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爱华又一次从梦中惊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睡衣黏在后背上,冰冷刺骨。
还是那个梦。
梦里是无边无际的、幽绿色的深水。她的女儿静静,她那失踪了整整三年的女儿,就在水里漂浮着。她穿着失踪那天穿的蓝色连衣裙,脸色青白,黑色的长发像水草一样散开。
她不说话,只是拼命地指着一个方向,嘴巴一张一合,没有声音,只能吐出一串串细密的气泡。
这一次,陈爱华看清了。
女儿指的,是隔壁。是她家墙壁的另一边,邻居老王家的方向。
“建军!建军!”她猛地推醒身边熟睡的丈夫吴建军,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看见静静了!她在……她在老王家的鱼缸里!”
这是同一个梦,连续做的第七个晚上。
而这一切,都要从三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说起。
01
三年前,丰川市的夏天,黏腻而漫长。
吴家的日子,虽然清贫,却也温馨。丈夫吴建军在一家国营老厂上班,踏实肯干。陈爱华没有正式工作,打点零工,一心扑在家里,照顾女儿吴静的饮食起居。
女儿吴静,是他们夫妻俩的骄傲。十六岁的年纪,在市重点高中念书,成绩拔尖,人又文静懂事,从不让父母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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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个周六,吴静说要去市图书馆查点资料,准备下周的考试。
“妈,中午不用等我吃饭了,我跟同学在外面随便吃点。”她站在门口换鞋,白色的帆布鞋,蓝色的连衣裙,扎着清爽的马尾,回头一笑,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儿。
“知道了,路上小心,早点回来。”陈爱华正在厨房里煲汤,浓郁的骨头汤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那是陈爱华见女儿的最后一面。
下午三点,天色说变就变。乌云毫无征兆地压了过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整个丰川市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里。
陈爱华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心里开始隐隐不安。
五点,六点,七点……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次跳动,都像一根针,扎在陈爱华的心上。
吴建军也下班回来了,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和妻子焦急的脸,心里也是一沉。
“给静静同学打电话问了吗?”
“问了,都问了,她们说下午就分开了,静静说她直接回家。”
电话打到女儿的手机上,起初是无人接听,后来,直接变成了冰冷的关机提示音。
夫妻俩再也坐不住了,抄起雨伞就冲进了大雨里。从家到图书馆,那条不长的路,他们来来回回找了三遍,吼得嗓子都哑了,回应他们的,只有哗哗的雨声。
晚上十点,他们冲进了派出所。
负责接待他们的,是市刑警队的副队长李峰。他当时三十出头,人很精干,看着眼前这对被大雨和惊恐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夫妻,他一边安抚,一边有条不紊地记录着信息。
“失踪时间,今天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
“失踪地点,市图书馆到长青小区路段。”
“衣着特征,蓝色连衣裙,白色帆布鞋……”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是吴家夫妻这辈子最难熬的日子。
警方出动了大量警力,调取了沿路所有的监控。可是,三年前的丰川市,监控探头远没有现在这么密集,很多路段都是盲区。
监控只拍到吴静下午两点五十分走出图书馆大门,之后,她就像一滴水珠汇入了奔腾的江河,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峰带着人,几乎把整个丰川市翻了个底朝天。他们排查了所有在那段时间有案底的惯犯,走访了学校、亲戚、朋友……
吴建军和陈爱华也疯了一样,印了上万份寻人启事,贴满了丰川市的大街小巷。
可结果,什么都没有。
没有目击者,没有勒索电话,没有一丁点线索。
一个活生生的、十六岁的女孩,就在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人间蒸发了。
02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时间没有抚平伤痛,只是把尖锐的刺痛,熬成了一碗无时无刻不在灼烧五脏六腑的苦药。
吴家还是那个吴家,住在长青小区3号楼401。
屋子依然干净整洁,但处处都透着一股死气沉沉.
