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这张卡里有十万块，密码是你的生日。”
冰冷的银行卡被一只修长的手推到桌面中央，滑过光滑的烤漆表面，发出一声轻微而刺耳的摩擦声。
范文博靠在高级餐厅柔软的座椅上，嘴角挂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残忍笑意。
“拿着，佳宁。算是我给你爸的医药费，也算是我们这几年的……了结。”
对面的许佳宁没有去看那张卡，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在范文博的脸上，那张她爱了整整三年的脸，此刻却陌生得像个从未见过的路人。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一切，都要从三个月前，范文博被调入那个名为“腾飞计划”的项目组说起。
01
三个月前的岚州市，夏末的晚风还带着一丝燥热。
“文博，你尝尝这个，我今天特意去菜市场抢的最新鲜的鲈鱼！”
在略显狭小但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出租屋里，许佳宁夹起一块雪白的鱼肉，小心地剔掉细刺，放进范文博的碗里。
范文博笑着扒了一大口饭，含糊不清地说：“好吃！我老婆的手艺，米其林大厨都得靠边站。”
“贫嘴，”许佳宁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眼底却全是笑意，“快吃吧，吃完我们商量一下国庆去哪儿玩，我爸说他不想动，让我们年轻人自己出去转转。”
范文博的筷子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叔叔的腿……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呗，阴天下雨就疼得厉害点，平时走路慢一些也没什么大事。”许佳宁说得云淡风轻，仿佛那条一瘸一拐的腿，只是父亲身上一个无伤大雅的特征。
吃完饭，范文博主动抢过洗碗的活。厨房里，水流声哗哗作响，他看着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他和许佳宁从大学就在一起，感情稳定，虽然现在日子过得紧巴巴，但他相信，凭自己的努力，一定能在这座大城市里给她一个真正的家。
“佳宁，告诉你个好消息！”范文博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什么好消息？你彩票中奖了？”许佳宁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用手机看着旅游攻略。
“比中奖还厉害！”范文博坐到她身边，一把搂住她的肩膀，“我们公司要启动一个新项目，叫‘腾飞计划’，直接由咱们集团的梁振华梁总亲自负责！我被选中进了项目组！”
许佳宁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吗？那个传说中的梁总？那可太厉害了！我们家文博就是最棒的！”
她激动地在范文博脸上亲了一口。
范文博被她的快乐感染，也笑得合不拢嘴：“那当然了。听说这个项目是公司今年的重中之重，做好了，别说买房了，以后升职加薪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太好了！”许佳宁由衷地为他高兴，“那你以后肯定会很忙很辛苦了。”
“辛苦点怕什么，”范文博握紧了拳头，眼里闪着光，“男人嘛，总要做出一番事业来。为了你，为了我们未来的家，再辛苦都值。”
他看着许佳宁温柔的侧脸，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让她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挤在这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再也不用为了省几块钱菜钱跟小贩磨半天嘴皮子。
那个时候的他，是真心实意地将许佳宁和她的家庭视作自己奋斗的全部意义。他甚至已经规划好了，等项目奖金下来，就先付个首付，再风风光光地去许佳宁老家提亲。至于许叔叔那条腿，他从没觉得是个问题，那不过是一个需要他未来多尽一份孝心的理由罢了。
02
“腾飞计划”果然非同凡响。
项目组的办公室设在公司顶层，视野开阔，装修豪华。范文博每天和一群公司里的精英打交道，讨论着动辄上亿的合作，感觉自己整个人的层次都被拉高了。
梁振华，这个只在公司年会上远远见过几次的传奇人物，也成了办公室的常客。他时常会拍拍范文博的肩膀，赞许地说上一句“小范，这个想法不错”，让范文博激动得好几天都干劲十足。
项目进展得异常顺利，第一阶段成果汇报会上，范文博作为核心成员，做的PPT条理清晰，发言沉稳有力，给梁振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会议结束后，梁振华的秘书特意走过来：“范先生，梁总说晚上请项目组的核心成员到他家里便宴，放松一下，希望您务必赏光。”
去老板家吃饭，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范文博激动得立刻给许佳宁打了电话。
“佳宁，我晚上不回去吃饭了，梁总……梁总请我们去他家！”
电话那头的许佳宁也为他感到高兴：“哇！那你赶紧去买点水果什么的带上，别空着手去，多跟领导搞好关系。”
“我知道，你放心吧。”
挂了电话，范文博看着镜子里穿着普通衬衫的自己，第一次感到了一丝不自在。他咬咬牙，转身走进了公司楼下的一家高级男装店，花掉了小半个月的工资，给自己置办了一身体面的行头。
梁振华的家在岚州市最顶级的富人区——云顶山庄。那是一栋三层的独栋别墅，带一个巨大的花园和游泳池。范文博站在门口，感觉自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
晚宴的气氛很轻松，梁振华的妻子雍容华贵，言谈举止尽显大家风范。但真正让范文博心头一跳的，是梁振华的女儿——梁思思。
“爸，这就是你常提起的范文博吗？果然一表人才。”
梁思思穿着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长发微卷，皮肤白得像牛奶。她端着一杯红酒，施施然地走到范文博面前，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探究。
“梁小姐谬赞了。”范文博有些局促地端起酒杯。
“叫我思思就好，”她晃了晃杯中的液体，笑吟吟地问，“范文博，听我爸说你能力特别强，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啊？”
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直接，饭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范文博的大脑飞速运转，他想起了许佳宁温柔的笑脸，想起了两人在出租屋里的温馨晚餐。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我目前还是以事业为重。”
一句含糊不清的回答，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梁振华在一旁哈哈大笑，似乎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好！年轻人有事业心是好事！来，文博，我敬你一杯，预祝我们‘腾飞计划’马到成功！”
