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秋,比往年更寒一些。
苏州河畔的纺织厂宿舍区,晾衣绳上挂满灰蓝工装。暮色里,我蹲在水槽边搓洗父亲那件染了机油的工作服,肥皂泡破了冷风里,手指冻得胡萝卜般红肿。
“卫蓁?”
一声唤让泡沫碎在盆里。抬头时,那人已蹲下来,灰色毛线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瘦削腕骨。他自然地将手探进刺冷水里,捞起那件沉甸甸的工装:“水太冰,我来拧。”
水珠从他指间淅沥落下,溅湿了他洗得发白的解放鞋。我没作声,只盯着他小臂上那道浅疤——去年夏天在厂后河边,他跳下水救起玩滑板的我家小弟时,被锈铁皮划伤的。
“清扬哥,”我终于找回声音,“阿姨说你的手要保护,还要拉琴的。”
顾清扬笑了。眼角微微弯起,像月牙儿落在深潭里。他没答话,只利落地将衣服拧成麻花状,水哗啦啦砸进水泥槽。黄昏的光把他睫毛染成淡金色,在脸颊投下细碎阴影。
“《战洪图》今晚大礼堂放映,”他抖开衣服晾上绳架,状若随意道,“我占好位置了。最后一排视角好,你...来不来?”
心跳突然踩空一拍。 last排最暗,年轻男女扎堆处。厂里宣传队的提琴手顾清扬,多少姑娘挤破头想和他看场电影。而我只是三车间挡车工,父病弟幼,全家重担压在一人肩上。
“要赶工。”我扯谎,声音发虚,“王组长派的急活。”
空气静了瞬。他注视着我,目光沉静如古井水。半晌,他从裤袋掏出个小纸包,塞进我围裙口袋。
“红糖馒头,”他转身离去,声音散在风里,“食堂最后一个。别饿着干活。”
纸包还烫着,暖意透过粗布围裙烙在皮肤上。我望着他远去背影,蓝工装洗得泛白,却比谁都挺拔。风卷起落叶扫过墙角大字报,哗啦啦地响。
那晚我没去大礼堂。
车间的纺织机轰鸣震耳。我躲在更衣室,就着昏暗灯光啃完那个馒头。甜味丝丝缕缕化在舌根,像某种不敢咀嚼的奢望。墙上的喇叭正放送《国际歌》,我却听见心底另一支曲——他曾在河畔白杨树下,为我独奏的《梁祝》。
认识顾清扬,要追溯到1968年。
我家刚搬进纺织厂宿舍。父亲从上海交大下放来做机修工,母亲早逝,我牵着五岁弟弟站在筒子楼走廊,看工友们帮抬破旧家具。
“卫叔,这书架搁哪儿?”清朗声音从身后响起。
回头就见个少年逆光站着,白衬衫卷到肘部,肩脊已见棱角。他轻松扛起实木书架,转头问我时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石子。
“卫蓁?”他笑,“这名字好。《诗经》里‘蓁’是草木茂盛的意思。我是顾清扬,‘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的清扬。”
我怔住了。那时正值动荡,读书人避讳诗文。他却坦然念出诗句,目光清澈毫无畏缩。后来才知道,他父亲是厂里总工,母亲原是天马电影厂编剧——三年前吞安眠药走了。他因此变得寡言,唯独与我说话时会多几句。
“你为什么...”我攥着洗褪色的衣角,“告诉我名字出处?”
他放下书架,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因为你看上去,”他斟酌词句,“像能听懂的人。”
十六岁的夏夜,蝉鸣撕扯暮色。弟弟跑丢了鞋,我蹲在沙坑边寻找。影子被路灯拉得细长。
一双磨毛边的白球鞋停在我面前。
“找这个?”顾清扬拎着只小凉鞋。他蹲下来,变戏法似地掏出红药水和棉签:“手擦破了皮。要消毒。”
沙坑边的铁架生着锈。我愣神看他熟练地拧开瓶盖,棉签蘸取绛红色液体。动作时,他衬衫领口微微晃动,露出截细细的银链子——后来才知道是他母亲遗物。
“可能会有点疼。”他抬头警告,眼神专注。药水触及伤口时我嘶了口气,他却忽然低头,轻轻朝我手心吹气。
风掠过掌纹,凉而轻柔。我全身血液轰然涌向脸颊。
“你...”他忽然顿住,盯着我发间。我下意识摸去,摘下半片枯叶。他却摇头,指尖虚点我鬓角:“桂花落在了这里。”
呼吸滞住。他靠得太近,我能数清他睫毛。桂花香从厂办小园飘来,甜得让人发晕。
“卫蓁,”他声音轻得像梦,“你有没有觉得,夏天好像永远过不完似的?”
