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摆脱“难言之隐”带来的病痛,他们选择了施行“微创、无痛、恢复快”的痔疮PPH手术(吻合器痔上黏膜环切术或吻合器痔上黏膜环行切除钉合术)。岂料,手术并发症每天带来的下体剧烈疼痛、难以排便等痛苦令他们备受煎熬,加之治疗、维权艰难,他们陷入了人生的困境之中。
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了解到,曾被誉为给众多患者带来福音的“PPH痔疮手术”,被上述并发症患者和相关专家呼吁应谨慎施行或尽快淘汰。
受PPH手术并发症困扰的患者数量很高
女子痔疮手术后——
经受13年非人痛苦,150多次就医,致妇科感染子宫被切除
今年55岁的曹女士家住山东省济南市历下区,2012年的时候她有着不错的工作,且与现任丈夫重组家庭不久,老公对其呵护有加,生活美满幸福。然而,一次不经意的就医,毁掉了她的幸福生活。
曹女士介绍,2012年2月初,42岁的她因为脚部骨质增生入住了当地知名的某三甲医院骨科进行手术,原计划几天后出院。曹女士在该院一个医生朋友的建议下,到肛肠科看痔疮。医生检查后称,若不治疗可能会病变,而手术治疗后3天即可出院而且无痛。于是曹女士转入该科室,选择了手术治疗。
2月9日下午,手术进行,“说的是切除痔疮,结果医生更改方案给我实施了痔上黏膜环切术,也就是PPH手术。”曹女士说,手术当晚,她因大出血晕倒在卫生间,幸被及时发现,但身体受到严重损害。“奇怪的是,第二天我自己摸到痔疮竟然还在。”曹女士说,之前手术究竟做了什么,她提出疑问,医生表示可以再做一次手术被她拒绝,曹女士住院21天后出院,“但出院后就开始出现大便困难、小腹坠胀疼痛、阴道及泌尿系统反复感染等症状。”曹女士说,她曾多次向医生反映,但对方表示是曹女士个人原因导致的妇科感染,让她去看妇科。
“从那以后,痛苦就始终伴随着我,它让我失去了工作,更差点让我失去了家庭。”曹女士说,她听从医生建议,通过吃药,阴道、肛门上药等方式进行治疗,多年里她辗转当地各医院和小诊所,每月两三次输液,或者口服消炎药,“我无法向外人描述我的痛苦,阴道及肛门除了疼痛,还向外流脓,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嘶喊着忍痛用纱布蘸药往肛门和阴道里塞,期望能够消炎减轻疼痛,那真不是人该遭的罪。”曹女士痛苦地说,本来对她呵护有加的丈夫与她同房时也会感到刺痛,同时她也剧痛,因而逐渐拒绝与丈夫亲热,结果这导致丈夫怀疑她有了外遇,两人矛盾逐渐加深,频繁发生争执。
“另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就是大便困难,肚子很胀,急于解大便,但由于吻合口瘢痕性狭窄,大便无法排出。”曹女士介绍,就这样煎熬到2018年时,由于常年使用各种抗生素药物,她逐渐对所有抗生素产生耐药性。2018年至2022年,曹女士辗转医院多个科室,使用进口抗生素输液治疗,效果也越来越差。2022年,CT检查显示肛门内有钛钉,曹女士到肛肠科治疗,但接诊医生均称阴道感染流脓与痔疮手术遗留的钛钉无关,她要求取钉时,医生们表示无法取出。2022年4月,曹女士在济南某医院肛肠科取出过3颗露头金属钛钉,但腹痛感染、阴道及泌尿系统感染并未减轻。
2023年7月,曹女士因妇科感染入院,这次,医生切除了她的子宫及附件,然而,术后感染和疼痛丝毫未减。“直到2024年初复查妇科时,在阴道内可以摸到大量金属钛钉,我疼痛难忍,妇产科大夫也跟我说了真话。”曹女士说,大夫让她不要再看妇科了,应去肛肠科就诊,因为感染的病因就是之前的痔疮手术使用的吻合钛钉造成的,打得太深并导致感染,扎穿到阴道里面了。
PPH手术中植入的钛钉给如曹女士一样的患者带来无尽的痛苦
“我这才上网查询得知当初的手术是PPH手术,也知道了我这些年来痛苦的根源。”曹女士说,她加入了一些PPH后遗症互助群,有病友提供信息找到可取钉的医生,2024年先后多次共取出21颗钛钉,但仍有钛钉无法取出。身体的痛苦仍在持续中。这次小小的痔疮手术非但让她十多年来承受了无法承受的病痛,更导致她的子宫及附件被切除,因长期用药导致各器官受损,2018年至今门诊150余次、住院20多次,2022年至2024年经历4次大手术,至今仍无法正常大小便,需靠药物及灌肠维持。
