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啊!”
冰冷的枪口,死死地顶着孙向山的额头。
风雪中,小泉敏夫的脸因愤怒和寒冷而扭曲,像一只择人而噬的恶鬼。
“告诉我,那条活路在哪里!”
他嘶吼着,声音几乎被狂风撕碎。
“不然,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你的儿子!”
孙向山缓缓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他看着这个已经彻底失态的日本少佐,嘴角竟然咧开一丝诡异的弧度。
01
1941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太行山的风,已经带上了刀子般的寒意。
孙向山蹲在山脊上,捻起一撮泥土。
土是干的,却又带着一股异常的湿冷。
他抬头望向天空,太阳苍白无力,像一块被磨薄了的铜元。
林子里静得可怕。
往日里上蹿下跳的松鼠,早已不见了踪影。
连最耐寒的山雀,也收敛了聒噪的鸣叫。
只有风声,在光秃秃的树杈间穿梭,发出呜呜的悲鸣。
这是“白毛风”要来的征兆。
一种能把活人吹成冰坨子的,太行山里最恐怖的暴风雪。
孙向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他五十多岁的年纪,背已经有些微驼,可那双脚踩在山石上,依旧稳如磐石。
他的脸庞如同山里的岩石,被岁月和风霜刻满了沟壑。
那双眼睛,看过五十多年的日出日落,看过野兽的狡猾,也看过人心的险恶。
山下的村子,炊烟稀稀拉拉。
战争让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山村,更添了几分萧条。
孙向山的茅草屋,比别家更显冷清。
自从去年,他唯一的儿子被日本人抓走后,这间屋子就再也没有过笑声。
他记得儿子被带走的那天。
小泉敏夫,那个脸上总是挂着傲慢笑容的日本军官,用马鞭指着他儿子的胸口,说他私通八路。
他的儿子,一个刚满十八岁的,憨厚老实的山里娃,连八路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可是在日本人的酷刑下,什么罪名都能“招认”。
三天后,他们把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扔回了村口。
孙向山没有哭。
他只是沉默地,一言不发地,将儿子背上山,亲手挖了坑,埋在了那棵老松树下。
从那天起,孙向山心里的某一块地方,就跟着儿子一起死了。
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等待时机的仇恨。
他每天依旧上山打猎,下山吃饭,和村里人点头打招呼。
没人能从他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任何波澜。
只有在深夜,他才会拿出那件儿子穿过的,带着破洞的旧棉袄,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缝补。
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儿子身上残存的温度。
今天,他闻到了风里复仇的味道。
这股味道,和即将到来的“白毛风”一样,冷冽,且致命。
他扛起那杆用了几十年的老旧猎枪,转身下山。
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稳。
02
一支灰黄色的长龙,蠕动着闯进了这个宁静的村庄。
是小泉敏夫的部队。
大约八百人,装备精良,但每个士兵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烦躁。
他们的军用地图在山区里失去了作用,雇来的向导也在昨夜偷偷溜了。
他们像一群没头的苍蝇,被困在了这片连绵不绝的大山里。
小泉敏夫的目标,是突袭山那边的八路军后方医院。
这本是一次可以让他获得晋升的绝佳机会。
此刻,这机会却变成了让他陷入绝境的陷阱。
“八嘎!”
小泉敏夫一脚踹开一户村民的院门,马靴上沾满了泥浆。
他需要一个向导,一个能带他们翻越眼前这座“野狼峪”的本地人。
士兵们如狼似虎地冲进村子,把所有村民都驱赶到了村口的空地上。
冰冷的刺刀,对准了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少。
“谁,愿意为大日本皇军带路?”
翻译官扯着嗓子喊道,声音尖利刺耳。
村民们瑟瑟发抖,低着头,没人敢出声。
给日本人带路,就是汉奸。
况且这“野狼峪”,天气好的时候都凶险万分,更别说现在这种天了。
小泉敏夫失去了耐心。
他拔出指挥刀,刀尖抵住一个老村长的喉咙。
“我数到三,如果没有人站出来,我就从你开始,一个一个地杀!”