那年夏天确实漫长。我们常在河堤散步,他讲普希金和莱蒙托夫,我安静地听。他教我认北斗七星,纸折的小船放入河水漂远。有次我发烧请假,他深夜翻墙送退烧药,额头抵着窗玻璃气声问:“还好吗?”白雾氤氲了玻璃。
却从不说喜欢。
时代像条河,我们站在两岸。他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拼命表现争取参军名额;我家成分尚可但贫困潦倒。流言蜚语能毁掉两个人。更何况,他身边围着厂领导女儿、宣传队台柱子...而我只是徒有诗书埋心底、日日为生计奔波的女工。
一九七一年冬,他通过政审参军入伍。
临走前夜,我躲在锅炉房后哭。蒸汽管道轰鸣作响,盖过呜咽声。黑暗里忽然有人拉我起来,裹进带着冷香的军大衣里。
是顾清扬。他不知怎么找到这里,眼眶发红。“卫蓁,”他声音哑得厉害,“别忘了我。等我回来。”
他往我手心塞进个铁皮盒子,转身消失在蒸汽中。盒里是晒干的桂花,和他拉琴获奖得的英雄牌钢笔。笔杆还残留他体温。
我没送他。第二天扒在车间铁窗上看欢送队伍。大红花开在他胸前,他不断回头张望。卡车发动时,他忽然抬手重重按在胸口——灰制服心口处,鼓出小块方形轮廓。
那是我连夜缝的鞋垫。底层夹着纸条,只八字:“前程似锦,平安顺遂。”
不敢写相思。
往后四年,鸿雁传书。
他信从东北军营寄来,绘着白桦林与冰河。我总在夜班后凑在灯下读,纸页沾过机油与泪渍。他写训练艰苦、写帮炊事班养猪、写偷偷读《约翰克里斯朵夫》。我回信说父亲病情、弟弟学业、车间趣事。我们谨慎地避开心跳,只谈生活皮毛,仿佛旧友。
直到七五年他探亲归来。
电影院事件后第三天,我在车间检修织机。手指被齿轮划破,鲜血直流。王组长挥挥手:“去医务所包一下!”
厂医务所门虚掩着。我推开门,正见顾清扬坐在诊床边。厂医老林托着他手腕皱眉:“肌腱炎又加重了。清扬,不是说了练琴要节制?”
他苦笑:“下月部队汇演...”
话音戛然而止。他看见门口的我,目光落在我滴血的手指上。“怎么回事?”他立即起身,却被老林按回去:“先管好你自己!这手再过度使用,当心留下病根!”
最终我俩并排坐在白帘子后。护士拿来纱布药水,顾清扬自然接过去:“我来。”
医务所窗外的老槐树掉了叶子。光秃枝桠划破天空。他低头为我涂红药水,动作依然轻柔。 silence中只有碘酒瓶盖开合的轻响。
“卫蓁,”他忽然开口,“为什么躲着我?”
药棉擦过伤口,疼得我吸气。他却不允许逃避,抬起眼直视我:“电影不去,食堂看见我就绕路。连回信都只剩‘一切安好’。”他声音低下去,“我做错了什么?”
泪水毫无预兆涌出。四年积压的委屈与自卑决堤而出。我抽回手哽咽:“你没错!可顾清扬,你是要进军文工团的人!而我呢?初中毕业就进厂,父亲病退弟弟念书,全家靠我二十八块五过活!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
他愣住了。窗外有鸟雀飞过,投下转瞬即逝的影。
“还有李厂长的女儿,”我抹掉眼泪,“她天天去宣传队找你。大家都说你们...”
