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级台阶会响。
每次踩上去,它就发出"吱呀——"一声,像老人睡醒时的叹息。奶奶总说:"小满,慢点跑,台阶会疼的。"可我偏要蹦着跳,故意用脚跟重重砸下去,听那声悠长的呻吟。那时我七岁,以为全世界的声音都该为我奏响。
老屋在江南小镇的巷尾,青砖黛瓦,天井里种着一株老桂树。第七级台阶是进堂屋的必经之路,由整块花岗岩凿成,边缘已被百年脚印磨出温润的弧度。奶奶的蓝布鞋、爷爷的千层底、我沾着泥巴的凉鞋,都在上面留下过印记。可只有我踩上去时,它才叫得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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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的脚步太急。"奶奶坐在门槛剥豆子,银针在发间闪着光,"台阶记得每个人的脾气。"
我那时不懂。只记得每个夏夜,我们躺在天井的竹席上,奶奶摇着蒲扇讲牛郎织女。萤火虫在桂树间游荡,像散落的星子。第七级台阶安静地卧在月光里,仿佛也沉入梦乡。直到某天暴雨突至,我赤脚冲进屋,脚底被碎石划破,血珠滴在台阶上。奶奶慌忙抱我进屋,盐水清洗时我哭得撕心裂肺。那夜我发着高烧,迷糊中听见她跪在台阶前念叨:"山神爷,孩子不懂事,您别怪她..."
病愈后我再踩上去,竟真轻了许多。台阶的呻吟也软了,像含着一口温水。
十二岁那年,父母接我进城读书。临行那日,奶奶把攒了半年的鸡蛋塞进书包,又往我口袋塞了包桂花糖。"想家了就回来。"她送我到巷口,没再往前——那是她一生最远的边界。我蹦跳着跑过第七级台阶,它轻轻"吱"了一声,像在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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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生活像永不停歇的地铁。我换了三个住处,走过无数楼梯,却再没听过那样有灵性的声响。直到二十五岁那年,母亲打来电话:"奶奶走了,老屋要拆了。"
拆迁办的人拿着卷尺丈量时,我正蹲在第七级台阶上。指甲抠着石缝里的青苔,突然摸到一道刻痕——歪歪扭扭的"满"字,旁边画着颗五角星。那是十岁那年,我偷用爷爷的刻刀留下的"到此一游"。指尖抚过凹痕,仿佛触到当年冰凉的刀锋,和奶奶发现时气急败坏的脸:"要遭天打雷劈的!"
"这石头得拆。"工人说,"留着当铺路石?"
我摇头,掏出随身小刀,在石面刻下新的痕迹——这次是"勿拆"。他们笑我痴,可当电钻靠近时,第七级台阶突然发出从未有过的尖啸,像被惊醒的兽。工人们面面相觑,竟真绕开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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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老屋只剩断壁残垣,唯有第七级台阶孤零零立在瓦砾中。我常来看它,带一罐桂花糖放在石上。昨夜暴雨,我梦见奶奶站在台阶上,蓝布鞋踩出轻响:"小满,台阶不疼了。"醒来发现手机有未接来电——是母亲,说整理遗物时找到本日记,最后一页写着:"满孙踩台阶的声音,比庙里钟声还净心。"
我冒雨冲向老屋。雨水顺着石纹流淌,像台阶在哭。俯身细看,积水映出我的脸,皱纹已爬上眼角。可当指尖触到那道"满"字刻痕时,恍惚又变回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我轻轻跺脚,第七级台阶应声而鸣,那声叹息穿越三十年光阴,温柔接住我所有狼狈。
原来有些声音永远不会消失。它藏在血脉的褶皱里,等某个雨夜,被一滴泪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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