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气氛,像一块冻了二十年的冰。
孙海超把一张银行卡,小心翼翼地推到母亲陈秀兰面前的桌上,几乎是讨好地低声说:“妈,这里面有十万块钱,您和爸别再那么省了,想买什么就买点。”
桌上的菜,三菜一汤,还冒着热气,但没一个人动筷子。
陈秀兰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那张卡。
她的目光,穿过儿子那张已经刻上中年人疲惫的脸,望向他身后墙上那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像朵太阳花。
突然,她抬起手,一把将那张银行卡挥到地上。
塑料卡片撞击地板,发出一声清脆又刺耳的声响。
“我要钱干什么?”
陈秀兰的声音不大,却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血口子。
“我只要我的燕子!你把我的燕子给我找回来!”
孙海超的身体猛地一僵,头垂得更低了,攥紧的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坐在主位的父亲孙建国,默默拿起酒杯,将一杯劣质白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里的苦。
二十年了。
这个早已破碎的家,每个成员都被名为“思念”和“悔恨”的酷刑,折磨了整整二十年。
而这一切,都得从二十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说起。
01
二十年前的云陌市,还没有那么多高楼大厦。
城南的百货大集,是每个周末最热闹的地方,人挤人,声浪能把天上的云彩都给冲散。
十二岁的孙海超,正处在猫狗都嫌的年纪,他此刻正烦躁地拽着妹妹孙海燕的小手。
“哥,你看,蝴蝶!”
四岁的燕子,穿着妈妈新买的红色小皮鞋,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个蝴蝶糖人,那是哥哥刚给她买的。她仰着头,指着天上一个飘飘悠悠的风筝,眼睛亮晶晶的,像装了两颗星星。
“知道了知道了,赶紧走,别挡道!”
孙海超不耐烦地应着。
他的心思,早就飞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套圈摊子。
摊主刚摆上一排新的玩具,最中间那个威风凛凛的变形金刚,简直就像在对他招手。
他口袋里,攥着五块钱的零花钱,手心都攥出了汗。
“燕子,你站在这儿,千万别动!哥去去就回!”
孙海超把妹妹拉到旁边一个卖凉茶的大茶桶边上,觉得这里足够显眼,不容易走丢。
“哥……”
燕子奶声奶气地还想说什么。
“听话!我马上回来,再给你买个糖人!”
孙海超丢下这句话,像一条滑溜的鱼,一头扎进了围着套圈摊子的人堆里。
世界瞬间被鼎沸的人声填满。
“套中了!套中了!”
“哎呀,就差一点!”
孙海超挤在最前面,心跳得飞快。他把五块钱都换成了竹圈,一个接一个地扔出去。
竹圈在空中划出笨拙的弧线,一次又一次地和变形金刚擦肩而过。
他急了,脑子里只剩下那个威风的玩具,完全忘了时间,也忘了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个等他的小人儿。
直到最后一个竹圈也扔完,他才带着满心的失望,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老板,再来五块钱的!”
“去去去,小孩子别在这儿耽误我做生意。”
老板不耐烦地挥挥手。
孙海超这才彻底死了心,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他一抬头,心里“咯噔”一下。
卖凉茶的大茶桶还在那儿,可茶桶边上,空空如也。
那个穿着红皮鞋,扎着羊角辫,手里攥着蝴蝶糖人的小身影,不见了。
“燕子?”
他慌忙喊了一声,没人回应。
“孙海燕!”
他又拔高了嗓门,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
人群依旧嘈杂,卖东西的吆喝声,小孩的哭闹声,大人的说笑声,汇成一片嗡嗡的噪音。
没有一声“哥”,没有那个熟悉的小身影。
孙海超的心,像被人猛地攥住,一点点变冷,一点点下沉。
他开始发疯似地在人群里乱窜,一边跑一边喊:“燕子!燕子!你看见我妹妹了吗?四岁,穿着红皮鞋!”