“说我们什么?”他表情忽然严肃,“卫蓁,抬头看着我。”
我被迫迎上他目光。那里头翻滚着从未见过的情绪,像暴雨前的海。
“李同志确实找过我,”他一字一句,“她想要我母亲留下的乐谱。我上周已经还给她了。”他深吸口气,“至于你说我们不是一类人——”
他忽然抓住我未受伤的左手,按在他心口。军装下,心跳有力撞击着掌心。
“四年前送你钢笔那天,”他耳根泛红,声音却坚定,“我就把它刻这里了。‘蓁’字...笔画那么多,刻得我可疼了。”
时间凝固了。我怔怔看着他,看他从颈间拉出那根银链子。坠子不是原本的玉牌,而是个小小铁盒——他竟把我装桂花的铁盒改制成了项链坠!
“每天贴着心口戴着,”他指尖微颤,“怕锈了,上了层清漆。香味可能淡了...但你看,”他打开盒盖,里头竟真还有几粒干桂花!“你闻,还留着一点甜。”
泪水模糊视线。我看着他掌心那个小铁盒,看着盒中珍藏四年的桂花,看着他手腕因练琴过度缠着的纱布。
原来相思不止我一人。
“顾清扬你...”我又哭又笑,“傻不傻!”
“不傻。”他重又握住我手,五指坚定地扣进指缝,“等这么多年,就等你说实话。现在听到了...”他忽然笑起来,眼角有泪光闪烁,“值了。”
窗外忽然落下雨点,敲打玻璃淅沥作响。医务所消毒水味道里,混着我们交握手掌的汗意与桂花残存的甜香。老林在外间咳嗽一声:“清扬!该做理疗了!”
我们慌忙松开手。他起身时军装下摆擦过我膝盖,带走一片温热。走到门边却回头,从口袋掏出张纸片迅速塞进我手心。
“明晚七点,”他声音压低,“白杨老地方。不见不散。”
纸条是琴谱碎片,背面铅笔写着:“蓁蓁,我有好多话想当面说。”
雨下大了。我攥紧琴谱贴在胸口,听见自己的心在雷声中轰然歌唱。
第二天我提前半小时到河堤。
特意换了件半新的蓝底白点衬衫,头发编成麻花辫。雨后的白杨林清新湿润,泥土呼吸着水汽。远处厂区灯火通明,夜班机器轰鸣隐约可闻。
他早已等着。
不是军装,而是初见那件白衬衫,洗得微微透光。他靠在最粗那棵白杨树下,听见脚步声蓦然回头。
手里捧着个铁皮饼干盒。
“怕你不来,”他耳朵又红了,“带了全部家当来等你。”
盒子里装着四年间他写的、却未寄出的信。最上头那封墨迹新鲜:“蓁蓁,昨晚梦到你给我补袜子。醒来发现军袜真的破了洞。要是你在...”
我笑着抹眼角:“笨蛋。”
他也笑:“只对你笨。”
我们并肩坐在树根上,饼干盒摊在膝头。他拆开一封封信念给我听,声音低而温柔。有深夜站岗时的思念,有获奖时想分享的喜悦,甚至抄了首普希金的情诗:“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
“卫蓁,”他忽然合上信纸,“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我转头看他。暮色从枝叶间漏下,在他睫毛上撒金粉。
“部队文工团名额,”他深吸口气,“我放弃了。”
我愕然:“为什么?你那么努力——”
“因为更好的机会来了。”他眼睛亮起来,“总政歌舞团来选拔,政委推荐了我。下月去北京参加终选...蓁蓁,如果选上,就能提干,留在北京。”
心沉下去。北京那么远。比东北还远。
“恭喜你。”我努力弯起嘴角,“太好了...”
