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民国二十三年,天津卫。
城西警察分局的队长周正山,是个让地面上所有混混都头疼的人物。
他个子不高,微微有些驼背,看人时总习惯眯着眼,仿佛没睡醒。可谁要是真把他当成个瞌睡老头,那离倒大霉也就不远了。
两个月前,城南“福瑞祥”绸缎庄半夜里走水,一场大火把三代人的家业烧了个干干净净。
老板张万福跪在废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咬死了说是狐仙作祟。
他说自己前几天为了拓宽门面,刨了后院一棵老槐树,肯定是惊扰了树下修行的狐仙,这才降下天火来报复。
一时间,街坊邻里传得神乎其神。
下头的警员去查了两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只好回来跟周正山报告,说这案子透着邪性。
周正山听完,没说话,揣着手溜达到了火场。
他绕着烧成焦炭的铺子走了三圈,既不问人,也不看账本,就蹲在后院那棵被刨出来的老槐树根前,盯着看了足足半个钟头。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也要信了这“狐仙索命”的邪说时,周正山站了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土。
他指着绸缎庄隔壁的“德源兴”米铺,对手下人说:“去,把德源兴的掌柜给我请来。”
手下人一愣:“队长,这张老板说是狐仙……”
周正山眼一瞪:“嘛狐仙?我就是专治狐仙的!去!”
德源兴的米铺老板被带过来时,还一脸不忿,嚷嚷着自家也是受害者,铺子被熏得好几天没法开张。
周正山不理他,指着那被烧黑的墙壁问张万福:“张老板,你跟德源兴的这堵墙,是不是共用的?”
张万福点点头:“是啊周队长,老祖宗传下来的铺子,一直这样。”
周正山又问米铺老板:“你家的电灯,是不是前几天刚换过,说是功率更大,更亮堂?”
米铺老板脸色微微一变,但还是嘴硬:“换个灯泡也犯法?我铺子里黑,换个亮的怎么了?”
周正山冷笑一声,领着人就进了米铺,直奔后墙。
他让人搬开米袋,墙壁上一个老旧的电闸箱露了出来。他拿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拧开一颗螺丝,一股子焦糊味立刻冒了出来。
“张老板家烧的是绸缎,德源兴烧的是米。可这火场里的焦糊味,却带着一股子电火花燎着了灰尘的味道,这味儿,别人闻不出来,我熟。”
周正山指着电闸箱说:“你为了省钱,私自换了大功率的灯泡,却没换这老掉牙的电线。电线老化,负荷不住,半夜里短路起火,引燃了墙那边的布料。火是你放的!”
米铺老板顿时汗如雨下,瘫倒在地。
这事儿一传开,周正山“专治狐仙”的名号,就在天津卫叫响了。
02
可周正山自己清楚,他治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治的,永远是人心。
半个月前,城郊的李家村,有个七岁的娃子在村口池塘里淹死了。
孩子的爹妈哭得死去活来,非说是水鬼勾了魂。
村里的老人也都作证,说这池塘不干净,前清时候就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媳妇想不开,投了塘。从那以后,每年夏天都得淹死一个。
周正山带着人赶到时,村里正请了道士在做法事,又是摇铃又是撒符水,乌烟瘴气。
他没理会那些装神弄鬼的,径直走到池塘边。
他问孩子的父亲:“娃子那天穿的什么鞋?”
那汉子哭着说:“娃子爱俏,非要穿我从城里给他买的小皮鞋。”
周正山绕着池塘走,边走边看。
夏天的池塘边,泥土湿滑,长满了青苔。他在一处特别湿滑的斜坡上,看到了一个非常浅的,小孩子脚印的轮廓。
他又让人下水去捞。
过了没多久,一个警员从水里摸上来一双小皮鞋,鞋底锃亮,几乎没沾什么泥。
周正山把鞋递到那汉子面前,叹了口气。
“新买的小皮鞋,鞋底是光滑的。这池塘边上全是青苔,你看看这道坡,大人走都得打滑。”
他指着水里说:“不是什么水鬼勾魂。是你的娃子穿着新鞋,在池塘边上玩,脚下一滑,摔进了水里。他越是挣扎,这坡就越滑,根本爬不上来。”
“你听见的哭声,不是水鬼的,是你家娃子最后喊救命的声音啊!”
