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求您了,就当是同学聚会,吃顿饭,聊聊天,千万别提那点破事儿,行吗?”
周强把一沓刚取出来的现金塞到父亲周建国手里,语气近乎哀求。
他看着父亲那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就如同窗外的乌云,越积越厚。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能堵住所有可能出事的窟窿。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仅仅一夜之后,一通来自派出所的冰冷电话,会将他所有的侥幸彻底击碎,让他去辨认一具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尸体。
01
周强的生活,就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每转动一下,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四十二岁的他,是一家效益滑坡的国企里最不起眼的一颗螺丝钉。
工资不高不低,刚好够维持这个三口之家在城市的边缘摇摇欲坠。
妻子在超市当收银员,每天回家都累得一句话不想说,两人之间的交流,除了孩子和账单,再无其他。
儿子刚上初三,正值叛逆期,成绩不上不下,花钱却如流水,一双名牌球鞋,就花掉了周强小半个月的工资。
房贷、车贷、孩子的补习费、家里的人情往来,像一座座大山,压得周强喘不过气。
他每天最“放松”的时刻,就是下班后坐在车里,点上一根烟,看着车窗外万家灯火,却迟迟不想上楼。
因为他知道,推开那扇门,迎接他的,将是妻子疲惫的抱怨、儿子冷漠的眼神,以及父亲那永远无法满足的虚荣心。
父亲周建国,今年六十八岁,退休前是个小学老师,骨子里带着一股文人的清高和固执。
自从三年前老伴儿去世,周强就把他从老家接了过来。
本想着能尽尽孝心,却没想到是请回来一尊“活菩萨”。
周建国什么都好,就是爱面子,爱到了骨子里。
他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去楼下花园里,跟一群老头老太太“聊天”。
说是聊天,其实就是炫耀。
今天炫耀儿子给自己买了新手机,明天炫耀孙子在学校得了什么无关痛痒的奖状。
如果哪天没东西可炫耀了,他回到家,看什么都不顺眼。
“周强,你看隔壁老张,他儿子又带他去北京旅游了!你呢?我来城里三年了,连个公园都没正经逛过!”
“爸,我这不是忙吗?等我过阵子有空了……”
“有空有空,你永远都有空!我看你就是没把我这个当爹的放在心上!”
每次对话,都以这样的争吵结束。
周强觉得累,心累。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陀螺,被生活这根鞭子抽得不停旋转,不能停,也不敢停。
他拼尽全力想让家人过得好一点,可到头来,没有一个人满意。
这个家,对他来说,不是港湾,而是一个充满了压抑和争吵的牢笼。
02
打破这份压抑的,是一通电话。
那天下午,周建国在房间里捣鼓他那个老旧的智能手机,突然,电话响了。
是他多年未联系的老同学,张振华。
“喂,是建国吗?我是振华啊!”电话那头的声音洪亮而热情。
“振华?哎哟,老同学!”周建国一下子来了精神,声音都高了八度。
两人在电话里热络地聊了半天,从当年的青葱岁月,聊到如今的晚年生活。
张振华在电话里提议,他们这帮老同学,几十年没见了,趁着现在还走得动,应该组织一次同学聚会,大家见见面,叙叙旧。
这个提议,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周建国沉寂的心湖,激起了千层浪。
挂了电话,他兴奋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脸上泛着异样的红光。
“周强!周强你过来!”他冲着正在厨房做饭的儿子喊道。
“怎么了爸?”周强拿着锅铲走了出来。
“我要组织同学聚会!”周建国挥舞着手臂,意气风发,“我们班的同学,好几个都在这个城市!我得把他们都找出来,大家一起聚聚!”
看着父亲这副模样,周强心里“咯噔”一下。
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这哪是想叙旧,分明是想找个新舞台来炫耀。
“爸,同学聚会是好事,我支持。但是……”周强想劝几句。
“但是什么!这是我们老同学之间的事,你一个小辈懂什么!”周建国大手一挥,根本不给周强说话的机会,“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来联系人,你负责出钱!”