同病相怜的众多患者——
做了同样的PPH手术,不少患者陷入无尽的病痛折磨
2025年4月15日,今年52岁的铁岭人刘女士在沈阳一家三甲医院肛肠外科治疗痔疮,被推荐做了PPH手术。刘女士说,医生给她介绍创口伤害小,二十分钟就能做完,一个月彻底康复。然而手术后不久,她就开始感受到那种时时刻刻的剧烈疼痛,她找到医生反映,但对方表示属于正常表现,无法取出钉子,并明确指出其他患者没问题,只有刘女士有事,说明她是心理问题,抑郁症。之后,打听到南京一家医院可以取钉子,迅速赶过去,取掉了几颗能看到的钉子。“我每天都是靠止疼片勉强维持,否则根本疼得受不了。”刘女士说,直到后来听病友们介绍了河南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肛肠病诊疗中心,2025年8月取出了所有钉子。
陕西省商洛市商州区43岁的单亲妈妈淡女士,2024年11月22日在商洛当地某三甲医院胃肠外科进行了PPH手术。“他们说是微创手术,不疼,一个星期就好了。”淡女士说,她术后约两周出院,回家后出现大便解不出来手术处异常疼痛的情况,特别是大便之后,屁股里面像憋了个大石头,疼得她不堪忍受。淡女士说,出院后她的手术部位全时性疼痛了两个多月,期间曾到医院向手术医生求救,但医生每次都说没问题。在朋友们的建议下,她到西安的医院进行了一番治疗才稍有缓解。
淡女士说,那段时间里,消炎药和止疼药的原有剂量没了效果,她只能加大剂量,每天需要自己往肛门里放药缓解疼痛。淡女士说,针对大便困难问题,医生建议扩肛,“扩肛才是最难受的,连续两三个月,疼得我多少次都想一死了之,每次看见卫生间的门我的腿都会发抖,每次上完大便,浑身的衣服全被汗水湿透。”淡女士说,为了减轻疼痛和炎症,她大量服用消炎和止疼类药物,导致心脏、胃、妇科等多器官出现问题,尤其是妇科方面经常发炎,感觉里面疼痛,但跑遍了西安各大医院检查妇科,也没发现问题,最后才发现可能是因痔疮手术引起的。
记者了解到,全国各地PPH并发症患者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患者们介绍,他们组建各种群,相互交流病情,抚慰痛苦,而就曹女士所知道的几个群中就有数百位PPH手术的后遗症患者。采访中,不少患者表示,像他们一样每天忍受着痛苦的PPH术后人群数量庞大,而且全国各地的医院仍在不断地做着这样的手术。据患者们称,当一个人连正常的排泄都成为难事的时候,他就丧失了做人的最起码的尊严;而他们因无法正常生活且长期治疗而失去工作,这让他们丧失了基本社会功能。而正由于长期不堪的痛苦,有个别患者甚至选择了轻生,“光我认识的患者中,就已经有四五个不堪病痛折磨轻生了。”一位三甲医院的资深肛肠科医生如是说。
日前,记者进入了一个患者互助群,尽管他们已经在接受正规的治疗,但大家在交流中仍不时会提到相似的病情:虽然已经取完了体内的钉子,但长期以来形成的伤害以及取钉时留下的伤口依然在时时刻刻折磨着他们,钉子长时间在肠道内造成的瘢痕性指环形狭窄导致患者们排便困难,他们仍需要长期口服、内置消炎、止疼甚至麻醉性药物,每天需要扩肛甚至灌肠,才能实现排泄,剧烈的疼痛仍在折磨着这个人群。
病友们面临多重困境——
PPH并发症人群治疗困难,病情鉴定维权同样遇难题
“我前两天一次夜里大出血,医生处理俩小时才止住血,一次在电梯里晕倒了,虽然取出了钉子,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曹女士说。
“除了难以忍受的痛苦外,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治疗困难。”采访中,多位患者表示,他们都是在不知情或者在医生“微创、无痛、恢复快”的推荐下被做了PPH手术,“很多医生会做PPH手术,却不会处置并发症。”患者们说,因而他们痛苦之下不得不到处求医问药,结果却很残酷,全国范围内会做、肯做这种手术的医生寥寥无几,“取钉过程容易大出血,风险很大。”曹女士说,集合了互助群里的信息,全国范围内也不过只有北京、郑州、南京等地极个别的医生能做取钉手术。
曹女士在维权中认为,她的病情无钛钉使用必要,属过度医疗。她曾与院方交涉并向当地卫健委反映,也考虑到打官司维权,但因为时间太长、病历太多,没有鉴定机构肯给自己做鉴定。
