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狠狠砸在水泥地面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裤脚。
他浑身湿透,狼狈得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狗。
他就那样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化不开的绝望,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晓月,我们离婚吧。”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到了不见底的深渊里。
01
我叫林晓月,出生在九十年代末一个贫穷又偏远的小山村。
在我们那个地方,女孩子的命运好像从一出生就被写好了。
读几年书,认得几个字,然后就等着嫁人,生子,重复上一辈的辛劳和无奈。
但我曾经不信命。
我喜欢读书,课本里的世界对我来说,就像一扇扇通往山外新天地的窗户。
我梦想着有一天能考上大学,坐上火车,去看看那些只在书上见过的城市。
可惜,梦想在现实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张薄纸。
那年我十八岁,刚刚读完高一,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
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我的弟弟,突然病倒了。
是一种需要长期吃药调理的病,花钱就像流水一样。
为了给弟弟治病,家里早已掏空了所有积蓄,还欠下了一屁股债。
父亲的背,好像一夜之间就佝偻了下去。
母亲的眼泪,几乎就没干过。
一天晚上,我听到父母在房里压抑着声音争吵。
“孩子的病不能再拖了,医生说再凑不出手术费,就危险了!”是母亲焦急的声音。
“我能有什么办法!该借的都借了,人家看到我们都绕着道走!”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和绝望。
然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只听得见母亲低低的啜泣声。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这个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就在这个时候,村长家的媒人找上了门。
村长家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富裕户。
他家的儿子叫李建军,比我大五岁,人长得高高大大,但就是性格太闷,不爱说话。
因为嘴笨,说亲好几次都没成。
村长家放出话来,谁要是愿意嫁给李建军,他们家愿意出五百块钱的彩礼。
五百块钱。
在那个年代,对于我们这个连几十块钱都拿不出的家庭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
是弟弟的救命钱。
那天,母亲拉着我的手,跪在了我的面前。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那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
父亲蹲在门槛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的旱烟,呛人的烟雾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我能看到,他那双常年干农活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的大学梦,我对外面的世界的向往,在弟弟的生命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点了点头,很轻,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嫁。”
我说。
母亲抱着我嚎啕大哭,一声声说着“我的儿啊,是爸妈对不住你”。
我没有哭,只是觉得心口那个地方,空了一大块,有冷风一个劲儿地往里灌。
婚礼办得很简单,甚至可以说很草率。
没有鞭炮,没有酒席,我穿着一件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红棉袄,就被接到了村长家。
李建军也穿着一身新衣服,但看起来很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也没跟我说,只是在媒人的催促下,机械地完成了各种仪式。
我甚至没有抬头正眼看过他。
我能感觉到全村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有同情的,有怜悯的,更多的,是看热闹的。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林家的女儿,为了五百块钱,把自己卖了。
晚上,我们坐在陌生的新房里。
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红色的双喜字贴在窗户上,显得格外刺眼。
我们就那样沉默地坐着,一个在床沿,一个在凳子上,谁也不说话。
空气尴尬得几乎要凝固了。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闷闷地开口,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样。
“你......早点睡吧。”
说完,他就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默默地在地上打了个地铺。
我躺在崭新的被褥里,闻着阳光的味道,眼泪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但我知道,我的人生,从接受那五百块彩礼开始,就已经拐进了一条我从未设想过的轨道。
那条轨道的前方,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和迷茫。
02
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平淡和压抑。