接下来的几天,周建国像是换了个人。
他不再抱怨生活无聊,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组织同学会这项“伟大事业”中。
他翻出压箱底的同学录,一个一个地打电话。
每联系上一个,他都要在电话里吹嘘半天,说自己现在住在城里,儿子多有出息,生活多滋润。
周强听在耳里,急在心里。
他知道,父亲嘴里说的那些,多半都是夸大的。
他一个月就那么点死工资,哪算得上有出息?这套老破小的房子,跟“滋润”更是沾不上边。
他怕父亲把牛吹破了,到时候在老同学面前下不来台。
可他的劝说,在周建国那里,全都成了耳旁风。
“你懂什么?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出去跟人见面,场面上的事必须做到位!”周建国振振有词。
最终,聚会的日子定在了周六晚上。
地点是周建国亲自挑选的,一家看起来金碧辉煌的大酒店,名叫“富贵楼”。
周强查了一下,那地方人均消费至少三百块。
十几个同学,加上家属,一顿饭下来,没有五六千块根本打不住。
这笔钱,对周强来说,无异于割肉。
但他看着父亲那副期待已久的样子,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只能咬着牙,去银行取了六千块钱现金。
他想,破财消灾吧,只要老人家能开心,别再折腾就行。
03
周六下午,周建东换上了他最好的一套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他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仿佛即将奔赴一场重要的战役。
周强看着父亲的样子,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把准备好的六千块钱现金递给父亲,忍不住又叮嘱了一遍。
“爸,钱给您。今天您是东道主,想吃什么点什么,千万别省。”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近乎哀求地说道,“就一个要求,咱就踏踏实实吃顿饭,聊聊天。千万别跟人攀比,别提我工作的事,也别说家里的情况,行吗?
周建国接过钱,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你这孩子怎么比我还啰嗦!我心里有数!”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那闪烁的眼神和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已经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还有,”周强不放心地补充道,“少喝点酒,您血压高,医生说过的。”
“行了行了,你赶紧上班去吧,别耽误我正事!”周建国说着,就急匆匆地出了门,连周强后面的话都懒得听。
看着父亲消失在楼道里的背影,周强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晚的这场聚会,绝对不会像一顿普通的饭局那么简单。
晚上七点,周强正在单位加班,妻子的电话打了过来。
“老公,你爸那边怎么样了?没出什么事吧?”妻子的语气里也充满了担忧。
“我哪知道,他电话也打不通。”周强心烦意乱地说,“估计是喝上了,正吹得高兴呢。”
“你可得看着点,别让他喝多了跟人吵起来。他那脾气,一喝多就管不住嘴。”
“我怎么看?我现在还在单位呢!”周强没好气地吼了一句,吼完又觉得后悔,放缓了语气,“行了,我知道了,等我加完班就去酒店看看。”
晚上九点半,周强终于忙完了手头的工作。他开着车,径直奔向“富贵楼”。
车子在城市的霓虹灯下穿行,他的眼皮却一直在跳,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他把车停在酒店门口,刚走进大厅,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父亲的老同学,张振华。他正站在门口,焦急地打着电话。
周强走上前去:“张叔叔,您好。”
张振华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哎哟,是周强啊!你可算来了!你爸呢?你见到他了吗?”
“我爸?他不是跟你们一起吃饭吗?”周强心里一沉。
“别提了!”张振华一拍大腿,脸上满是懊恼和尴尬,“我们早就散场了!你爸……你爸他喝多了,跟人吵起来了!”