女儿吴静的房间,还保持着她离开那天的样子。书桌上摊开的课本,床头摆放的玩偶,一切都好像主人只是短暂地出了个门,马上就会回来。
陈爱华每天都会进去打扫,擦得一尘不染。她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抚摸着女儿的被子,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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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建军把所有的悲痛都压进了心底。他申请了厂里最累的岗位,每天拼命加班,用极致的疲惫来麻痹自己,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夜里勉强睡上几个小时。
这个家,早就被掏空了。
他们的邻居,住在402的王德顺,人称老王,依旧深居简出。
老王五十多岁,是个鳏夫,无儿无女,性格孤僻。三年前女儿出事时,警察也曾上门排查过,他表现得很平静,说那天下午他一直待在家里侍弄他的宝贝鱼,没听到任何动静。
他家那个巨大的浴缸,是整个长青小区都出了名的。
那天,陈爱华出门倒垃圾,正好碰到老王提着一袋活鱼食回来。
“陈妹子,还没吃饭啊?”老王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
“……没。”陈爱华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他有些过分热情的眼神。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402那扇紧闭的防盗门上。
她仿佛能穿透那扇门,看到客厅里那个巨大的、占据了半面墙的浴缸。
“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侍弄这几条鱼。”老王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晃了晃手里的袋子,“费钱,也费工夫。”
陈爱华没接话,点了点头,匆匆下了楼。
她总觉得这个老王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
就是从那天起,陈爱华开始做梦。
起初,梦是模糊的,她只觉得坠入了冰冷的水中,到处都是黑暗,压抑得她喘不过气。
渐渐地,梦清晰了起来。
她看见了女儿,看见了女儿指着隔壁,看见了女儿嘴里吐出的水泡。
她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听着墙壁另一边隐约传来的、浴缸过滤系统低沉的“嗡嗡”声,那声音像魔咒一样,让她浑身发冷。
她把梦告诉了丈夫。
“建军,我梦见静静了……”
吴建军看着妻子形容枯槁、眼神涣散的样子,心疼得像刀绞一样。他只能把她搂在怀里,一遍遍地安慰:“爱华,你是太想女儿了,别胡思乱想,啊?咱们明天去看医生,好不好?”
可陈爱华知道,那不是胡思乱想。
一个母亲的直觉,在心里疯狂地尖叫。
03
梦境,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将陈爱华的理智寸寸勒断。
她开始出现幻觉,总觉得隔壁的墙在渗水,总觉得空气里有股若有若无的鱼腥味。
她会趴在墙上,耳朵紧紧贴着冰冷的墙面,一听就是半天。
“爱华,你这是干什么!你别吓我!”吴建军下班回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冲过去,想把妻子拉开。
“别动!”陈爱华一把甩开他,眼睛里布满血丝,神情亢奋而神经质,“我听见了……我听见静静在哭!她就在墙那边!她在叫我!”
吴建军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妻子快要被逼疯了。
万般无奈之下,他拨通了一个三年来他最不想拨打,却又无比熟悉的电话。
市刑警队,李峰的办公室。
李峰正在为一起棘手的系列盗窃案焦头烂额,办公桌上堆满了案卷。
“喂,李队,长青小区的吴建真又来了,非说女儿托梦,让咱们去查他邻居……”一个年轻警员探头进来说道。
“又来了?”李峰皱了皱眉,没等他说完,他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
是吴建军打来的。
电话里,吴建军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绝望。他克制地、条理清晰地讲述了妻子最近的状态,讲述了那个荒诞不经的“托梦”。
“李警官,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离谱。”吴建军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我不信这些,可是……爱华她……她快撑不住了。我求求你,能不能……能不能就当是帮我个忙,派个社区的同志上门问问,就说做个普通回访,也好让她……让她安安心。”
李峰沉默了。
作为一名老刑警,他见过太多因失去亲人而精神失常的家属。他们会抓住任何一根稻草,哪怕那根稻草是如此的荒谬。
“吴师傅,我理解您的心情。”李峰的语气很职业,也很无奈,“但是我们办案,讲的是证据。没有证据,单凭一个梦,我们没办法对任何公民采取调查措施。您太太……最好还是去看看心理医生。”
挂了电话,李峰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吴静失踪案,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三年了,杳无音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不仅是一个家庭的悲剧,也是他职业生涯里一个巨大的失败。
可一个梦……这要他怎么查?
他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可怜父亲的无奈求助,记录在案,然后就抛在了脑后,继续投入到紧张的新案情中。
他不知道,陈爱华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04
陈爱华决定,不等了。
既然警察不信她,那她就自己去找证据。
她像一个幽灵,开始没日没夜地观察隔壁的王德顺。
她透过猫眼,看着他每天提着菜篮子出门,看着他拎着鱼食回家。她记录他出门和回家的时间,精确到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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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发现,老王的生活极有规律,但有一个特点——他几乎从不拉开客厅的窗帘。那扇正对着楼下花园的窗户,永远被厚厚的土黄色窗帘遮得严严实实。
唯一能看到屋里光亮的,只有晚上。昏黄的灯光会从窗帘缝隙里透出来,还有浴缸那幽幽的、蓝绿色的光。
这天下午,陈爱华算准了时间,估摸着老王快要出门去小区门口的棋牌室了。她从厨房里拿出一个空碗,深吸一口气,敲响了402的门。
门开了一条缝,老王那张布满褶子的脸露了出来。
“是陈妹子啊,有事?”