人们只是奇怪地看他一眼,然后继续自己的事。
那个下午,太阳毒辣辣地烤着大地,孙海超的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把衣服都浸透了。
他跑遍了整个大集,嗓子都喊哑了,直到太阳落山,直到人群散去,直到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他还是没找到他的燕子。
他弄丢了他的妹妹。
就在那个他只想着套中一个变形金刚的,普普通通的星期天下午。
02
二十年后,云陌市孙家的那套老房子里,时间仿佛是凝固的。
墙皮有些脱落,家具的边角被磨得发亮,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淡淡的旧时光和中药混合的味道。
每天早上六点,陈秀兰准时起床。
她的第一件事,不是做饭,也不是洗漱,而是走进家里那间最小的朝北的房间。
房间里的陈设,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一张小木床,铺着印有卡通白兔的床单。床头柜上,摆着一个落了灰的拨浪鼓。墙上,贴着一张歪歪扭扭的识字图。
陈秀兰会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把每一样东西都仔細擦拭一遍,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燕子啊,今天降温了,你可要多穿件衣服。”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絮叨着,仿佛女儿只是去邻居家串门,马上就会回来。
做完这一切,她才会去厨房,开始一天的生活。
父亲孙建国总是沉默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过期的报纸,一看就是半天。
常年的奔波和压抑,让他的背驼了,两鬓也早已斑白。年轻时,他像座山,能为这个家遮风挡雨,可现在,这座山被岁月和思念侵蚀得处处是裂缝。
一到阴雨天,他的老寒腿就疼得钻心。
这天下午,孙海超的妻子李静打来电话,是陈秀兰接的。
“妈,海超在您那儿吗?他电话又打不通。”李静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疲惫。
“他没过来啊,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没什么,妈。就是……我们可能要分开了。”
陈秀兰的心一沉,握着电话的手紧了紧:“好好的,怎么说这种话?”
“妈,二十年了,我感觉自己嫁给了一个影子。他的心,一半在二十年前,一半在对您的愧疚里,从来没有真正在我们这个小家里。我累了,真的累了。”
挂了电话,陈秀玲呆坐了许久。
她知道,儿子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
他拼命挣钱,不要命地工作,把挣来的钱大把大把地交给家里,仿佛这样就能赎罪。他从不大声说话,从不违逆父母,活得小心翼翼,像个欠了巨债的罪人。
可这些,都换不回她的燕子。
傍晚,陈秀兰下楼倒垃圾,碰到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王婶。
王婶热情地拉住她:“秀兰啊,看你这脸色,又没休息好吧?我说句你不爱听的,都二十年了,人总得往前看嘛。你看你家海超,也被你们拖累成什么样了?媳妇都要跟他闹离婚了,你这当妈的,也该为儿子想想了。”
这些话,像一根根软针,扎在陈秀兰心上。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回了楼道。
全世界的人都在劝她往前看。
可她的全世界,都丢在了二十年前那个该死的星期天。
她要怎么往前走?
03
希望,有时候比绝望更折磨人。
就在孙家人觉得这辈子可能就这样在无尽的等待中耗尽时,一个电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这潭死水。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陈秀兰正在打盹,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
是个外地的陌生号码。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请问是孙建国的家吗?丢了女儿的那个孙建国?”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有些沙哑,口音很重。
陈秀兰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我是他爱人,你……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男人顿了顿,压低声音说,“我晓得你们女儿的下落。”
“你说什么?”陈秀兰“霍”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大脑。
“我没骗你,大姐。我有个同乡,早些年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娃,跟你家燕子当年的年纪差不多,眉眼也像。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你快说啊!”陈秀兰的声音都变了调。
“我那同乡,前几年出事没了。那女娃现在在南边的一个小城市打工,过得不怎么好。你要是真想找,就先打五千块钱过来,算作辛苦费和路费,我立马把地址告诉你。”
五千块。
这个数字让陈秀兰瞬间冷静了一点。
这些年,他们接过太多类似的电话,绝大多数都是骗子。
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说得有鼻子有眼,尤其是那句“眉眼也像”,像一把钩子,死死钩住了她的心。
万一是真的呢?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孙建国和孙海超回来后,陈秀兰把这件事一说,父子俩的反应截然不同。
“肯定是骗子!妈,你别信!”孙海超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最怕的,就是给父母虚假的希望,然后再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
孙建国则抽着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给他打钱。”
“爸!”孙海超不能理解。
“你妈等了二十年了。”孙建国看着妻子那双因为激动而亮得吓人的眼睛,只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二十年了。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愿意去试。
孙海超拗不过父母,最终还是把钱打了过去。
接下来的两天,是孙家二十年来最不像现实的两天。
陈秀兰几乎没合眼,她把燕子小时候的衣服都翻了出来,一件件地摸着,嘴里不停地念叨:“要是找着了,该给她做什么好吃的呢?她现在……现在该多高了?”
