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滨河市中心医院住院部的整个12楼。
韩立拧干热毛巾,仔仔细细地,为病床上那个沉睡的男人擦拭着脸颊。
他做得极其熟练,从额头到下巴,每一个褶皱,每一寸皮肤,都照顾得妥妥帖帖。
然后是手。他将男人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用棉签蘸着水,清理着指甲缝里的污垢,再涂上护肤霜,防止干裂。
做完这一切,他又开始为男人按摩已经有些萎缩的腿部肌肉,力度不轻不重,是他这八年来摸索出的最佳力道。
“韩先生,又来给林先生做护理啊?你这个女婿,可真是没得说。”一个路过的小护士忍不住赞叹道,“比亲儿子还亲。林先生能在床上躺八年,身上没一块褥疮,全靠你了。”
韩立抬起头,对着小护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有说话。
亲儿子?
他心里苦笑。
他算什么女婿,他是个罪人。
床上躺着的这位,是他的岳父,也是他曾经的老板,林国栋。
八年前,正是他,亲手把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男人,送上了这张永远也无法醒来的病床。
而他,这个罪人,却最终娶了仇人的女儿。
这一切,都要从八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说起。
01
八年前的滨河市,还没有现在这么多的高架桥。
一场秋雨下得又大又急,刮雨器开到最大,也只能在车窗上划出两道短暂清晰的扇形。
韩立开着公司那辆半旧的蓝色小货车,正准备把最后一批建材送到工地。
他已经连续加班三天了,眼睛酸涩,只想快点干完活,回家睡个好觉。
车开到滨河路时,他的手机响了,是老板林国栋打来的。
“韩立,你先别去工地了,马上到滨河路西头的‘老地方’茶馆来接我!”
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焦躁,像是刚跟人吵完一架。
“好的,老板,我马上到。”
韩立不敢多问,挂了电话,立刻调转车头。
雨夜的路,本就难开。他打着十二分精神,龟速前行。
就在他看到不远处“老地方”茶馆那块模糊的霓虹招牌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人影,猛地从路边的黑暗中冲了出来,像是在追赶什么,又像是在躲避什么。
那人手里还举着电话,似乎在和电话那头的人,进行着一场激烈无比的争吵。
韩立的瞳孔猛地一缩!
是老板林国栋!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刹车踩到了底!
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了极其刺耳的尖叫,车头因为巨大的惯性,狠狠地甩向一边。
但,还是晚了。
“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撞上了一个装满水的麻袋。
韩立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在那一瞬间,被这声闷响撞得粉碎。
他整个人都傻了,大脑一片空白,足足过了十几秒,他才反应过来。
他颤抖着推开车门,冲进了瓢泼大雨里。
林国栋就躺在车头前方不远处,一动不动,血水混着雨水,从他的后脑勺,汩汩地向外流淌,很快就积了一小片,又被更大的雨水冲散。
那个他刚刚还在通话的手机,被甩出老远,屏幕亮着,又迅速被雨水浇得没了声息。
韩立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他连滚带爬地过去,颤抖着去探林国栋的鼻息。
还有气。
“救护车!对,救护车!”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疯了一样地跑回车里,摸出自己的手机,用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拨通了120和110。
那个夜晚,对韩立来说,比他过往二十五年的人生加起来,还要漫长。
最终,警方的调查结果出来了。
由于雨天路滑,视线受阻,且受害人林国栋是突然冲出马路,司机韩立已经采取了紧急制动措施,未发现超速、酒驾等行为。
因此,这被定性为一场意外交通事故。
韩立负次要责任,无需承担刑事责任。
但他需要承担的,是另一座,足以压垮他一生的,用愧疚和道义砌成的大山。
02
林国栋虽然保住了命,但因为脑部受到重创,成了植物人。
医生说,苏醒的几率,微乎其微。
这个消息,让韩立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活着的罪人,一个没被关进监狱的杀人犯。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卖掉了父母去世后留给他的,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栖身之所——一套六十平米的老房子。
房子卖了四十万,他一分没留,全都交到了林国栋的妻子,吴秀梅的手里。
“阿姨,我对不起你们,这些钱……您先拿着给林总治病。”
三十岁的男人,跪在病房门口,哭得像个孩子。
吴秀梅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接过了那张银行卡。
但林家的其他人,却没有这么“客气”。
最先发难的,是林国栋的亲弟弟,林国栋。
“四十万?四十万就想买我哥一条命?!”