“不好。”他打断我,“选拔要求未婚。而且...一旦选上,五年内不能结婚。”
风穿过树叶。远处传来厂区广播的《东方红》。我低头抠着手指旧伤疤,喉咙哽得发疼。
“所以,”他声音忽然轻了,“有件事想求你。”
我抬眼看他。他从饼干盒最底层取出个小红本——竟是户口簿。又掏出张白纸展开,标题赫然是“结婚申请书”。
“蓁蓁,”他指尖在抖,声音却稳,“嫁给我。就现在。赶在我去北京前结婚,你就能随军——政策允许的!等我提了干,你也能安排工作...”
我彻底愣住。黄昏的风掀起申请书哗啦响。他眼眶泛红,却执拗地举着那页纸:“我知道太突然!但我想了四年,每一天都在想...本来想慢慢追求你,可时间不等人。卫蓁,”他忽然单膝跪下来,握住我冰冷的手,“我不是冲动。从十六岁夏天给你涂红药水那天起,我就...”
话没说完。刺耳的电喇叭声撕裂暮色:“顾清扬!卫蓁!立刻到厂革委会办公室!”
我们惊惶回头。河堤尽头站着厂保卫科干事,手电光柱冰冷扫来。
“有人举报,”干事声音铁硬,“你们搞资产阶级恋爱,破坏军民关系!”
审问持续到深夜。
革委会办公室灯火通明。李主任敲着桌子厉声:“顾清扬!你是预备军人!和女工乱搞关系什么性质?!”
顾清扬站得笔直:“报告主任!我们是正当恋爱,以结婚为目的!”
“结婚?”李厂长女儿——宣传队的李兰心冷笑,“她成分没问题?她父亲可是有历史问题的!”
我脸色煞白。父亲下放前是副教授,这确是软肋。
“卫叔的问题组织早有结论!”顾清扬毫不退让,“倒是李兰心同志,你上个月冒充我笔迹领走母亲遗物乐谱,这事要不要请厂党委鉴定笔迹?”
李兰心顿时噎住。会议室炸开锅。最终政委拍板:查无实据,但顾清扬必须立刻归队检讨;我停职三天写检查。
出门时夜已深。顾清扬忽然拉住我拐进工具房。黑暗中他气息急促,紧紧抱住我:“别怕。等我从北京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脸埋在他军装前襟,嗅到肥皂和铁皮盒的锈味。“那个选拔...”我哽咽,“结婚的事...”
“更紧迫了。”他松开我,掏出那张被揉皱的申请书,迅速填好名字日期,最后按上血红指印。“等我信儿。一旦通过选拔,立即打结婚报告!”他眼底燃着火,“蓁蓁,信我。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工具房外传来人声。他匆匆吻了我额头——如蝴蝶停留般轻柔却灼热——随即翻窗融入夜色。
我攥着结婚申请瘫坐在柴堆上。纸上的指印鲜红,像颗不规则的心。
然而命运总擅改剧本。
一月后他电报发来:“选拔通过,留京受训。结婚报告已递交,等批复。勿念。”
我反复摩挲那纸电文,夜夜缝嫁衣。父亲病情却急剧恶化,确诊肝癌晚期。弟弟抽签分到安徽农村,我必须顶职留下。
压力如山袭来。流言蜚语愈烈,说顾清扬进了京眼界开了,绝不会回来娶个女工。李兰心趁机散播谣言,说他早和文工团女兵好上了。
我不信。却在他连续三周无音讯后,陷入恐慌。
那夜父亲吐血急救。我冒雨跑去邮电局,咬牙拨通北京长途。接线员转接良久,终于有个女声响起:“总政歌舞团排练厅,请问找哪位?”
背景有悠扬小提琴声。我哑声说找顾清扬。片刻后,那把熟悉声音传来:“喂?”
泪水夺眶而出:“清扬!我——”
“清扬师兄!”远处女声娇嗔,“快点嘛!该我们合练了!”
他应了声“就来”,语速匆忙转向话筒:“蓁蓁?家里出事了?我最近集训太忙...晚点打给你好不好?等我!”