04
周强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跟谁吵起来了?为了什么事?”他急切地问。
“还能为了什么,不就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呗!”张振华叹了口气,把周强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起了饭局上的事。
原来,这场同学会从一开始,就变成了一场不动声色的“攀比大会”。
有的同学,儿子是当老板的,开着豪车来的;
有的同学,女儿嫁到了国外,张口闭口都是国外的生活;
还有一个叫李建军的,退休前在市里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席间派头十足,所有人都围着他转。
周建国看着这一切,心里早就憋了一股劲。
轮到他发言时,他借着酒劲,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先是吹嘘儿子周强在国企里是“重要领导”,手下管着好几十号人,年薪几十万;又说家里的房子是“市中心的大平层”,一百八十多平;
最后,还拍着胸脯说,今天这顿饭,他全包了,就当是给老同学接风洗尘。
大家听着,有的附和着吹捧几句,有的则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尤其是那个李建军,他端着酒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周建国:“建国啊,没想到你现在过得这么好。
我记得你儿子上学那会儿,成绩可不怎么样啊,现在真是出息了。”
这话听着是夸奖,实则是在暗讽。
周建国哪里听不出来,他当场就红了脸,借着酒劲反驳道:“我儿子那是大器晚成!不像某些人,一辈子就靠着那点权力,有什么了不起的!”
一句话,直接把李建军给得罪了。
李建军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冷笑道:“周建东,你喝了多少马尿?在这儿跟我耍酒疯?你儿子什么德行,你自己不清楚吗?还大平层,就你家那破房子,送给我我都不要!”
“你说什么!你敢说我儿子!”周建国“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李建军的鼻子就骂。
“我就说了,怎么着吧!”李建军也不甘示弱。
眼看着两人就要动手,同学们赶紧上来拉架。饭局不欢而散。
“后来呢?我爸人呢?”周强听得心惊肉跳。
“后来大家就把他们拉开了。”张振华说,“那个李建军气冲冲地先走了。你爸呢,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说要去个地方,拿样东西回来,让那姓李的开开眼,看看他到底有没有钱!”
“去个地方?拿东西?什么东西?”周强彻底懵了。
“我哪知道啊!”张振华一脸无奈,“他喝多了,话也说不清楚,拦也拦不住,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就走了。我们以为他就是说气话,自己回家了。我这不放心,给他打电话也一直没人接,正准备联系你呢!”
周强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父亲能去哪儿?他身上除了那六千块饭钱,应该没别的钱了。
他说的“东西”又是什么?能证明他有钱的东西?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从他脑海里闪过。
他想起了老家那栋拆迁的老房子。
当年拆迁,分了一笔钱,大部分都给他买现在这套婚房付了首付,但母亲偷偷留下了一小部分,说是给父亲的养老钱,存的是定期,存折一直锁在老家的一个旧箱子里。
这件事,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
难道……父亲为了争一口气,一个人回老家取存折去了?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从市区到老家,开车都要一个多小时,而且晚上乡下的路黑,他一个喝了酒的老人……
周强不敢再想下去,他立刻掏出手机,再次拨打父亲的电话。
电话通了,但响了很久,都没人接。
05
周强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越来越紧。
他跟张振华道了别,立刻开车往老家的方向赶去。
夜色如墨,高速公路上的车灯连成一条条光带,向后飞速掠去。
周强紧紧握着方向盘,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地给父亲打电话,但听筒里传来的,始终是那单调而又漫长的“嘟嘟”声。
一个小时后,他下了高速,驶上了通往村里的乡间小路。
路灯稀疏,道路两旁是黑漆漆的田野,偶尔有几声狗叫,更显得夜深人静。
老房子早就没人住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
周强用钥匙打开生锈的铁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他打开手机手电筒,径直冲进父亲以前住的那个房间。
房间里积满了灰尘,一切都保持着离开时的样子。
他一眼就看到了墙角的那个旧木箱。
锁,是开着的。
周强的心猛地一沉。他冲过去打开箱子,里面空空如也。
那个他印象中用红布包着的老旧存折,不见了。
父亲真的回来了!
他拿存折干什么?难道真的要拿给那个李建军看?
周强感到一阵眩晕。
他扶着墙,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父亲既然回来拿了存折,那他现在人又在哪里?是回城里了?还是去了别的地方?
他走出老房子,站在院子里,再次拨打父亲的电话。
这一次,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挂断了。
紧接着,一条短信发了过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