林国强指着韩立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个杀人凶手!我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给他偿命!”
“就是!要不是你,我姐夫能躺在这里?我们这一大家子,以后都指着谁?”林国栋的小姨子也跟着帮腔,声音尖酸刻薄。
韩立跪在地上,低着头,任由那些辱骂像脏水一样泼在自己身上,一声不吭。
他知道,他们骂得对。
是他,毁了这个家。
从那天起,韩立辞掉了工作,推掉了所有的社交。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件事——赎罪。
他把医院当成了自己的家,把照顾林国栋当成了自己唯一的事业。
喂食、擦洗、翻身、按摩、处理大小便……所有护工该干的、不该干的活,他都一个人包了。
林国栋的妻子吴秀梅身体不好,本身就有高血压,受了这么大打击,更是三天两头地病倒,根本无力照顾。
而林家的那些亲戚,除了最初来医院闹过几次,骂也骂了,钱也收了,之后便很少再露面。
偌大的医院里,日日夜夜守着林国栋的,竟然只剩下韩立,这个名义上的“仇人”。
他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减轻自己内心的罪恶感。
他希望,自己的虔诚和忏悔,能感动上天,让老板奇迹般地醒过来。
哪怕他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打死自己,他也心甘情愿。
这样的日子,他一过,就是整整一年。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会这样,守着一个活死人,慢慢地耗干自己的人生。
直到那天,林国栋的女儿,林晓月,突然找到了他。
03
林晓月是林国栋的独生女。
车祸发生时,她正在外地读大学。
赶回来后,她表现得比她母亲还要冷静,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默默地处理着各种事情。
一年来,韩立和她见面的次数不多。每次她来医院,看到韩立在给自己的父亲擦洗身体,眼神都极其复杂,但从来没有过一句好话,当然,也没有过一句恶言。
她就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这天下午,韩立刚给林国栋翻过身,就看到林晓月站在病房门口。
“你出来一下,我找你有事。”她说完,就转身朝走廊尽头的咖啡厅走去。
韩立心里“咯噔”一下。
他不知道这位“正主”找自己,会是什么事。是要赶自己走?还是又要提赔偿的事?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着走了过去。
咖啡厅里很安静。
两人相对而坐,沉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林晓月先开了口。
“这一年,辛苦你了。”
她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韩立连忙摆手:“不辛苦,不辛苦,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对不起林总,对不起你们……”
林晓月打断了他的话。
“我妈的身体,你也看到了,她撑不住。家里的那些亲戚,你也看到了,没一个靠得住。”
她看着韩立,目光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然后,她缓缓地,说出了一句让韩立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韩立,我们结婚吧。”
“轰!”
韩立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像是有十万个响雷同时炸开。
他震惊地抬起头,张大了嘴巴,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你……你说什么?”
林晓月端起面前的咖啡,轻轻地抿了一口,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也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说,我们结婚。”她重复了一遍,“我需要一个男人,帮我撑起这个家,撑起我爸留下的那个烂摊子公司。而你,需要为你做错的事,赎一辈子的罪。”
“这是一个交易。你娶我,帮我,照顾我爸一辈子。我,则代表我们家,原谅你。”
韩立彻底懵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只比自己小几岁的女孩,感觉她像个疯子。
嫁给撞了自己父亲的仇人?
这是什么荒唐的逻辑?!