电话挂断。忙音像冰冷的雨砸进耳膜。
我握着话筒僵立雨中。排练厅的笑语、女人的娇嗔、他匆忙的敷衍...与父亲苍白的脸、催缴医药费的单据、李兰心恶意的笑交织成网。
最后一丝勇气溃散。
回家后,我烧掉所有信件和结婚申请。灰烬飘散时,我给顾清扬写了最后一封信:“我嫁人了。别回来。忘了我。”
附笔是李兰心透露的:“他和文工团林副部长的女儿天天合练《梁祝》,全团都看好他们。”
信寄出那夜,父亲走了。
我跪在病床前攥着他的手。窗外暴雨如注,仿佛十六岁那年医务所的雨。只是再没有人,会塞给我一个烫手的红糖馒头。
时间跌进八十年代。
改革开放春风吹拂。我考取夜大,从技术员做到工程师。弟弟返城考上大学,家况渐好。有人介绍对象,总是见一面就婉拒——心口那个洞,桂花香散尽,只剩铁锈斑驳。
听说顾清扬发展极好。获全军汇演一等奖,受领导人接见,作品在电台播放...当然,娶了林副部长女儿。般配得像童话。
八七年春,厂里引进德国纺机。我作为技术骨干随团赴柏林培训。
异国街头的樱花开了。我坐在长椅上看资料,风中飘来熟悉旋律——《梁祝》小提琴曲。抬头望去,对面咖啡馆电视机正播放央视节目:中外文化交流晚会。
顾清扬站在舞台上演奏。
西装革履,身姿挺拔。镜头推近特写,他眼角已有细纹。曲至浓时,他微眯着眼,琴弓揉弦深情如诉。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主持人笑问:“顾团长这次带来的《梁祝》改编版非常震撼!听说灵感来自真实故事?”
他对着话筒沉默片刻。樱花飘过屏幕,落在他肩头。
“是。”他声音透过异国电流,有些哑,“献给一位故人。她名字里...有草木繁茂的意思。”
我猝不及防,被记忆击中心脏。
画面切向观众席。前排坐着位优雅女子,含笑鼓掌——想必是林副部长女儿。镜头掠过她无名指钻戒,闪光刺目。
我关掉电视。柏林天空湛蓝,樱花如雪落下。三十四岁的卫蓁起身走向未来,把十五岁的卫蓁永远留在苏州河白杨树下。
培训归来,厂里委以重任。我全心投入工作,成功革新纺织技术,获评全国三八红旗手。九零年升任总工,分到新房。
搬家理旧物时,弟弟搬出个铁皮盒:“姐,这你的吧?塞床底多少年了。”
是那个饼干盒。顾清扬当年装信的盒子。
尘封锈蚀,费劲撬开。里头竟还有东西——用油布包着的笔记本,和那把他送的英雄钢笔。
鬼使神差翻开笔记本。首页是他工整字迹:“献给蓁蓁:我们的第一百封信。”
原来他当初准备了空本子,计划婚后与我共同写完它。我颤抖着往后翻,却见泛黄纸页上已有字!墨迹深浅不一,显然跨越多年——
“一九八零年九月:蓁蓁,今天《梁祝》广播了。你听到了吗?”
“一九八二年冬:升副团了。分的房子,很大。你如果在,定喜欢朝南阳台。”
“一九八五年春:柏林樱花真好。想起苏州河。你过得好吗?”
最新一页竟是半月前:“一九九零年八月:听说你升总工。一直知道你可以。另:我调回上海歌剧院了。蓁蓁,当年为什么...”
泪水模糊视线。原来他从未停止书写,像孤独的船长向大海抛送瓶中信。
第二天我请了假。坐上通往上海的火车。
心鼓噪得像十六岁。找到歌剧院时已是黄昏。门卫指路:“顾团长在排练厅。”
琴声如水涌出。我站在虚掩门外,看他背对门指导年轻乐手。灰西装搭在椅背,白衬衫袖口挽起。腕骨那道浅疤还在。
“这里,”他拿过琴示范,“要像春风拂过柳枝,不能太用力...”旋律流泻,正是《梁祝》化蝶段。
年轻乐手赞叹:“顾团长每次拉这段都像变了个人!”