“一!”
“二!”
村民们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就在小泉敏夫即将喊出“三”的时候,一个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我带路。”
人群分开,孙向山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恐惧和谄媚。
“太君,太君饶命啊!我……我熟悉山里的路,我给你们带路!”
他一边说,一边磕头,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小泉敏夫收回了刀,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主动请缨的老头。
他生性多疑,不相信任何一个中国人。
“你?为什么愿意给我们带路?”他冷冷地问道。
孙向山抬起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太君,我……我就是个山里打猎的,我不想死……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活……”
他说着最符合逻辑的,贪生怕死的理由。
一个出身北海道的老兵,走到小泉敏夫身边,低声说道:“少佐,这个人的眼神,太平静了,有点不对劲。”
小泉敏夫瞥了老兵一眼,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孙向山。
“一个快死的老东西,能有什么不对劲?”
他现在急需一个向导走出困境,顾不了那么多了。
“好,就你了!”
小泉敏夫用刀鞘拍了拍孙向山的脸。
“老实带路,我会赏你金子。要是敢耍花样……”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狠厉。
“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是,是,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孙向山连连点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低下头的瞬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冰冷光芒。
猎人,有时候也需要伪装成猎物。
尤其是当他要捕杀的,是八百头凶猛的野兽时。
03
队伍重新上路了。
孙向山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两名端着枪的日本兵,再后面是骑在马上的小泉敏夫。
他没有选择那条村里人都知道的,可以勉强通行的崎岖商道。
那条路虽然难走,但终究是条活路。
他选择的,是一条只有他这种在山里钻了一辈子的老猎人,才能辨认出来的兽道。
这条路,时而在陡峭的悬崖边上盘旋,时而要穿过密不透风的荆棘林。
日军的行进速度被大大拖慢了。
士兵们怨声载道,沉重的装备成了他们最大的负担。
“老东西,你走的这是什么路!”一名军曹忍不住用枪托捅了一下孙向山的后背。
孙向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连忙回头,脸上挂着惶恐的笑容。
“军爷,这条是近路啊!翻过前面那个山梁,就近多了!走大路,要多绕几十里地呢!”
小泉敏夫皱着眉,看着周围越来越险恶的地形,心中的疑虑又升了起来。
“你确定这是近路?”
“确定,确定!”孙向山指着远处一个模糊的山峰,“太君您看,翻过那里,就快到了!我骗谁也不敢骗太君您啊!”
他的态度极其诚恳。
为了进一步获取信任,孙向山开始展现他“不可替代”的价值。
队伍缺水了,他能轻易地在一片看似平整的积雪下,找到一眼汩汩冒泡的泉眼。
士兵们饿了,他能从枯草丛中,刨出能充饥的植物根茎,并仔细告诉他们哪些有毒,哪些能吃。
天色渐晚,他还会“好心”地提醒日军。
“军爷们,晚上这山里狼多,咱们得找个背风的地方宿营,火可千万不能灭啊。”
他的每一次“帮助”,都精准地解决了日军的燃眉之急。
渐渐地,大部分士兵都放松了警惕,觉得这个老头虽然胆小,但确实很有用。
小泉敏夫的疑心,也被这严酷的现实一点点磨平。
没有这个老头,他们可能连今天晚上都撑不过去。
只有那个北海道的老兵,依然觉得不安。
他找到小泉敏夫,再一次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少佐,我总觉得不对劲。我们走得越高,风越大,这天色……是暴风雪的征兆。我们应该立刻下山,或者找一个山洞躲避!”
小泉敏夫正因为部队的缓慢前进速度而心烦意乱。
他听着耳边越来越大的风声,看了一眼孙向山指的那个山梁,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富田君,你的胆子,是和北海道的雪一样,一到冬天就结冰了吗?”
他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
“帝国的军人,意志可以征服一切!区区风雪,算得了什么?”
“翻过那个山梁,就是胜利!”