那顿饭，范文博吃得如坐针毡，也如沐春风。梁思思的活泼、大方和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平静的心湖。
回家的路上，他坐在出租车里，闻着自己身上残留的，属于梁家豪宅的淡淡香氛，再想起自己那个充满油烟味的小窝，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他没有告诉许佳宁，梁总的女儿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只是疲惫地说，应酬很累，然后倒头就睡。
睡梦中，一边是许佳宁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一边是梁思思在水晶灯下晃着红酒杯的笑脸。两个世界，在他脑海里割裂开来。
03
从那天起，梁思思开始频繁地出现在范文博的生活里。
“文博，我们有个客户晚宴，你陪我一起去吧，我爸说让你多历练历练。”
“文博，这个方案我有点看不懂，你下班后能不能来咖啡厅教教我？”
“文博，我新买了一辆车，你陪我去兜兜风好不好？”
每一次的邀约，都打着工作的旗号，让范文博无法拒绝，或许，他内心深处也并不想拒绝。
他开始对许佳宁撒谎。
“佳宁，今晚又要加班，项目到了关键期，你先睡吧。”
“佳宁，晚上要跟客户开会，别等我了。”
他带着梁思思出入各种高级餐厅、私人会所，见识了过去只在电视上才看得到的世界。梁思思会给他讲国外的趣事，会带他去认识各种“圈子里”的人。每一次，范文博都感觉那扇通往上流社会的大门，正在为他缓缓打开。
而每当他拖着疲惫和一身的香水味回到那个小小的出租屋时，内心的愧疚和烦躁便会交织在一起。
许佳宁依然毫无察觉，她只是心疼他太辛苦。
“文博，你看你都瘦了，”她给他端来一碗深夜的热汤，“工作再重要，也要注意身体啊。”
看着她毫无杂质的、充满爱意的眼神，范文博有一瞬间的刺痛。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狼吞虎咽地喝下汤，然后敷衍地说：“知道了，知道了。”
他的不耐烦，许佳宁感觉到了，但她只当他是工作压力太大。
一天晚上，许佳宁在电话里小声地对他说：“文博，我……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说吧，什么事？”范文博当时正坐在梁思思的跑车里，车里放着舒缓的爵士乐。
“我爸……我爸的腿最近疼得厉害，医生说需要做一个射频理疗，效果会好很多，就是……就是费用要一万多块钱。”许佳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为难，“我们手头的钱不太够，我想问问你……”
“一万多？”范文博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想到的不是怎么去凑钱，而是这个“负担”又来了。
他看了一眼身边妆容精致的梁思思，她手腕上那块表，恐怕就不止十个一万块。
一种强烈的落差感和烦躁感涌上心头。
“知道了，我这边忙着呢，回头再说！”他不耐烦地打断了许佳宁，直接挂掉了电话。
“怎么了？家里有事？”梁思思明知故问，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没事，一点小事。”范文博挤出一个笑容，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那天晚上，许佳宁没有再打来电话。
而范文博，在跑车里，在城市迷离的夜色中，第一次清晰地产生了一个念头：许佳宁和她的家庭，就像一个沉重的包袱，拖住了他展翅高飞的脚步。那个瘸腿的岳父，在以前看来是需要孝顺的长辈，现在在他眼里，却成了一个无底洞，一个与他光鲜亮丽的未来格格不入的印记。
04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梁振华的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
在一个项目的庆功宴后，梁振华特意把范文博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亲自给范文博泡了一杯上好的大红袍，茶香袅袅。
“文博啊，这段时间你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有能力，有冲劲，是个人才。”梁振华靠在老板椅上，目光深邃。
“都是梁总您栽培得好。”范文博受宠若惊，身体坐得笔直。
“呵呵，跟我不用来这套虚的。”梁振华摆了摆手，“我呢，就思思这么一个女儿，将来这偌大的家业，总是要交到信得过的人手里的。”
范文博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知道，最关键的话要来了。
“我们公司在华南区准备成立一个新的分公司，我打算让你过去做总经理。”梁振华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分公司总经理！那意味着他将一步登天，从一个项目组的核心成员，直接跃升为封疆大吏！
“梁总……我……我怕我能力不够……”范文博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抖。
“能力是其次，忠诚和关系才是最重要的。”梁振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话里有话，“思思对你很有好感，这一点，你应该清楚。我呢，也不反对年轻人自由恋爱。你要是能成为我们梁家的自己人，那华南分公司那边，我才能彻底放心交给你啊。”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赤裸裸的交换条件了。
用他的感情，去换一个一步登天的前程。
范文博的脑子里一片轰鸣，巨大的诱惑像海啸一样，瞬间淹没了他残存的理智和愧疚。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西装革履地出入高级写字楼，手下掌管着上百号人，开着豪车，住着别墅……
而许佳宁和她父亲的身影，在他的脑海里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碍眼。
“我……我明白了，梁总。谢谢您，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范文博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从梁振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范文博感觉自己踩在云端，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他做出了选择。
就在他沉浸在对未来的无限遐想中时，手机响了。是许佳宁打来的，他看了一眼，本能地想挂断，但鬼使神差地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许佳宁带着哭腔的、焦急的声音：“文博，你快来一下医院！我爸……我爸他刚才下楼梯，不小心摔了一跤，腿……腿好像更严重了！”