李建军果然像村里人说的那样,是个闷葫芦。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下地干活,天黑了才拖着一身疲惫回来。
我们每天的交流,基本上就只有几句。
“吃饭了。”
“哦。”
“我下地了。”
“嗯。”
更多的时候,是我们俩面对面地吃饭,只听得见碗筷碰撞的声音。
他似乎也知道我心里不情愿,所以从不强求我什么,只是把家里所有重活累活都自己包了。
水缸里的水永远是满的,院子里的柴火也总是堆得整整齐齐。
村里的长舌妇们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是被买来的媳妇,肯定过不长。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虽然难受,但我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因为她们说的,好像也是事实。
我对李建军,没有怨恨,但也没有任何感情。
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男人。
我们是夫妻,却比陌生人还要疏远。
这样的日子,我以为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们都老了,或者其中一个人再也忍受不了了。
但关系的转变,发生在一个意料之外的午后。
那段时间换季,我贪凉,不小心得了重感冒,发起了高烧。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烧得浑身滚烫,头痛欲裂,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在用温热的毛巾一遍遍地帮我擦拭额头和手心。
还有人小心翼翼地把我扶起来,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喂我喝水。
我太难受了,根本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等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李建军就坐在我的床边,静静地守着。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看起来疲惫不堪。
见我醒了,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一丝笨拙的关切。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然后憨憨地说了一句。
“退烧了。”
说完,他像是松了一大口气。
然后他又指了指桌上的一碗粥,小声说。
“我给你熬了粥,你喝点吧。”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为了照顾我,一整天都没下地干活。
是他跑到镇上的卫生所给我买了药,也是他笨手笨脚地学着熬粥。
从那以后,我心里的那块坚冰,好像有了一丝裂缝。
我开始尝试着去了解他。
我发现他虽然话少,但心很细。
他会默默记住我喜欢吃什么菜。
下雨天他会提前把院子里晒的东西收回来。
我偶尔因为家里的事心情不好,他虽然不会说安慰的话,但会默默地把晚饭做好。
我们的交流渐渐多了一些,虽然还是些无关紧要的家常。
但屋子里的气氛,不再像以前那样冰冷和压抑。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好几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
村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甘心一辈子守着那几亩薄田,都收拾行囊外出打工去了。
他们每次过年回来,都穿着时髦的衣服,讲着外面世界的精彩,让村里剩下的人羡慕不已。
李建军的心,也活络了。
一天晚上,他第一次很正式地跟我进行了一次长谈。
他告诉我,他也想出去闯一闯。
他说,他不想让我跟着他一辈子在村里受穷,他想让我和我们未来的孩子,过上好日子。
我看着他,在他的眼睛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对未来的渴望和一种叫做“野心”的光芒。
那光芒,莫名地让我觉得有些心安。
这些年,他的踏实和担当,我都看在眼里。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或许真的可以依靠。
我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好,我跟你一起去。”
就这样,我们告别了父母,带着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积蓄,坐上了开往陌生城市的绿皮火车。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山峦,我的心里既有对未知的恐惧,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
我们来到了一个繁华的南方省会城市。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所有的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是新奇又陌生的。
我们很快就花光了身上的大部分积蓄,在城中村租下了一个狭小又阴暗的单间。
为了生存,李建军凭借着在村里长大的一身力气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在附近一个建筑工地上找到了一份当小工的活。
那是最累的活,每天风吹日晒,一身力气被榨得干干净净。
我心疼他,也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餐馆,干起了洗碗工。
虽然每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手上也因为长时间泡在水里而起了褶皱,但心里却是踏实的。
日子虽然清苦,但我们却感觉前所未有的充实。
每天晚上,不管多累,我们都会把当天赚的钱拿出来,一遍遍地数。
然后一起趴在小桌子上,一笔一笔地规划着怎么花。