周正山的一番话,像刀子一样扎进了那对父母的心里。
两人抱着那只小皮鞋,哭声比之前更加凄惨。
村民们也都沉默了,再没人提“水鬼”两个字。
从李家村回来,队里年轻的警员小刘忍不住问:“队长,您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那些邪乎事儿?”
周正山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深邃。
“有没有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很多邪乎事的背后,都是人做出来的孽。人心里的鬼,比真鬼,要可怕一百倍。”
小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没想到,仅仅过了半个月,他就亲眼见识到了一件,比任何“狐仙”“水鬼”都更可怕,更邪乎的案子。
03
这天下午,周正山正看着卷宗,一个穿着粗布短衫的中年男人,疯了一样冲进了警局。
男人头发凌乱,满脸泪痕,一进门就跪下了,砰砰地磕头。
“周队长!周队长救命啊!我求求您,救救我那可怜的侄女吧!”
周正山赶紧让人把他扶起来,问道:“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男人叫王建才,是郊区王家庄的村民。他口中说的侄女,叫翠儿,是他亲大哥的独生女。
“我那侄女……命苦啊!”
王建才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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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娘胎里出来,就落下了病根,脑子……脑子不太好使。今年都十八了,还跟个七八岁的孩子一样,话也说不清楚,路也走不稳。”
“可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就是个傻娃子,心眼好得很,看见谁都笑。”
周正山听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她出什么事了?”
王建才猛地一拍大腿,眼泪又下来了。
“死了!昨天半夜里,突然就死了!”
“我大哥大嫂,就说她是犯了急病,连夜请了阴阳先生,今天一早就急匆匆地要下葬!”
警局里的众人听到这,都觉得有些奇怪。就算犯了急病,这丧事办得也太快了,快得不正常。
周正山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不光是快吧?还有别的事?”
王建才咬着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们……他们要给翠儿配冥婚!”
“冥婚”两个字一出口,整个警局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种荒唐的陋习,在城里已经很少见了,但在偏远的乡下,依旧阴魂不散。
“男方是谁?”周正山的声音冷了下来。
“是邻村张屠户家的儿子,半个月前喝多了酒,掉进河里淹死的!听说八字合,我大哥大嫂就……就花了十块大洋,给我那死去的侄女,买了个‘婆家’!”
王建才越说越激动,浑身都在发抖。
“他们说,翠儿生前痴傻,没能嫁个好人家,死后一定要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到了下头,好有人照顾。”
“我劝了,我说这是作孽!可他们不听,把我打了一顿,赶了出来!”
“周队长,翠儿死得不明不白啊!我怀疑,我怀疑……是他们为了配这门阴亲,害死了自己的亲闺女!”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周正山猛地站起身,将帽子往头上一扣,眼神里满是寒霜。
“小刘!叫上弟兄们,带上工具,跟我去王家庄!”
“我倒要看看,是祖宗的规矩大,还是国家的王法大!”
04
警车一路鸣笛,朝着王家庄飞驰而去。
路上,王建才断断续续地,又说了一些情况。
原来,这张屠户家在邻村有些势力,他那儿子生前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混子。这张家之所以愿意结这门阴亲,是因为有个算命的瞎子说,他儿子是横死,怨气太重,必须找个“八字软”的姑娘合葬,才能镇得住。
而翠儿,生来痴傻,在他们眼里,就是那个最合适的“祭品”。
王建才的大哥王建富,一辈子老实巴交,最是迷信。他觉得女儿这样,是自己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来还债的。他非但没觉得这是害了女儿,反而认为,能嫁进张家,是翠儿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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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涂!愚蠢至极!”
周正山听得火冒三丈,一拳砸在了车门上。
车子颠簸着开进王家庄,远远地,就看到村东头的空地上,围了一大群人。
一阵唢呐声,吹得有气无力,夹杂着零星的哭声,听上去无比的诡异。
周正山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他们推开车门冲过去,正好看到一群人抬着一口崭新的红漆棺材,正往一个刚刚挖好的墓坑里放。
棺材旁边,王建富和他媳妇,穿着孝服,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满足。
“住手!”
周正山一声大喝,如同平地起惊雷。
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警车和警察吓了一跳,抬着棺材的几个汉子,手一哆嗦,棺材“咚”的一声,重重地落进了墓坑里。
王建富看到自己的弟弟王建才跟在警察后面,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他冲上来,指着王建才的鼻子就骂:“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生!你把警察叫来干什么?我们家的事,要你管!”
周正山一把推开他,厉声问道:“王建富,我问你,你女儿翠儿,是怎么死的?”