孙建国也破天荒地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甚至还去花鸟市场,买回来一盆绿萝,给家里添点生气。
孙海超看着父母空前的“亢奋”,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巨石,不安感越来越重。
他不停地拨打那个男人的电话,想问得更清楚些。
但那个号码,在收到钱之后,就再也打不通了。
第三天早上,当电话里传来“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机械女声时,孙海超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父母开口。
当他回到家,看到母亲已经打包好了行李,甚至还带上了燕子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拨浪鼓,准备随时出发时,孙海超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妈,他是个骗子。”
陈秀兰脸上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她慢慢地放下手里的行李,慢慢地坐回沙发上,一句话也没说。
那个下午,家里死一样地寂静。
那盆刚买回来的绿萝,翠绿的叶子,在这片死寂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04
骗子事件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把孙家本就脆弱的屋顶砸得千疮百孔。
家里的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压抑。
陈秀兰不说话,不骂人,只是整日整日地发呆。这种沉默,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喊都让孙海超感到恐惧。
他觉得自己罪加一等。
如果不是他当初弄丢了妹妹,父母又怎么会在这二十年里,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抓住软肋,反复地欺骗和伤害?
这天晚上,他接到了妻子李静的电话。
“海超,我们聊聊吧,我在楼下的咖啡馆等你。”李静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孙海超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咖啡馆里,李静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很久才开口:“我今天去看了律师,离婚协议,我已经签好字了。”
她抬起头,看着丈夫那张永远写满疲惫和愧疚的脸,眼圈红了。
“海超,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我不想你的人生,永远都在替二十年前的那个小男孩还债。我们该有自己的生活,可你给不了。你的魂,早就跟着你妹妹一起丢了。”
孙海超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妻子说的都是对的。
他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赎罪”,却忘了身边这个也需要爱和陪伴的女人。
从咖啡馆出来,云陌市的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他没有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开着车,回了父母家。
他想去道个歉,为那个骗子的事,也为自己这失败的人生。
老旧的楼道里,声控灯坏了,一片漆黑。
他摸索着走到家门口,正要掏钥匙,却听见门里传来母亲微弱的声音。
他停住了,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防盗门上。
是母亲在和父亲说话。
“建国,我是不是……快不行了?”陈秀兰的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
“胡说八道什么!”孙建国厉声打断她,“医生不是说了,你就是血压高,有点贫血,好好休养就没事了!”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陈秀兰轻轻地咳了两声,“我就是……怕啊。怕我闭眼了,都见不到我的燕子。怕我到了下面,她问我,‘妈妈,你怎么才来找我’……”
“别说了!”孙建国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会找到的,一定会的!”
门外的孙海超,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在地上。
他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哭声溢出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出。
原来,母亲不是不难过,她只是把最深的绝望,藏在了没人看得到的地方。
他在黑暗的楼道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手脚都变得麻木。
他起身,没有敲门,也没有进去。
他像一个游魂一样,转身走进了更深的黑夜里。
他觉得,这个家所有的希望,可能真的已经死了。
05
在那之后,日子变得愈发寡淡,像一杯搁凉了的白开水。
孙海超和李静开始分居,走上了离婚的程序。
孙建国带着陈秀兰去医院做了个全面的检查,医生说她操劳过度,心气郁结,需要静养。
一家人,仿佛都认了命。
那个关于燕子的,做了二十年的梦,似乎也该醒了。
这天下午,天气有些阴沉,像是要下雨。
陈秀兰难得有了一点精神,在厨房里,慢悠悠地择着芹菜。
电视里放着天气预报,主持人字正腔圆地播报着未来几天的天气。
孙建国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一页一页地翻着报纸。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
就在这时,客厅里那台老旧的座机电话,突然“铃铃铃”地响了起来。
尖锐的铃声,像一把锥子,瞬间划破了屋子里的宁静。
孙建国离得近,刚想去接,陈秀兰却先一步擦了擦手,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我来接吧。”
她拿起听筒,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串很长的号码,区号是她从未见过的南方城市。
她有些疑惑,但还是把听筒放到了耳边。
“喂,你好,请问你找谁?”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新、沉稳的男人声音。
陈秀兰只听了不到十秒钟。
然后,她的世界,就静止了。
孙建国正低头看着报纸,突然听到“啪嗒”一声轻响。
他抬起头,看到妻子手里捏着的一根芹菜,掉在了地上。
而陈秀兰整个人,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像,僵立在电话机旁。
她的身体没有动,但她的脸,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变,让孙建国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一种混杂着极致的震惊、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她脸上的血色,像被瞬间抽干了一样,变得惨白如纸。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被扼住喉咙的声音,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勾勾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秀兰!”
孙建国慌了,他一把丢掉报纸,快步走过去,想要扶住她。
“秀兰!秀兰!你怎么了?谁打来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