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妈,这么晚了……我,我们关门了。”
卷帘门发出的刺耳声响戛然而止,停在了离地面不到半米的地方。
门外,那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站着,路灯昏黄的光晕将她的轮廓勾勒得有些不真切。
她看着他,眼神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郑重。
01
故事,要从那个夏天说起。
那是一个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夏天。
空气被太阳烤得滚烫,柏油马路软塌塌的,像是随时会融化。
街上的行人都蔫头耷脑,只有蝉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嘶鸣,让人的心情愈发烦躁。
飞驰网吧,就坐落在这条老街的街角。
名字叫“飞驰”,可实际上,这里的一切都慢得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生了锈的招牌在风中偶尔晃动一下,发出“吱呀”的呻吟。
推开那扇总是沾满手印的玻璃门,一股混杂着泡面、香烟和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便会扑面而来。
这是属于老式网吧独有的,颓废而又让人安心的味道。
网吧老板叫李默,三十出头。
他不爱说话,脸上也总是挂着一副没睡醒的表情。
他通常都趴在吧台上,或者玩着手机,或者看着天花板上缓慢旋转的风扇发呆。
这家网吧是他父亲留给他的。
与其说是遗产,不如说是一个甩不掉的包袱。
在这个电竞酒店和手游大行其道的年代,像“飞驰”这样配置老旧、环境一般的网吧,早已没了什么竞争力。
顾客,也只剩下一些图便宜的学生,和附近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
生意,只能用惨淡来形容。
李默也懒得去改变什么。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守着这个地方,像是守着一座孤岛。
直到那个下午,林秀英的出现,给这座孤岛带来了一丝微澜。
她就是后来李默在心里称呼了无数遍的“那个大妈”。
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李默还记得很清楚。
那天下午三点整,网吧的门被推开,一个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大妈,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手里还拎着一个红色的小马扎。
她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在门口站了一会,才慢慢地走到吧台前。
“小伙子,我……我能在你这里坐一会吗?”她小声地问。
李默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外面太热了,我就是进来……纳个凉。”她补充道,声音更小了。
李默的眉头皱了皱。
开网吧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但专门进来纳凉的,还是头一次。
他本想说“这里是消费场所”,但话到嘴边,看着大妈那张布满风霜却又干净的脸,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摆了摆手,算是默许了。
大妈如蒙大赦,连声道谢。
然后,她拎着自己的小马扎,走到了网吧最里面的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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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位置信号最差,头顶的灯也坏了一个,是整个网吧最差的位置,平时根本没人愿意坐。
她就在那里,把小马扎放下,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
她不玩电脑,也不看手机,甚至不和任何人说话。
她只是坐在那里,目光时而放空,时而又会落在那些正全神贯注打着游戏的年轻人身上。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好奇,有怀念,还有一丝李默看不懂的悲伤。
从那天起,每天下午三点,这位大妈都会准时出现在飞驰网吧。
风雨无阻。
她成了这家冷清网吧里,一道固定的、却又格格不入的风景线。
一开始,网吧里的一些常客还会对她指指点点,觉得很奇怪。
但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她的存在。
李默也是。
他从最初的些许不耐烦,慢慢变成了一种麻木的接纳。
他甚至会下意识地在下午三点前,把那个角落的空调出风口,稍微往下调那么一点点。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只是因为她的存在,让这个死气沉沉的网吧,多了一点点活人的气息。
02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
天气渐渐转凉,纳凉的理由已经不再成立。
但大妈依旧每天下午三点,准时出现在那个角落。
仿佛那不是一个网吧的角落,而是她自己家的客厅。
她和李默之间,依然没有任何语言交流。
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却在他们之间悄然生长。
有一次,网吧的线路出了问题,突然停电了。
整个网吧陷入一片黑暗和混乱。
客人们咒骂着,纷纷起身结账走人。
李默拿着手电筒,手忙脚乱地处理着,心里烦躁到了极点。
等他忙完,才发现整个网吧已经空无一人。
不,不对。
他用手电筒一照,在那个最深的角落里,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大妈依然安安静静地坐在她的小马扎上。
因为停电,空调也停了,网吧里变得闷热。
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把蒲扇,正在不紧不慢地扇着风。
黑暗中,李默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他能感觉到,她似乎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大妈,停电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电,您……”李默忍不住开口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
黑暗中,他看到那个身影顿了一下。
然后,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没事,我再坐一会。”
李默没再说什么,他回到吧台,也点了一根烟,在黑暗中默默地抽着。
那个下午,电一直没有来。
整个网吧,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却又好像说了很多。
还有一次,李默的老胃病犯了。
疼得他脸色发白,冷汗直流,蜷缩在吧台后面的椅子上。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
就在他疼得快要昏过去的时候,一杯冒着热气的水,被轻轻地放在了吧台上。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到大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吧台前。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指了指那杯水,然后又转身,默默地回到了她的角落。
那是一杯温度刚刚好的热水。
李默捧着杯子,掌心的温度,一点点驱散了胃里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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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那个瘦小的背影,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开始好奇。
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为什么每天都要来这里?