他放下琴,声音含笑:“因为心里真有只蝴蝶飞了很多年啊。”
众人笑问详情。他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摩挲琴板:“她...可能嫁得很好吧。希望那人记得她冬天手会生冻疮,得用温水泡;红糖馒头要买食堂东窗口的,最甜;还有...”
他忽然顿住,自嘲般笑笑:“算了。都是老皇历。”
排练结束。人群散去。他独自坐在台沿,低头从颈间掏出什么凝视着。夕阳从高窗洒落,照亮他掌心——那个小铁盒项链坠,竟还挂着!
我推开门。脚步声惊动他,他匆忙收起项链起身:“哪位——”话音戛然而止。
时光凝固在四目相对间。三十八岁的我们,隔着二十年相思与误会,站在暮光尘埃中。
他先开口,声音颤得不成样子:“...蓁蓁?”
我举起那个笔记本,泪流满面:“顾清扬...你的蝴蝶飞回来了。”
他没有动。眼泪却从他眼角滑下,迅速没入衣领。“为什么...”他哽住,“当年为什么说嫁人?”
“因为听说你要娶林副部长女儿。”我攥紧笔记本,“还有...我爸走了,我配不上你了。”
他瞳孔骤缩。忽然大步走来,一把抓住我手腕拉到灯下。动作太急,项链坠子从领口跳出——根本不是钻戒,而是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
“林副部长女儿是我同事!”他眼圈通红,“她丈夫是新华社记者!我戴了你送的铁盒二十年...”他声音哑得厉害,“卫蓁,你哪怕来问我一句呢?”
我怔怔看着他心口的铁盒,看着他曾刻我名字的位置。所有坚强土崩瓦解,我哭得像个孩子:“对不起...清扬...对不起...”
他却忽然抱住我。手臂箍得生疼,心跳撞击着我耳膜。“别哭...”他下巴抵在我发顶,泪滴落我颈间,“我等这么久...不是想听道歉。”
窗外华灯初上,车流声如潮水。我们相拥在空荡排练厅,像两艘终于靠岸的旧船。
“蓁蓁,”他低声问,“现在补上结婚申请...还来得及吗?”
我在他怀里抬头,泪眼模糊地笑:“军官同志,我现在是全国三八红旗手,配得上吗?”
他吻落下来之前,我听见他哽咽的笑:“傻不傻...”
我们的婚礼在小范围举行。他重新拉起《梁祝》,我在琴声里走向他。
九三年女儿出生,取名顾思蓁。他宠得像眼珠子,天天教她认字读诗。
九八年他牵头创办音乐学校,我提前退休帮他管账。黄昏时常散步到旧厂区,白杨树更高了,河畔盖起新楼。
零八年他生病住院,我日夜陪护。某夜他忽然清醒:“蓁蓁,把我琴拿来。”
月光如水中,他为我一曲《梁祝》。瘦削手指依然灵活,旋律悠扬如初。
“真好听。”我握着他手泪如雨下,“和当年一样。”
他微笑摇头:“不一样。”深陷的眼睛望着我,温柔如岁月本身:“现在...是化蝶成双了。”
二零二零年春,他在我怀里走得很安详。葬礼上播放他生前录制的《梁祝》,哀婉缠绵。
整理遗物时,我在他保险柜发现那封“第一百封信”。最后一页墨迹犹新:
“二零二零年元月:蓁蓁,今生最幸,是那日黄昏在厂区水槽边,重逢你。如果真有来世,请还在肥皂泡破掉的声音里,等我。”
女儿担心我走不出来。我却搬回苏州河老房,每天看他照片拉琴。
昨黄昏散步,遇见旧厂友:“卫工还不搬去和思蓁住?一个人多孤单。”
我笑而未答。
河风吹白鬓发,带来远方的琴声。我知道那是幻觉,却依然驻足聆听。
暗恋是件旧衣裳。褪了色,泛了黄,针脚里藏满时光的尘。可总有人记得它最初的模样,会温柔拾起,妥善珍藏。
而我们终将重逢。在桂花落尽的鬓边,在红糖馒头氤氲的热气里,在每一个暮色四合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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