那段日子,是我们俩话说得最多的时候。
我们聊工地上的人和事,聊餐馆里的八卦,聊对未来的规划。
我们畅想着,等攒够了钱,就在这里开个小店,或者做点小生意。
我们畅想着,以后要把老家的父母接过来享福。
在对未来的共同期盼中,两颗心在不知不觉中越靠越近。
我渐渐地发现,我已经不再去想当初那五百块彩礼的事情了。
我开始习惯身边有这么一个沉默但可靠的男人。
习惯了每天等他下班回家。
习惯了在他疲惫的时候,为他端上一碗热汤。
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叫做“感情”的东西,在悄悄地生根发芽。
03
李建军是个肯吃苦,又爱钻研的人。
他在工地上,不光是埋头干活,还跟着老师傅学技术,学管理。
因为他为人老实,干活又实在,从不偷奸耍滑,很多包工头都喜欢用他。
几年下来,他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工,慢慢成长为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
后来,一个很器重他的老板,看他是个可造之材,就有意扶持他。
在那位老板的帮助下,李建军用我们所有的积蓄,又借了一些钱,拉起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小型建筑队。
他正式从一个打工者,变成了别人口中的“李老板”。
万事开头难。
一开始,我们接不到什么大工程,只能做一些别人挑剩下的零活、小活。
但李建军常说,活儿不分大小,只要是活儿,就得干好,信誉是慢慢攒起来的。
他带着他的小队,不管多小的工程,都认认真真,保质保量地完成。
我则辞掉了餐馆的工作,开始帮他管理队里的后勤和财务。
我把以前上学时的课本都翻了出来,重新学习,还去报了一个夜校的会计班。
我们夫妻俩,一个主外,一个主内,配合得越来越默契。
靠着诚信和过硬的工程质量,我们的口碑在行业里慢慢传开了。
找我们干活的人越来越多,工程也越接越大。
我们的生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
我们还清了当年所有的债务,还在城里一个不错的小区,租下了一套宽敞明亮的两居室。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幸福来得有些不真实。
我常常在夜里看着身边熟睡的李建军,看着他因为劳累而日渐加深的皱纹,心里充满了感激。
我感激他的努力和上进,也感激命运,让我遇见了他。
那段日子,是我们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我们以为,只要我们肯努力,日子就会一直这样蒸蒸日上地过下去。
但我们都忘了,命运最喜欢做的,就是在你觉得一切都顺风顺水的时候,给你一个措手不及的重击。
就在我们承包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住宅楼项目,以为可以大赚一笔,彻底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的时候,灾难,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项目进行到一半,我们承包施工的那栋楼,发生了严重的墙体开裂和沉降问题。
经过专家鉴定,问题出在一批劣质的钢筋和水泥上。
而这批建材,是李建军一个认识多年的老乡,一个第三方供应商提供的。
李建军一直非常信任他,所以验货的时候放松了警惕。
谁也想不到,那个平日里称兄道弟的老乡,为了多赚一点钱,竟然以次充好,给了我们一批完全不符合标准的劣质材料。
事故发生后,开发商勃然大怒,立刻叫停了我们的项目,并要我们承担所有的损失。
那个提供劣质建材的老乡,却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卷着钱跑了。
我们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一切,顷刻间,土崩瓦解。
那是一场真正的晴天霹雳。
我们不仅要赔偿开发商的巨额损失,还要支付手下几十个工人的工资。
我们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全部赔了进去,还远远不够。
最后,我们把所有能变卖的东西都卖了,车子、设备......最后还是欠下了上百万的巨债。
上百万,在那个年代,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是一个想都不敢想,一辈子都不可能还清的数字。
一时间,所有人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们。
之前那些称兄道弟的合作伙伴,电话打不通了。
曾经对我们笑脸相迎的银行,也派人上门催债。
几十个拿不到工资的工人,天天堵在我们家门口,骂我们是骗子,是黑心老板。
房东也下了最后通牒,让我们三天之内必须搬走。
我们被逼得走投无路。
那个曾经在我面前充满斗志,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的男人,一夜之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肉眼可见地消沉了下去,每天就是不停地抽烟,沉默,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他的头发,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冒出了许多刺眼的白发。
搬出房子的那天,下着很大的雨。
我们所有的家当,就只有两个破旧的行李箱。
我们就那样拖着行李,漫无目的地走在陌生的街头,任由冰冷的雨水浇在我们身上。
城市那么大,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们而亮的。
我们真的,一无所有了。
夜深了,雨还在下,我们走累了,就躲在了一座无人的过街天桥下面。
桥上车来车往,桥下却是我们两个被世界抛弃的人。
我冷得瑟瑟发抖,李建军脱下了身上唯一一件还算干爽的外套,默默地披在了我的身上。
他蹲在我的面前,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沙哑又疲惫的声音,对我说。
“晓月,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