“什么？”范文博心头一紧，但随即涌上来的，不是担心，而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我现在走不开！公司这边有天大的事情！”他的语气冰冷而生硬，“你先找医生看着，我忙完了再说！”
“可是文博……”
“嘟……嘟……嘟……”
范文博直接挂断了电话，他不想再听见任何关于她父亲的事情。那个男人的每一次出状况，都像是在提醒他，他身上背负着多么沉重而廉价的包袱。
他拿出手机，找到梁思思的号码，发了一条信息过去：“思思，有空吗？我想见你。”
他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
屋里一片漆黑，许佳宁不在。桌上放着已经冷掉的饭菜，上面盖着一个防蝇罩。
范文博没有开灯，他径直走到阳台，点了一根烟。
他看着窗外岚州市的万家灯火，心中前所未有地平静和坚定。他知道，是时候做个了断了。这个小小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家，和他即将拥有的辉煌未来比起来，显得那么的寒酸、碍事。
他配得上更好的，他的人生，不应该被一个瘸腿的老人和一个只知道柴米油盐的女人拖累。
05
第二天，范文博约了许佳宁，地点是他特意挑选的，本市最贵的一家西餐厅。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划开两个世界的界限。
许佳宁来的时候，眼圈还是红的，神情憔悴。她显然是一下班就从医院赶过来的，身上还穿着工作服。
“我爸……医生说要住院观察几天，可能是骨裂。”她坐下来，声音沙哑。
范文博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招手叫来服务员，点了一瓶价格不菲的红酒。
“文博，你今天……怎么了？”许佳宁终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眼前的男人，穿着她从未见过的高级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崭新的名表，眼神里是她读不懂的冷漠和疏离。
范文博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切着牛排，发出刀叉碰撞瓷盘的清脆声响。
一顿饭，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吃完。
直到侍者收走餐盘，范文博才用餐巾擦了擦嘴，从他那个价值不菲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
于是，便发生了引言里的那一幕。
“这张卡里有十万块，密码是你的生日。”
“拿着，佳宁。算是我给你爸的医药费，也算是我们这几年的……了结。”
许佳宁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范文博，身体微微颤抖：“文博……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白，”范文博向后靠在椅背上，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着她，“我们不合适。你家那种情况，那种无底洞，我真的高攀不起。我要的是能帮我飞得更高的翅膀，而不是拖我下沉的累赘。你懂吗？”
“累赘……”许佳宁重复着这个词，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最后化为一片死寂的잿烬。她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所以，这三年的感情，在你眼里，就是累赘？”
“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范文博避开她的目光，他从这笑容里，读到了一丝他不愿意深究的东西。
他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然后奔向自己的光明未来。
周围已经有食客在窃窃私语，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这种万众瞩目的羞辱感，让范文博感到一种病态的快感。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彻底斩断过去。
许佳宁沉默了很久，久到范文博都开始不耐烦了。
最后，她伸出手，慢慢地，却无比稳定地，拿起了桌上的那张银行卡。
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她只是深深地看了范文博一眼，然后站起身，转身离开。那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
看着她离开，范文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解脱了。
他喝完杯中最后一口红酒，心情无比畅快。他幻想着明天梁振华在公司大会上宣布对自己的任命，幻想着梁思思投入自己怀抱的模样，幻想着自己从此走上人生巅峰。他觉得自己的未来，像这餐厅里的水晶灯一样，璀璨夺目。
带着这种兴奋，他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
第二天，范文博特意起个大早，将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他走进宏伟的公司大楼，感觉脚下的每一步都踏在未来的红毯上。他向每一个遇到的同事微笑点头，享受着他们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
电梯里，几个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同事看见他，表情却有些古怪，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范文博没有在意，只当他们是提前听到了什么风声，在嫉妒自己。
他春风满面地走向自己的工位，却看见自己的办公区围了一圈人。大家正凑在同事小李的电脑前，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表情充满了震惊和不敢相信。
办公区里鸦雀无声，只有鼠标的点击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范文博笑着走过去，心情极好地拍了拍小李的肩膀。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是不是梁总宣布我的任命了？”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小李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像个生锈的机器人一样，一卡一顿地缓缓回过头。他的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看着范文博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惊恐。
“范……范哥……”小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快看……出大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