她的家人呢?
他有无数个问题,但他一个也问不出口。
他习惯了沉默,也习惯了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
这家网吧,是父亲留下的。
他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很忙,忙着招呼客人,忙着处理各种麻烦。
父亲身上的烟味和泡面味,就是他童年里最深刻的记忆。
他不喜欢这里。
他觉得是这家网吧,抢走了他的父亲。
可父亲去世后,他又鬼使神差地接手了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就像这些被淘汰的电脑一样,被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遗忘在了这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里。
而那个大妈,就像是另一个他。
一个同样被遗忘,同样孤独的灵魂。
或许,这就是他们之间,那种不需要言语的默契的来源。
他们都是这座繁华城市里的孤岛。
只是,他不知道,大妈的孤岛上,埋藏着怎样的秘密。
他只是偶尔会发现,大妈在看那些打游戏的年轻人时,眼神会变得异常专注。
特别是当那些年轻人因为赢了游戏而大声欢呼时,她的嘴角,会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微笑。
那微笑里,有欣慰,也有藏不住的苦涩。
03
秋意越来越浓。
梧桐树的叶子,一片一片地黄了,然后又一片一片地落下。
飞驰网吧的生意,也像这秋天的落叶一样,一天比一天萧瑟。
终于,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了。
那天下午,李默接到了房东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房东,语气轻快而又坚决。
“小李啊,你的合同下个星期就到期了啊,我跟你说一下,我这边不打算再续租了。”
李默的心沉了一下,但并不意外。
“我找到一个新租客,准备把这里开成一家连锁麻辣烫店,租金比你这里高一倍呢!”
房东兴奋地说着,完全没有顾及李默的感受。
“哦,知道了。”李默平静地回答。
挂掉电话,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累了。
真的累了。
这些年,他守着这个空壳子,就像守着一个没有希望的坟墓。
现在,终于可以解脱了。
他从吧台底下翻出一块纸板,用马克笔在上面写下了几个大字:
“设备清仓,即将闭店。”
然后,他把这块牌子,挂在了网吧最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瘫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个自己待了十多年的地方。
每一张桌子,每一把椅子,甚至墙上每一道划痕,他都无比熟悉。
可从今天起,这一切,都将和他再无关系。
牌子挂出去后,网吧里来了一些许久不见的老顾客。
他们大多是来怀旧的。
“默哥,真要关了啊?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来你们这,还是上初中呢。”
“是啊,以后想找个这么便宜的通宵地方都难了。”
“唉,可惜了。”
李默听着这些惋惜的话,只是扯着嘴角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别人的可惜,却是他的解脱。
大妈似乎也看到了那块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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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天,她来得比以前更早了,走得也比以前更晚了。
她依然坐在那个角落,但她的目光,却更多地落在了李默的身上。
她看着他把一台台电脑打包,看着他把一张张桌椅搬走。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李默从未见过的焦急和不舍。
有好几次,她似乎想走过来对李默说些什么,但都欲言又止。
李默也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他想,或许在最后一天,应该和这位陪伴了自己这么久的“客人”,正式地告个别。
他甚至在心里演练了好几遍。
“大妈,谢谢您这么长时间的光顾,以后有缘再见。”
可话到嘴边,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想,也许,就这样默默地结束,是最好的方式。
等到最后一天,他拉下卷帘门,他们之间这点微弱的联系,也就彻底断了。
她,应该也不会再来了吧。
04
合同到期的最后一天,终于来了。
那是一个阴沉的傍晚。
李默送走了最后一个前来处理会员卡余额的顾客。
他清点了收银机里最后一点零钱,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已经空无一物的吧台。
他关掉了所有的电脑。
显示器一台接一台地暗下去,整个网吧,瞬间被巨大的寂静和黑暗吞噬。
只剩下吧台上方,那一盏昏黄的小灯,还亮着。
他站在网吧中央,环顾着四周。
空荡荡的。
那些曾经充满了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和少年们呐喊声的空间,如今只剩下回音。
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他以为自己会很轻松,很开心。
可真到了这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却像是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走向门口。
是时候了。
他抓住了那扇沉重的卷帘门的拉环。
金属的冰冷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
他用力往下一拉。
“哗啦啦——”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像是为这段岁月,奏响的终章。
卷帘门缓缓落下,外面的光线,一点点被隔绝。
就在卷帘门即将和地面接触,彻底关闭的那一刹那。
一只略显苍老的手,突然从门缝里伸了进来,稳稳地挡住了即将落下的门。
李默的心猛地一跳。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他蹲下身,透过门缝往外看。
门外站着的,正是那个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大妈。
她独自一人站在门外,夜风吹动着她花白的头发。
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有些孤单。
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平静和淡然,取而代芝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和坚定。
李默愣住了。
他缓缓地,又将卷帘门拉了上去。
他看着站在面前的大妈,勉强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大妈,这么晚了……我,我们关门了。”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大妈没有理会他的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默默观察了数年的年轻人。
而她接下来的一句话,顿时令李默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