曹女士将自己的治疗中的问题多次向有关部门反映,但目前没有结果
而据沈阳刘女士介绍,她也曾找到医院,但投了信件后杳无音讯。当地卫健委回应称他们级别比医院低管不了,之后刘女士将此事向上级反映,目前尚无反馈。
记者从多位患者处了解到,不少患者均有被手术医生认定为精神问题开具精神类药物的经历,而大家的维权经历也几乎如出一辙,院方不承认有责任,更没有能力就患者的痛苦做进一步的治疗。患者们则在长期的求医问药过程中,不但身体和精神备受折磨,还因为无法正常生活而丢掉工作失去经济来源,进而在持续的治疗中逐渐拖垮了家庭,“我这些年花了差不多二十多万吧,我们这些人中有人选择轻生,其实不光是身体上的痛苦。”曹女士表示,明面上的花销还不算啥,丢掉的工作和未来保障,失去的生活和家庭幸福才是无法估量的损失。
到底是福音还是噩梦?——
医疗界人士称PPH手术曾有被超范围使用倾向,并发症应被重视
那么,究竟什么是PPH手术呢?它被广泛应用于痔疮临床治疗,却又给这么多患者的人生带来这么深重灾难,对于广大痔疮患者来讲,它究竟是福音还是噩梦?
资料显示,PPH手术是一种用于治疗重度痔疮的手术,全名为吻合器痔上黏膜环切术或吻合器痔上黏膜环行切除钉合术,其原理为利用特制的痔切除吻合器环形切除痔上粘膜和粘膜下层组织,同时对远近段粘膜进行吻合,让脱垂的内痔悬吊起来,产生牵引力从而不让内痔再脱出去,痔疮的动脉也同时被切断, 内痔被这样吊着,时间长了痔核也能逐渐萎缩。该手术方式最早于1990年起源于美国,在2000年左右传入国内,之后逐渐被广泛使用。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有人对该手术提出质疑,有医学界人士认为,PPH既能治疗痔疮,还能减轻手术中和术后的痛苦,看似非常好的选择,但隐藏在它背后的后遗症和并发症是值得重视的。患者在出院后,除了吻合钉带来的疼痛外,钉子在直肠壁上时间长了就会形成异物,使得吻合口周围会长一些肉芽组织和增生,造成肠壁组织挛缩而变得狭窄。另外,术后吻合口如果有炎症,也会引起肠壁组织挛缩从而变得狭窄导致排便困难。
而较早对该手术明确提出不同观点的知名医生是中日友好医院肛肠中心主任王晏美,他早在2008年就曾撰文分析PPH手术的利弊,并详细列举了包括疼痛、吻合口狭窄排便困难、女性直肠阴道瘘等并发症,提出PPH手术有被医者和机构“神话”的倾向,有被超范围使用倾向,明确称绝大多数肛肠病并不适合用这一手术方式,医生和患者在选择时都要慎重,医生更不能因为一点利益而成为医疗器械公司的奴隶。
近年来,王晏美更是利用各种社交账号不断地表达着自己对该手术的看法,王晏美曾公开发布视频称,PPH把一个实实在在的布满了金属钉子的瘢痕环牢牢地镶嵌在患者的肠壁上。在王晏美看来,以吻合器为代表的痔疮微创手术并没有给患者带来多少益处,相反,在很多方面还不如传统方法好。为此,他曾多次公开批评痔疮微创手术是偷工减料的代名词,是技术水平差的遮羞布,是过度手术的引诱剂,是快速复发与高危后遗症的代表者。
日前,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以患者身份专程咨询了西安一家专业肛肠医院的医生,“手术在咱们这里基本都淘汰了。”该院一位资深医生表示,PPH手术在前期手术的时候,确实有着手术简单、无痛、出血少,出院快等特点,但因为植入钛钉,有相当比例患者钛钉术后无法自行脱落,就需要二次手术再度受到伤害,“有人统计这个比例几乎达到50%,而且这会造成患者发炎、疼痛、肛门狭窄排便困难等诸多并发症,很痛苦。”这位医生称,PPH刚刚兴起的那些年曾一度被誉为痔疮治疗的金标准,但近些年已经因为安全性被专业医院逐步淘汰。这位医生称,目前,该类手术在一些医院还仍受医生推崇,应该是受利益驱使,“即便是已经纳入集采,但在众多的痔疮治疗手段中,PPH的费用还是最高的。”这位医生表示,而除了这种治疗手段外,有着很多种替代治疗方式,医生可根据患者的病程选择传统的外剥内扎术、刀割、激光灼烧等,另外就是除了PPH之外的其他微创手术,包括HCPT(高频电容场技术)以及库克枪套扎技术等方式,也有着创面小、无痛,治疗时间短等优点,但区别于PPH的是,这些方式不植入金属钛钉,“而且费用相对平民化一些。”