他呵斥了老兵,并下达了必须在天黑前翻越山梁的死命令。
富田老兵看着少佐狂热而固执的脸,张了张嘴,最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退了下去。
他知道,当一个指挥官被功劳蒙蔽了双眼时,任何劝告都是徒劳的。
队伍在小泉敏夫的催促下,加快了脚步,朝着孙向山为他们精心挑选的坟墓,一步步走去。
孙向山走在最前面,默默地计算着距离和时间。
风,越来越大了。
雪,也越来越密了。
他能感觉到,山里的“白色死神”,已经睁开了眼睛。
而他,就是那个为死神引路的使者。
他们终于抵达了那个所谓的“山梁”之下。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山梁,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漏斗形峡谷。
三面是刀削斧劈般的峭壁,只有一个狭窄的入口,正对着狂风来袭的方向。
当地人从不来这里,他们管这个地方叫——“棺材沟”。
因为任何误入此地的生物,都休想活着走出去。
当最后一名日军士兵走进峡谷入口时,天色瞬间暗了下来。
孙向山预感中的“白毛风”,毫无征兆地,以最猛烈的姿态降临了。
“呜——”
狂风的怒吼,不再是穿过树林的悲鸣,而是变成了无数恶鬼在地狱中的咆哮。
风力之大,让所有人都站立不稳。
鹅毛大雪被狂风卷起,混合着地上的积雪和冰粒,形成了一道白色的风暴墙。
能见度,瞬间降到了不足一米。
伸出手,甚至看不见自己的五指。
“稳住!稳住队形!”
小泉敏夫的嘶吼声,刚出喉咙,就被狂风吹得支离破碎。
队伍瞬间陷入了毁灭性的混乱。
士兵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彼此的呼喊和惨叫声,被风雪彻底吞噬。
温度,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急剧下降。
暴露在外的皮肤,感觉像是被无数把小刀子在同时切割。
呼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带着冰碴,刺得人生疼。
到了这一刻,小泉敏夫就算再蠢,也明白自己是中了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
他被那个看似卑微懦弱的老猎户,带进了一个绝地。
“那个支那人!那个向导在哪里!”
他在狂风中咆哮着,声音里充满了气急败坏的愤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几名亲卫艰难地护着他,在白茫茫的风雪中,终于找到了那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
孙向山就站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旁,任凭狂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衫。
他没有逃,也没有躲。
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座雕像,冷冷地看着这八百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侵略者。
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谄媚,只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平静和冷酷。
“八嘎呀路!”
小泉敏夫的理智被彻底摧毁了。
他挣脱了亲卫的阻拦,拔出腰间的手枪,踉踉跄跄地冲向孙向山。
仇恨、羞辱、以及对死亡的恐惧,让他彻底疯狂。
他用枪口,死死地顶住了孙向山的额头。
“老东西!你找死!”
小泉敏夫的脸因愤怒和寒冷而扭曲,像一只择人而噬的恶鬼。
“告诉我,那条活路在哪里!”
他嘶吼着,声音几乎被狂风撕碎。
“不然,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你的儿子!”
孙向山缓缓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寂。
他看着这个已经彻底失态的日本少佐,嘴角竟然咧开一丝诡异的弧度。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迎着能把人吹走的狂风,凑到小泉敏夫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嘶吼着说出了一句话。
就是这句话,让小泉敏夫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所有的暴怒、疯狂和狰狞,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大惊恐。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仿佛听到了比死亡本身还要可怕一万倍的诅咒。
他握着枪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身后的亲卫们,被风雪阻隔,完全听不清那个老头说了什么。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那位一向以“武士道精神”自居,从不畏惧死亡的少佐阁下,此刻像是见了地狱里的恶鬼一般,露出了前所未见的,几乎要崩溃的表情。
那个老猎户,究竟说了什么?
一句什么样的话,能在一个瞬间,就彻底摧毁一个帝国军官的意志?
又是什么样的秘密,能让这片冰天雪地的绝境,变得比地狱还要恐怖?
风雪的咆哮,掩盖了世间的一切声音。
在那一瞬间的死寂中,孙向山凑在小泉敏夫耳边,用尽毕生力气嘶吼出的那句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