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午后,阳光暖得让人发懒。
我斜靠在沙发上,看着身旁一同看电视的老伴,随口开了个玩笑。
“老婆子,说句心里话,你后悔当年嫁给我吗?”
我本以为会换来一句嗔怪或是一个白眼,但她却久久地沉默了。
整个客厅只剩下电视的聲音和墙上老钟的滴答声,那沉默像一张网,把我越勒越紧。
许久之后,她终于开口,可那句话,却像一记重锤,砸得我头晕目眩,半天回不过神来。
01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末下午。
我和老伴李秀英,像往常一样,吃过午饭后就窝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阳光透过南向的窗户,懒洋洋地洒在地板上,把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溫暖的金色。
空气中,似乎还飘散着淡淡的饭菜香和阳光晒过被褥的味道。
这是我们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墙壁有些斑驳,家具也都是些老款式,却被秀英收拾得一尘不染,处处透着家的溫馨。
电视里正放着一部年轻人爱看的偶像剧。
剧里的男女主角正为了一点小事吵得天翻地覆,一会儿说爱得死去活来,一会儿又说老死不相往来。
我看得直撇嘴,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对待感情真是太轻率了。
我们那个年代,哪有这么多花花肠子。
两个人看对眼了,经过组织介绍,那就是一辈子的事。
我叫王建国,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退休工人。
年轻时在工厂里当了半辈子的钳工,手上磨出的老茧,比我脸上的皱纹还要厚。
身边的秀英,比我小两岁,是个温婉贤惠的女人。
她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年轻时清秀的脸庞,早已被岁月刻上了痕跡。
但她坐在那里的样子,依然让我觉得心安。
我们俩就这么并肩坐着,偶尔对电视剧里的情节评头论足一番。
“你看这小伙子,自己的错还不承认,把姑娘气跑了吧。”我指着电视说。
秀英没说话,只是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苹果,用小刀仔细地削着皮。
她的动作很慢,很稳,一圈又一圈,长长的果皮像一条不断线的红丝带,垂落下来。
这是她几十年的习惯,每次吃苹果,总会把皮削得干干净净,然后切成小块,一牙一牙地递给我。
年轻时,她说我肠胃不好,吃带皮的容易不舒服。
这个习惯,就这么坚持了下来。
我看着她专注的侧脸,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就生出许多感慨来。
这辈子,过得可真快啊。
一转眼,我和秀英,都变成了老头子老太太。
当年那个扎着两个大辫子,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儿的姑娘,如今鬓角也染了霜。
而我这个曾经自诩能扛起一片天的毛头小子,现在也背驼了,眼花了。
我们一起从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走过来,吃过苦,受过累,也曾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红过脸。
可终究,我们还是相互扶持着,走到了今天。
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孙子也上了小学,我们的任务,似乎已经完成了。
剩下的日子,就是这样,安安静靜地,彼此陪伴着,看日出日落。
电视剧里,那个被气跑的女主角又回来了。
男主角抱着她,说着一堆肉麻的誓言,什么“我的世界不能没有你”。
我嗤笑一声,觉得有些矫情。
但心里却也明白,这世间的感情,大概都是一个模样。
只是我们那代人,不习惯把爱挂在嘴边。
我们的爱,都融在了那一粥一饭,一针一线里。
秀英把切好的一块苹果递到我嘴边。
我张嘴接住,苹果清甜爽脆,汁水四溢。
“甜不甜?”她问。
“甜。”我点点头,心里比嘴里更甜。
看着她温柔的眼神,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个埋在心里很多年,却从没问出口的问题。
我们这代人,婚姻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和秀英也是。
当时我家里穷,人也长得普通,木讷寡言,在婚恋市场上,实在没什么优势。
而秀英家条件比我好些,她本人又勤快漂亮,是那一带有名的好姑娘。
当年追她的小伙子,能从街头排到街尾。
可她最后,偏偏就选择了我这个穷小子。
这件事,在我心里,既是骄傲,也是隐隐的不安。
我总觉得,她跟着我,是受了委屈的。
当年我向她保证,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可这几十年下来,我们虽然衣食无忧,但也仅仅是“无忧”而已。
没有大富大貴,没有住上宽敞明亮的大房子,连一次像样的旅行都没有过。
她跟着我,把最好的年华都耗在了这个小小的家里,耗在了柴米油盐里。
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如果当年她选择别人,是不是会比现在过得更好?
