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刚
我上学那会儿,没有幼儿园,也没学前班,年满七岁直接上本村小学一年级。入学前几天,院里有几个大人吓我:“到了学校,老师会像拴小牛一样给你拴根鼻绳!”我吓得夜里攥紧母亲的衣角。
直到真正走进学校,遇见袁洪炳老师,才知道自己的担忧纯属多余。袁老师五十岁出头,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领口沾着粉笔灰,却扣得一丝不苟。他见谁都笑,眼角皱纹挤成两道弯,手里那本卷了边的课本,仿佛裹着好光景。
那时的村小条件简陋,低年级老师要“包班”。袁老师从一年级把我们教到三年级,语文、数学两门课全包,偶尔还会教我们唱跑了调的《东方红》。他嗓门大,尾音总飘着颤儿,我们跟着他扯着嗓子吼,就算跑调,也从没见他恼过。体育课更简单,大家抢一副掉了漆的乒乓球拍就玩得不亦乐乎,他则蹲在旁边抽旱烟;谁输了球哭鼻子,他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皱巴巴的水果糖递过去。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些糖本是他给孙子买的,自己舍不得吃,全塞给了我们。
袁老师上课总捏着一根磨得光溜溜的斑竹棍,用来“教训”不听话的学生。听写生字时,错一个字就打一下手心,可他每次都高高举起棍子,落下时却又轻轻的。班里的小国总写错“聚”字,有次被打了二十下,还被罚抄三十遍。那次,小国委屈得很,眼泪泡糊了字迹。袁老师坐在旁边改作业,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掰一半给他:“吃完再写。”后来小国考上了中师,毕业后回到这所村小当了一名老师。没想到,正赶上袁老师退休。师生二人竟如此巧合地完成了教鞭的交接。
最难忘是学校的升旗仪式,学校的旗杆是磨光的杉木,国旗边角都起了毛边,袁老师却把它当宝贝。升旗的前三天,他开始选人,教护旗手走正步“要像踩田埂一样稳当”,教升旗手拉绳子要“慢些,再慢些,让国旗顺风走”。仪式上,他总站在最前面,目光炯炯;唱国歌时,他的声音又亮又突兀,却没有一个同学敢笑。他望着国旗升起的神情,让我们打心底觉得,那面旧红旗比过年的新棉袄还金贵。
有一次,乡中心校的校长来校观摩教学,袁老师特意组织了一次“茶山夺旗比赛”。他把数学课搬上茶山,分组抢旗,答对一题前进一步。我们组有个女生算题慢,大家围着她一起讲思路,袁老师则坐在一块青石上,用粉笔在石头上写满了算式。最后我们组赢了,我高高举起红旗,不停地挥舞,同学们也跟着大声欢呼。袁老师拽着校长的胳膊,激动地喊:“您看,孩子们多灵!” 那次活动,成了我童年里最难忘怀的快乐时光。
此刻,我又想起上学前院里大人说的“上学会被老师拴牛鼻绳”的事。小时候怕被“拴”,后来才慢慢懂:袁老师从没有过“拴绳”的念头,他是把规矩、体面悄悄系进了我们心里。就像给学步的牛犊牵一根软绳,那不是束缚,是引着我们往亮处走、往正路上走。那“绳子”,是他教我们升旗时说的“慢些”,是罚我们抄字时强调的“写端正”,也是递烤红薯时藏着的“帮衬着”。
小国后来告诉我们,袁老师退休后两年就患肺癌永远地离世了,他走的时候还问起我们班,说“那届娃心齐,聪明娃多,今后有出息的孩子肯定不少。”这些年,我总会在某个宁静的傍晚想起他。夕阳落下时,恍惚又看见他站在讲台前读课文的样子,他把“春天”读得像真开了花,把“故乡”读得就像摆在眼前。
掐指算来,袁老师已离开我们快二十八年了。可每当我写“聚”字、看国旗升起,总会想起他攥绳的手、茶山蹲写的身影。原来“牛鼻绳”早已化成心秤,让我们不管走多远,字总写得端正,人总做得踏实,日子也总过得热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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