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凭栏,立于宿迁古黄河桥上向西远眺,清爽的凉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拂去心头的尘嚣,只余心旷神怡。目光掠过平静如镜的河面,水光潋滟间,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黄河遥远的过往——这条流淌在时光里的河,藏着宿迁半部兴衰史。
人们或许不曾想过,眼前的河道与上古大禹治水的传说紧密相连。它最初名为“泗水”,发源于山东蒙山之南,四源并发,故而得名“泗水”,跻身古渎之列,承载着数千年的文明记忆。这里是伏羲、虞舜的故里,是古代东夷炎族繁衍生息的摇篮,更是中华早期文明星火闪烁的重要源头。泗水河道蜿蜒,经山东泗水、曲阜、兖州,折向东南入江苏,过沛县、徐州、邳州、睢宁、宿迁、淮阴,终在泗口注入淮河,全长千余里,身为淮河第一大支流,《尚书・禹贡》中“浮于淮、泗,达于海”的记载,印证着它作为南北水上通衢的关键地位。在宿迁境内,古泗水绵延三百多里,汉代于此设立泗水国,泗阳、泗洪等县名,皆与这条河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脉联系。那时的宿迁人,世代伴着泗水的涛声入眠,看岸边炊烟与河面舟楫相映成趣,过着延续千年的太平日子。白居易笔下“泗水流,汴水流,留到瓜州古渡头”的诗句,正是这条流淌千年的泗水留给世人的诗意注脚,如今河边摇曳的芦苇与蒲草,或许仍是当年泗水最温柔的底色。
望着眼前平静的古黄河水,难以想象它的源头曾藏在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的冰雪之中,那条被称作中华民族母亲河的黄河,曾在此河道上黄水滔天、滚滚奔涌。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为抵御金兵南下,宋将杜充在滑州(今河南滑县西南)掘开黄河堤坝,迫使黄河南流夺泗水、淮河入黄海。这一改道使黄河下游河道整体南移,宿迁所在的泗水流域从此成为黄河主河道的一部分。这场裹挟着泥沙的河道迁徙,没能挡住金兵的铁蹄,却让淮泗大地瞬间沦为泽国,二十万百姓的家园在浊浪中飘摇,黄泛区的伤痕深深镌刻在这片土地上,给宿迁人民带来了无尽的苦难。
元代人陈孚曾写下“淮水东流古宿迁,荒郊千里无人烟,征衣不脱夜无寐,舟在西风乱荻边……”、“月落狐鸣野草黄,雁飞无数水茫茫,数星鬼火寒沙上,知是何年旧战场”的诗句,字字句句都刻画着元代初年黄河泛滥后,宿迁大地沦为泽国、荒无人烟的凄惨景象——旷野千里不见人烟,唯有西风卷着芦苇在舟旁呼啸,征人裹着寒衣彻夜难眠;月下狐鸣、野草枯黄,茫茫水面上雁群飞掠,寒沙上几点鬼火闪烁,分不清是哪年战乱留下的古战场。这些诗句如同一把锋利的刻刀,将水患带来的荒芜与悲凉深深凿刻在历史的记忆里,正是那段苦难岁月的真实写照。
但宿迁人从未在灾难面前低头。明朝俞文伟避水迁城的故事,便藏着这座城市不屈精神的源头。当洪水一次次侵袭旧有的城郭,他没有选择退缩或沉沦,而是带领百姓另择高地重建家园,让城郭在水患中寻得新的生机。这种在苦难中坚守、在绝境中求存的韧性,如同古黄河河道里深埋的磐石,历经冲刷却始终未改其质,成为宿迁这座城市血脉中流淌不息的精神底色。
明嘉靖至万历年间,潘季驯推行“筑堤束水,以水攻沙”策略,将黄河主流固定在开封—兰考—商丘—砀山—徐州—宿迁—淮阴一线(即明清故道),宿迁由此成为京杭大运河“借黄行运”的关键节点。这一时期,宿迁的军事价值进一步提升:作为漕运咽喉,其境内设有直河口、董口、皂河口等多处运口,七省漕粮经此北上,成为明清王朝维系北方政治中心的经济命脉。经济上,宿迁依托运河商贸迅速崛起,形成了以粮食、盐业、纺织品为主的市集网络,如皂河镇便因漕船停泊补给而繁盛一时。乾隆曾以战略眼光评价皂河镇:“其地前控大河,后临运道,洪流湍波,远近奔汇,号为最险。”
然而,黄河的持续淤积导致宿迁段逐渐成为“地上悬河”,频繁的决溢使得农田被毁。雍正三年六月十二日,黄河从朱海决堤,滔滔洪水奔势震天,瞬间冲垮朱家口以南的所有村庄,破坏力极为惊人。朝廷闻讯后,雍正皇帝下令河道总督齐苏勒亲自到朱家口督修决堤。齐苏勒抵达后,督率众人抢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历时一年半,才在雍正四年腊月将决口堵塞。曾任职翰林院编修、已罢归乡里的徐用锡,以一首长诗《朱海行》记录了这次水灾的详情:“雍正三年六月半,朱家海子水平岸。星火一勺试可扑,司事乘夜正荒宴。河决一百四十丈,贫弱男妇死鲁莽。……”他笔下黄河决口导致的悲惨情景,至今读来仍令人动容。如今王官集镇已成为风景区的朱海水库,便是那场水灾留下的印记。
时光流转至1855年6月,黄河在河南省兰阳(今兰考县)铜瓦厢决口,口门迅速塌宽至七八十丈,河水倾泻而下,下游正河断流。此次决口引发黄河自南宋以来最大规模的改道,使其由苏北入黄海改为经山东大清河入渤海,结束了黄河700余年南流的历史,形成了现今黄河下游的河道。
而宿迁的黄河河道被留在原地,成了“废黄河”。这场离别是柄双刃剑:漕运的帆影渐渐淡去,靳辅修筑的中运河接过了使命,依赖漕运的市镇慢慢沉寂;但摆脱了水患的土地终于舒了口气,六塘河、骆马湖重新编织起水系之网。那些从黄土高原裹挟而来的泥沙,历经数百年沉积,竟在苏北大地孕育出广袤的沃土——曾经的滩涂泽国,渐渐化作易于耕种的良田。行走在河畔新修的道路上,往来愈发便捷,田垄间更是生机盎然:棉花的白如云絮漫卷,小麦的黄似金浪翻滚,花生的绿若翡翠铺陈,在古黄河两岸广袤的土地上,共同织就出一幅充满希望的新画卷。
如今的古黄河,在一代又一代人,尤其是宿迁建市以后精心治理下,早已收起了奔腾的性子,化作一潭静水,如时光遗落的镜子,倒映着天光云影。它或许没有现今黄河的磅礴,却是宿迁人比血脉更亲的牵挂,藏着“历史性的骄傲”与“心底的乡愁”。十公里长的古黄河国家AAA级旅游景区公园,是这条河流给当代人的礼物,晨练的老人踩着晨光舒展筋骨,纳凉的孩童追着晚风嬉笑,昔日的波澜壮阔,都沉淀成滋养身心的生态诗篇。这条河,从自然水系到人文地标,再到生态载体,每一滴水里都盛着宿迁的前世今生,它流淌过繁华与苦难,见证过挣扎与重生,最终以平静的姿态守护着这片土地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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