“不……不行……这太荒唐了!我怎么能……”
“你没有资格拒绝。”林晓月冷冷地看着他,“这是你欠我们家的。韩立,你这辈子,都欠我们家的。”
这个消息,很快就在林家炸开了锅。
林国强第一个冲到医院,指着林晓月的鼻子骂她疯了,骂她是不是鬼迷了心窍,竟然要嫁给一个杀父仇人。
其他的亲戚,也纷纷指责她不孝,说她这么做,对不起躺在病床上的林国栋。
但林晓月,却表现出了与她年龄不符的固执和强硬。
她力排众议,甚至不惜以断绝关系相威胁,在一个星期后,拉着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韩立,走进了民政局。
没有婚礼,没有酒席,没有祝福。
只有两本红得刺眼的结婚证,和一段,从一开始,就注定扭曲、诡异的婚姻。
04
婚后的生活,和韩立想象中一样,也和想象中不一样。
他们住在林家那套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里,但分房睡。
韩立住的是最小的、原本用作储藏室的北屋。林晓月住她自己的卧室。
他们像合租的室友,客气,但疏离。
每天早上,林晓月会把早饭做好,放在餐桌上,然后去公司。
韩立吃完饭,就去医院,照顾林国栋。
晚上,林晓月下班回来,会把从公司带回来的文件,拿到韩立的房间。
“这是城南那个项目的合同,你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洞。”
“这是下个礼拜要招标的材料,你以前在工地上待过,帮我核一下成本。”
林国栋留下的是一个小型的建筑公司,他出事后,全靠林晓月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硬撑着。
而韩立,这个撞倒了老板的罪人,却在婚后,成了这家公司事实上的“军师”和“总管”。
他们一起,将那个濒临破产、被林家亲戚们搅得乌烟瘴气的公司,一点点地,重新拉回了正轨。
在外人看来,他们是一对患难与共的夫妻。
男人有情有义,虽然犯了错,但勇于承担,把岳父照顾得无微不至。
女人大度善良,不计前嫌,与“仇人”携手,共同撑起了一个破碎的家。
他们甚至成了滨河市当地报纸宣传的“道德模范”。
只有韩立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和林晓月之间,没有爱情,甚至没有温情。
只有日复一日的责任、义务,和那份永远也还不清的、沉甸甸的债。
他看不懂林晓月。
他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每天都能如此平静地,面对他这个撞了自己父亲的仇人。
她为什么,能如此心安理得地,使唤着他,利用着他的愧疚,为她处理着公司的一切?
他想不通。
他也不敢问。
他就像一头被驯服的野兽,被那份名为“愧疚”的枷锁,牢牢地锁着,心甘情愿地,为这个家,做牛做马。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七年。
七年的时间,足以让任何波澜壮阔,都归于死水一般的平静。
韩立以为,他的人生,就会这样,波澜不惊地,直到生命的尽头。
直到那个电话的到来。
05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
韩立正在医院,给岳父林国栋读着当天的报纸。
这是他每天的功课。医生说,多和病人说说话,或许能刺激他的大脑皮层。
虽然七年了,林国栋没有给过任何回应。
突然,韩立的手机响了,是医院的主治医生打来的。
“韩立,你现在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快!”
医生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激动和急切。
韩立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他冲进医生办公室,医生指着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脑电图,激动得满脸通红。
“你看这里!看到没有!出现了α波!非常活跃!”
韩立看不懂那些曲线,他焦急地问:“王医生,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岳父的大脑,正在复苏!他不再是深度昏迷了!”王医生扶了扶眼镜,又抛出一个更重磅的炸弹。
“就在刚才,护士给他做护理的时候,亲眼看到,他的右手食指,动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下,但那绝对不是肌肉痉挛!韩立,奇迹!这真是医学奇迹啊!”
医生的话,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韩立的头上,砸得他头晕目眩,耳边嗡嗡作响。
老板……要醒了?
这个他盼了八年,也怕了八年的时刻,真的要来了?
巨大的喜悦,和一种更加巨大的、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将他淹没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生办公室的。
他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林晓月。
电话那头,林晓月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韩立以为信号断了。
“……我知道了。”
她只说了这四个字,就挂了电话。
当晚,韩立回到家。
屋子里的气氛,凝重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林晓月已经回来了,没有做饭,只是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红酒,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韩立坐立不安,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晓月,爸……爸他真的要醒了……”他搓着手,语无伦次,“要是……要是他醒了,看到我,会不会……会不会……”
他害怕。
他怕林国栋醒来后,那充满恨意的眼神。
他怕自己这八年来所有的“赎罪”,在老板的眼里,都只是一场虚伪的表演。
他坐到林晓月对面,看着她,这个他叫了七年“妻子”的女人,脸上写满了痛苦和绝望。
“晓月,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毁了你这个家,是我让你爸受了这么多年的罪。”
他哽咽着,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忏悔。
“如果爸真的醒了,要打要骂,我韩立绝无半句怨言。哪怕……哪怕他要我这条命去偿还,我也认了!”
他以为,林晓月会像往常一样,沉默,或者说几句不咸不淡的安慰。
然而,没有。
林晓月听完他的话,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抬起眼,用一种韩立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仿佛带着怜悯和嘲弄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她打断了韩立所有的自责和忏悔,语气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韩立,你搞错了一件事。”
韩立茫然地看着她,心脏漏跳了一拍:“什么?”
林晓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旁人无法读懂的、极其苦涩的笑意。
她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一句彻底颠覆了韩立八年认知的话:
“你没有毁了我的家。”
“恰恰相反,是你,救了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