这个问题,像一根小小的刺,偶尔会扎得我心里发慌。
今天,借着这溫暖的阳光,和这安逸的气氛,我决定把它问出来。
我清了清嗓子,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像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我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笑着说:“欸,老婆子,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什么话,神神秘秘的。”她也笑了,停下了手里的活。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顿了顿,酝酿了一下情绪,“你......后悔当年嫁给我吗?”
我说完,还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
我甚至已经预想好了她的反应。
她大概会愣一下,然后笑着用手捶我一下,嗔怪道:“你个老东西,胡说什么呢!”
或者,她会白我一眼,没好气地说:“现在才问,后悔也晚了!”
再或者,她会像往常一样,用一句“吃你的苹果吧”,就把这个话题轻轻带过。
这些反应,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的感情,早已不需要用这些话来证明。
我问这个问题,一半是好奇,另一半,其实是带着点小小的炫耀。
我想听到她亲口说一句“不后悔”,来满足我这个老头子小小的虚荣心。
我想证明,她当年的选择,没有错。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02
我的话音落下后,客厅里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安静。
秀英脸上的笑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凝固了。
她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捶我,或者白我一眼。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然后,她缓缓地转过头,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投向了窗外。
窗外,有几棵高大的白杨树,秋风吹过,叶子沙沙作响。
她的视线,似乎穿过了那些树梢,望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沉默了。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猛地压在了我的心上。
原本轻松溫馨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心里开始发慌。
怎么回事?
不就是一个玩笑吗?
她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客厅里只剩下电视机里男女主角还在叽叽喳喳的声音,以及墙上那座老式挂钟的“滴答”声。
那“滴答”声,一下,一下,又一下。
仿佛不是敲在时间上,而是直接敲在了我的心脏上。
我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被无限地拉长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的沉默,像一面无声的墙,把我所有的预设和自信都挡在了外面。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
难道......她真的后悔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到脚底。
我的脑子里,开始像放电影一样,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过往的片段。
我想到我们刚结婚那会儿。
新房就是工厂分的一间小小的单身宿舍,家徒四壁,除了一张床和一个旧衣柜,再没什么像样的家具。
结婚那天,没有隆重的婚礼,没有漂亮的婚纱。
我只是用攒了半年的工资,请亲戚朋友们简单吃了一顿饭。
她就这么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一辈子,交到了我这个穷小子的手上。
婚后的日子,很苦。
我的工资不高,每个月都要精打细算。
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儿子刚出生不久,体弱多病,经常要去医院。
为了给孩子买点有营养的奶粉,我们俩把开销减到了极致。
每天的伙食,就是白菜土豆。
可饶是这样,钱还是不够用。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她眼眶红红的,一问才知道,她把她母亲留给她的一对银手镯,拿去当铺换了钱。
那对镯子,是她唯一的念想。
我当时心里又气又急,冲她吼:“你怎么能把它当了!那是你妈留给你的!”