河南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肛肠病诊疗中心副主任医师、副教授李永奇为众多PPH后遗症患者取出了遗留在体内的金属钛钉,她对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直言:“我愿当这个吹哨人,PPH太害人了,应该谨慎使用,甚至应该被淘汰或被叫停。”
李永奇表示,这个手术传入国内后,被冠以微创、无痛、恢复快等字眼用来宣传,有些医院和医生甚至只做PPH手术,“但实际上它在很多国家都已经被叫停了,最起码也是被谨慎应用,严格把控适应症,减少并发症发生的。”
李永奇表示,早在十几年前,她也曾做过此类手术,但发现该手术存在严重问题,就不再做此手术,“每一项手术都是有严格规范的,PPH也是。”李永奇说,按照规范,PPH的钛钉只能打在粘膜层及黏膜下,那么钉子会在术后慢慢自动脱落。如果钉子打得过深而打进肌层,非但不会脱落,必然导致持续性的疼痛、瘢痕性狭窄进而导致无法排便的严重并发症,“就算是按规范进行,也仍然有相当比例的术后并发症。”李永奇说,而现实情况是,国内很多从事PPH手术的医生业务并不熟练,他们在手术时往往无法精准控制钉子不突破粘膜层而打进肌肉层,就会给患者造成终身持续性的严重疼痛和吻合口狭窄导致排便困难的并发症问题。
李永奇说,从知情同意角度来讲,很多医疗机构都存在欺诈医疗消费的现象,一种情况是不告诉患者有钉子,另一种情况是告诉患者有钉子,但会自然脱落,但却不讲明钉子有可能不会脱落的情况。另外,在手术前除了签署手术知情同意书外,还需要签医疗耗材植入知情同意书,“但来我这里取钉子的患者基本都没有签过这个东西,就被人在肠子上打上了钉子。”李永奇说,如果提前做了这些,相信很多患者都不会选择这样的手术。
李永奇认为,被业界誉为微创先锋的PPH实际上是典型的假微创,而且她接触的患者多数都被医院以各种名目自费两三千元购买手术吻合器,实际上早在几年前,该医疗器械就已经纳入集采,价格也并不高,“很多患者在手术室自费购买,就说明医院很可能考虑利益进行了违规操作。”
对于患者们就医困难问题,李永奇说,原手术医生因推脱责任,会告诉患者是“幻疼”,甚至建议患者服用精神类药物。而由于钉子太深,其他医生做这样的手术也很困难,且对患者的肠道伤害极大,也很容易出现大出血风险。“不久前,一个糖尿病领域的手术就因为存在安全问题被国家叫停了,PPH手术一旦在某个患者身上出现并发症,害的就是患者的整个后半生,也希望医疗界自动去淘汰这样的手术。”李永奇希望通过媒体呼吁全国医疗机构谨慎使用甚至叫停PPH手术,而且涉事医疗机构应当为严重并发症患者负责。
职能部门尚未明确回应——
患者曾联名向有关部门反映未获回应,PPH手术是否会叫停尚未可知
“我们曾经写过联名信寄给卫健委,但还没有收到反馈。”曹女士说,患者们除了个体维权外,还曾联名向有关部门反映他们痛苦和困难,但截至目前尚未收到回应。
日前,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联系曹女士手术医院未果后,联系到了山东省卫健委,一位工作人员明确表示知晓曹女士维权一事,但就曹女士多年维权无果的具体情况,以及是否曾受到患者对PPH手术的叫停呼吁等问题,这名工作人员表示需要向有关领导及相关部门反馈后给以回应,但数日过后,截至发稿,记者未接到该单位任何回应。
之后,记者联系到国家卫健委,相关工作人员表示,对于手术的后遗症维权问题及某项手术安全性的反映,可向当地卫生行政部门反映,若对方不依法履职,可向其上级政府部门申请行政复议,还可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而患者向国家卫健委反映情况可通过向国家卫健委信访部门邮寄材料、网络提交材料以及本人亲自到卫健委反映等三个渠道,“如果反映人是通过正规途径向我们信访部门反映了情况,且联系方式是畅通的,应该会及时收到相关的回应和反馈”。
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 杨德合 编辑 李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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