几十个信任我的兄弟。我们的“猎物”,是演习的胜利,更是彼此之间毫无保留的托付。
鱼漂猛地往下一沉,一股清晰的拉力顺着鱼线传到竿梢,再到我的掌心。条件反射般,我手腕一抖,迅速收线。水花翻动,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被提出了水面,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我熟练地取下鱼钩,将它放回水桶里。动作干脆利落,带着部队里训练出的那种果断。
这让我想起在宣传科当干事时,有一次下连队采访一位老班长。他是个钓鱼高手,休息日常年在营区旁边的河里消磨。我问他,钓鱼和带兵有什么相通之处吗?他憨厚地笑了笑,说:“苏干事,都得有耐心。鱼不咬钩,你急不得;兵思想有疙瘩,你也急不得。关键是,你得知道鱼爱吃什么饵,兵心里想的是啥。找准了,时候到了,自然就成了。” 那时我年轻,觉得这话有些玄乎。如今自己握着鱼竿,才品出其中的滋味。对待生活,对待家人,何尝不需要这份“耐心”与“洞察”?孩子成绩起伏,你不能只会吼叫,得像分析敌情一样,找到问题的根源;父母年迈唠叨,你不能烦躁,得像等待鱼汛一样,倾听他们话语里的关切。
说起来,我这钓鱼的爱好,还是受了战友老赵的影响。他是陕西人,在西藏时,我们是搭档,我当教导员,他是营长。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却在雪域高原结下了过命的交情。他脾气火爆,是典型的军事干部,但一坐到水边,就像换了个人,能安静得像块石头。退役后,他回了老家,我们隔三差五通电话,聊得最多的,除了孩子老婆,就是钓鱼。他说他家门口的黄河支流,鲤鱼又肥又傻;我吹嘘我们沱江的鲫鱼,鲜美无比。约了好几次,要找个中间地点“会师”,比试一下钓技,却总是被各种家事耽搁。但这约定,成了我们平淡生活里一个温暖的念想。战友情,不像酒,越陈越烈;它更像这杯里的茶,初品平淡,回味却甘醇绵长。
夕阳开始西沉,给江面铺上一层金红色的鳞片。我看了看水桶,收获还算可以,够晚上给家人熬一锅鲜美的鱼汤了。我慢慢收起鱼竿,整理好渔具。这个动作,如同当年整理军容风纪,一丝不苟。
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江风拂面,已带了些许凉意。回头望了一眼恢复平静的江面,那里曾有过鱼的挣扎,也有过我思绪的奔腾。但此刻,一切都归于安宁。所谓的“躺平”,并非意志的消沉,而是换了一种方式与生活“对峙”。战场上的紧张激烈,是为了守护身后的万家灯火;而如今江边的这份耐心与宁静,是为了守护身边的小家幸福。无论是握着钢枪还是鱼竿,内核里那股劲儿没变——责任、耐心、还有对美好生活最质朴的期盼。
我拎起水桶,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步伐不快,但很稳当,就像这流淌了千年的沱江水,平静,却蕴含着向前的不竭力量。明天太阳升起时,我还会来这里,继续我的“垂钓”,也继续我平凡而充实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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