“王大哥,”陈爱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家里酱油没了,想跟您借点儿。”
“哦,行,你等着。”老王说着,转身进屋,却没有完全把门关上。
就是这个空挡,陈爱华的视线终于毫无阻碍地投射了进去。
客厅不大,陈设简单,但那个巨大的浴缸,几乎是瞬间就攫取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它太大了,长近两米,高过一米,像一堵玻璃墙横在客厅里。里面水体清澈,几条通体泛着金属光泽的巨大龙鱼正在缓缓游弋。缸底的过滤系统发出低沉的轰鸣,让她心头发紧。
“给。”老王拿着一瓶酱油走了回来,他的身体,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陈爱华的视线。
“谢谢王大哥。”陈爱华接过酱油,却没有立刻离开。她鼓起所有的勇气,指着那个鱼缸,状似无意地问:“王大哥,你这鱼养得真好,真漂亮。花了不少钱吧?”
话音刚落,老王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那是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混杂着警惕和厌恶的神情。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声音也冷了下来。
“我家的浴缸有什么好看的?就是个玩意儿。”
说完,他几乎是把酱油塞到陈爱华手里,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陈爱华被关门声震得一个哆嗦。
她站在402门口,手里握着冰冷的酱油瓶,心脏狂跳。
就是这个反应!
一个正常人,被邻居夸奖自己的爱好,绝不会是这种反应!他在心虚!他在害怕!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陈爱华心中所有的犹豫和彷徨。
她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冲向了马路。
她的目标无比明确——丰川市公安局。
这一次,谁也别想拦住她。
05
丰川市公安局刑警队的大办公室里,气氛紧张而忙碌。
“李队,城西的案发现场又发现一枚新的鞋印,跟前几个现场的比对结果出来了……”
“李队,视频追踪断了,嫌疑人进了一个没有监控的老旧小区……”
李峰正被一堆线索搞得焦头烂额,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是陈爱华。
她像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偏执的、灼人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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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警官!”她一把抓住李峰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我找到证据了!就是他!就是王德顺!他的反应不对劲!我求求你,你去查他!去查他家的鱼缸!”
她情绪激动,声音尖利,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看了过来。
“陈女士,您冷静点!”李峰用力掰开她的手,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我们说过了,办案需要证据,不是凭感觉!”
“我的感觉就是证据!我女儿在梦里告诉我的!她就在那个浴缸里!”陈爱华彻底失控了,开始大声哭喊。
就在这时,吴建军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一把抱住濒临崩溃的妻子,这个沉默坚忍的男人,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红了眼眶。
他抬起头,看着李峰,一字一句地说:“李警官,我老婆没疯,她只是太想女儿了。以前,我不信她,但现在……我信她。求求你,就当是可怜我们,去看看,哪怕只是去看一眼,行吗?”
李峰看着眼前这对被悲伤和绝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夫妻,心里的某处,被狠狠地触动了。
他沉默了良久,最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小张,跟我走一趟。”他对着身边一个年轻警员说,“就说是社区安全排查,重点检查一下消防和燃气。”
长青小区3号楼下,吴建军和陈爱华被要求在警车里等待。陈爱华双手合十,死死地盯着四楼的窗户,嘴里念念有词。
李峰带着小张,敲响了402的门。
开门的依旧是王德顺。他看到穿着制服的警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警察同志,有事吗?”
“社区安全排查,了解一下情况,不会耽误您太久。”李峰的语气很平淡。
王德顺很配合地让他们进了屋。
屋子里很干净,甚至有些过分整洁了,和他孤僻邋遢的外表完全不符。李峰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整个房间,最后,落在了那个巨大的浴缸上。
水质清澈见底,缸内铺着厚厚的珊瑚砂,点缀着几块黑色的火山岩。几条名贵的龙鱼摆着尾巴,姿态悠然。一切看起来都毫无破绽。
李峰按流程询问了几个关于消防安全的问题,王德顺都对答如流。
小张甚至还笑着说:“王师傅,您这鱼养得真好,跟水族馆似的。”
“瞎养着玩儿的。”王德顺陪着笑,但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李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李峰知道,这次走访,大概率又是无功而返。他准备结束这次荒唐的“托梦调查”,下去给那对可怜的夫妻一个交代。
出于职业习惯,在离开前,他拿出手电,最后扫视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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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光手电的光束,像一把利剑,划破了水体,照亮了浴缸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光束扫过缸底一块最大的、用来造景的黑色火山岩时,李峰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他保持着用手电照射那个位置的姿势,一动不动,足足停了五秒钟。
他身边的年轻警员小张好奇地顺着光束看过去,只看到火山岩和珊瑚砂的缝隙,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王德顺脸上的血色,在那一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下去。
李峰缓缓抬起头,目光从鱼缸,转向脸色煞白的王德顺,语气平静得可怕:
“王师傅,你这鱼缸……多久没彻底清过缸了?”
“经……经常换水啊,干净得很。”王德顺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李峰没有再理他,而是收回手电,拿起了对讲机,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的语调,清晰地发出了指令:
“技术队,带全套勘查设备和排水工具到长青小区3号楼402。重复,带全套设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