王建富眼神躲闪,梗着脖子说:“我女儿……病死的!关你警察什么事!”
“病死的?”周正山冷笑,“病死的就连夜下葬?病死的就这么着急给她找个淹死的男人合葬?”
“我警告你,现在是民国,不是前清!买卖死人,强配合葬,这是犯法!阻碍公务,更是罪加一等!”
周正山的话,让围观的村民们一阵骚动,不少人开始往后退。
可王建富的媳妇,却像疯了一样扑了过来,拦在墓坑前,张开双臂。
“你们不能动我女儿!谁都不能动!”
她哭嚎着,声音尖利刺耳:“我女儿命苦了一辈子,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们就想让她死后有个依靠,做个堂堂正正的张家媳妇,我们有什么错!”
“你们这些当官的,凭什么要断了我女儿的福分!”
看着眼前这对执迷不悟的父母,周正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
他知道,跟他们讲道理,是讲不通了。
05
“来人!”
周正山不再废话,大手一挥。
“把所有人都给我隔开!准备工具,开棺验尸!”
命令一下,几个年轻警员立刻上前,拉起了警戒线。
村民们顿时炸开了锅。
“动不得啊!这刚下葬的坟,是动不得的!”
“会惊扰了死人,全村都要倒霉的!”
王家庄的村长,一个山羊胡老头,也拄着拐杖走上前来,颤巍巍地说:“周队长,这……这不合规矩啊。自古以来,死者为大,哪有刚下葬就开棺的道理?这要是传出去,我们王家庄的脸,往哪儿搁啊!”
周正山看着他,眼神如刀。
“脸面?规矩?”
“我告诉你们,现在最大的规矩,就是人命!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死得不明不白,你们不问真相,不讨公道,反而急着把她跟一个死人埋在一起,这就是你们的规矩?”
“今天,我就要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把这不吃人的‘规矩’,给破了!”
他转向王建富夫妇,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再问一遍,你们女儿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现在说实话,还能算你们一个自首。如果等我从棺材里找到了证据,那后果,你们自己掂量!”
王建富的媳妇依旧在撒泼打滚,王建富的脸上,却闪过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
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周正山看在眼里,心中更加确定了判断。
他不再犹豫,亲自拿起一把铁锹,对小刘等人说道:“挖!”
这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几个警员立刻跳下墓坑,开始往外铲土。
王建富夫妇想要阻拦,被两名警员死死架住,只能发了疯似的叫骂。
周围的村民们,一个个脸色发白,交头接耳,却再没人敢上前一步。他们看着周正山那张阴沉的脸,都感觉到,这位周队长,是真的动了怒。
泥土被一锹一锹地抛出,那口刺眼的红漆棺材,很快就完整地暴露了出来。
它比一般的棺材,要宽大厚重得多。
周正山让人用绳子套住棺材,七八个警员一起用力,喊着号子,才终于把它从墓坑里,缓缓地吊了上来。
棺材被平稳地放在地面上,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王建富媳妇粗重的喘息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口诡异的红色棺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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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阳光照在红色的漆面上,反射出一种妖异的光。
棺材盖上,用金粉画着龙凤图案,本该是喜庆的纹样,此刻却显得阴森无比。
周正山走到棺材前,蹲下身,仔细检查着棺盖的缝隙。
棺钉已经全部钉死,一共七根,俗称“子孙钉”,意味着入土为安,后人再不可打扰。
“撬棍。”
周正山伸出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小刘立刻递上两根粗长的撬棍。
两个身强力壮的警员,将撬棍的扁头,插进了棺盖的缝隙里。
“嘎吱——”
撬棍与木头发出的摩擦声,让人牙酸。
王建富夫妇的哭骂声,在这一刻也停了。两人死死地盯着那口棺材,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用力!”
随着周正山一声令下,两名警员同时发力。
“砰!砰!”
几声闷响,几根粗大的棺钉被硬生生地撬得松动,从木头里拔了出来。
最后,只听“咔嚓”一声巨响,沉重的棺材盖,被整个撬开,错位到了一旁。
一股混杂着木头、香烛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从棺材里弥漫开来。
周正山深吸一口气,第一个探头朝棺材里望去。
紧接着,他身旁的小刘,还有周围胆子大的几个村民,也都伸长了脖子。
只看了一眼。
棺材里的景象,让在场的所有人,瞬间僵在了原地。
所有人都愣住了,倒吸了一口凉气,彻底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