她只是低着头,小声说:“孩子的奶粉不能断啊。”
那一刻,我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心里充满了作为一个男人的愧疚和无力。
我觉得自己真没用。
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养不好。
我又想起了我三十多岁那年。
在厂里评先进,本来十拿九稳的名额,却被一个有关系的人给顶了。
我心里憋着一股火,又无处发泄。
那天晚上,我约了几个工友,喝得酩酊大醉。
回到家,看到秀英还在灯下给我缝补衣服,我借着酒劲,就把心里的怨气全都撒在了她身上。
我冲她大吼大叫,说她没本事,不能像别人的老婆一样,帮衬自己的丈夫。
我还说了一些更难听的话,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混账。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流眼泪。
那眼泪,一滴一滴,掉在衣服上,也像烙铁一样,烙在我的心上。
第二天我酒醒了,追悔莫及。
我跟她道歉,她却像没事人一样,给我端来了热腾腾的早饭。
她只是轻声说:“我知道你心里苦,发泄出来就好了。”
这么多年,她总是这样。
无论我遇到什么挫折,无论我怎样对她发脾气,她都默默地承受着,包容着。
她就像一潭深水,无论我扔下多大的石头,最终都会被她悄无声息地化解。
我还想起了我对她的那些承诺。
年轻时,我拉着她的手,站在工厂的宿舍楼下,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城市灯火,豪情万丈地对她说:“秀英,你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住上楼房,让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再也不用为钱发愁。”
她当时只是笑着,温柔地看着我,说:“建国,我不求大富大贵,只要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几十年过去了。
我们确实住上了楼房,是工厂分的福利房,面积不大,采光也不好。
我们的生活,也确实不用再为钱发愁了,但距离“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还差得很远。
有一次我们逛商场,她看上了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
她站在橱窗前,看了很久很久。
我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欢。
我摸了摸口袋,那件大衣的价格,是我将近两个月的工资。
我犹豫了。
她看出了我的窘迫,拉着我的手说:“走吧走吧,我就是随便看看,都这么大年纪了,穿这么艳的颜色,也不好看。”
我知道,她是在给我台阶下。
后来,我偷偷去码头扛了一个月的沙包,加上厂里发的奖金,终于凑够了钱,买下了那件大衣,在她生日那天送给了她。
她收到大衣时,高兴得像个孩子。
可她嘴上却一直在责怪我乱花钱。
那件大衣,她只在过年或者参加重要宴会的时候才舍得穿一次。
平时,总是仔细地用防尘罩套好,挂在衣柜的最里面。
往事一幕幕,像潮水一样涌上我的心头。
甜蜜的,苦涩的,愧疚的,遗憾的......
这些年来,她跟着我,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
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站在她的角度,去体会过她的感受。
我总以为,我们是夫妻,风雨同舟是理所应当。
我总以为,我对她的好,她都懂。
可她的沉默,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醒了我。
或许,在她心里,一直都埋藏着一些我不知道的辛酸和无奈。
或许,她真的后悔过。
只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她把所有的苦,都咽进了肚子里。
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宁愿她跟我大吵一架,或者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也比现在这样,用沉默来凌迟我,要好受得多。
我看着她依然望着窗外的侧影,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身上,给她笼上了一层落寞的剪影。
我的喉咙有些发干,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想说:“秀英,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问题的。”
我想说:“你要是心里有委屈,就跟我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害怕,害怕一旦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听到的会是那个我最无法承受的答案。
时间,依然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我的心,也随着那钟摆,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来回摇摆。
03
就在我快要被这漫长的沉默和内心的煎熬折磨到崩溃的时候,秀英终于有了动作。
她缓缓地,非常缓慢地,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
然后,她转过头,重新看向我。
她的眼眶,有些微微的泛红,像是刚刚哭过,又强行忍住了泪水。
但她的表情,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那是一种,仿佛历经了千帆,看透了世事的平静。
她的眼神,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悠远,而是变得清澈而专注。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我甚至能从她清澈的瞳孔里,看到自己那张写满了惊慌和不安的老脸。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审判的时刻,终于要来了。
我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她开口。
客厅里,电视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被我按了静音,那座老挂钟,也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摆动。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我只听得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剧烈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
终于,她动了动嘴唇。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一片羽毛,轻轻地飘落。
但她说的每一个字,却又像是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老王,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再遇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