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极右党崛起：北欧女版里根将如何挑战左翼？

核心要点：

1. 挪威新一届议会大选结束，选民投票比例达到冷战结束以来最高水平。工党领衔左翼联盟再次获胜，领袖斯特勒成功连任首相，但左翼议会席位优势显著缩小。

2. 极右翼进步党创下历史最好选举成绩，取代保守党成为最大在野党。此外，极左及议题型政党亦取得突破，以保守党为首的相对温和党派遭遇重大失利，标志挪威政党格局的剧烈重组。

3. 极右翼当下势头正盛，但挪威的政治极化趋势同特朗普主义仍存在显著差距。更确切地说，进步党欲复刻里根在领导共和党崛起时所取得的成就，未来将进一步整合保守派并进行民粹化动员，对左翼执政联盟构成巨大威胁。

挪威大选结果出炉后，工党领袖斯特勒向支持者抛掷鲜花庆贺胜利。（图源挪威广播公司NRK）

2025年9月8日，新一届挪威大选结果出炉。挪威人将这场大选视为国家站在民主十字路口的关键选择，400多万选民中投票比例达到79.9%，创下冷战结束以来最高投票率。

现执政党工党以28.2%的得票率再次获胜，领袖约纳斯·加尔·斯特勒成功连任首相。然而选举结果并不容乐观，左翼联盟只比右翼多赢得9万张选票，相较上次大选丢失了整整13个议会席位，仅剩5个席位的优势，甚至作为“红色大本营“的首都奥斯陆都在经历红色政党的集体选民流失。由于工党议席远低议会半数，在左翼联盟分歧尚未弥合的情况下，该党将不得不再次与其他红绿党派商讨联合组阁方案。

本次选举的最大焦点无疑是极右翼政党进步党的历史性突破。该党以23.9%的得票率创下建党52年来的最佳成绩，比上届选举提升整整12.2个百分点，一跃成为下届议会的最大在野党，这无疑将给左翼联盟带来巨大挑战。相比之下，曾与工党分庭抗礼的保守党则遭遇惨败，仅获14.6%的选票，创下近二十年来的最差纪录。

值得注意的是，选举结果亦反映出挪威政党进一步极化与议题化的趋势。除了进步党支持率大幅上升，分属激进左翼的红党也取得小幅增长，而处于二者政治光谱之间的党派则普遍下滑。其中，自由党下降0.9%、社会主义左翼党下降2%、保守党下降5.7%，长期斡旋于两派之间的中间党跌幅最大，达到7.9%。

2017年，时任挪威首相兼保守党领袖索尔贝格携历史最大规模贸易团访华，中挪两国恢复关系正常化。今年大选后，索尔贝格因保守党惨败引咎辞职，结束其22年的党领袖生涯。（图源挪威《晚邮报》）

如此看来，左翼“赢选不赢势“，未来四年执政压力势必更大，中间阵营的斡旋余地也进一步缩小。相反，长期被视作“最不进步”的进步党，却在今年大选中取得了“令挪威政坛震颤的进步”。

受到欧洲传统右翼的“真空化”影响，挪威保守党在议题建设上已陷入长时间低迷，逐渐将议题主导权拱手让与进步党。其功勋党魁、曾成功恢复对华关系的前首相埃尔娜·索尔贝格也难逃引咎辞职。而进步党则持续加快民粹化转型，使得左翼阵营打出群起而攻之的口号，甚至中右的自由党领袖古丽·梅尔比也极力撇清关系，声称”没考虑与进步党组阁“。进步党最终在全国19个选区中的18个排名第二，仅在奥斯陆选区排名第三，成为保守阵营真正的核心力量，对左翼展开穷追不舍的攻势。

那么，这个令挪威政坛集体震颤的进步党，究竟是支怎样的力量？

进步党成立于1973年，最初名为“反税党”，主打减税、反精英及移民限制政策。该党成立初期曾长期被边缘化，但在新保守主义盛行的80-90年代迅速崛起，在2009年金融危机爆发后的大选中成为第二大党，在2013-2020年同保守党联合执政。

近年来，进步党在诸多议题上采取特立独行的冒险观点，试图挑起民粹情绪来推翻工党建制的合法性。在能源议题上，该党是唯一一个拒绝改变石油勘探现状的政党，声称挪威拥有世界上“最清洁的”石油和天然气，而那些想要取缔该行业的人“正在玩弄代价高昂且危险的象征性政治”；该党希望积极利用自然，而非保护自然，国家应将自然管理权让渡于市政当局；在移民问题上，该党主张停止遵循联合国机制接受难民，仅同意接受受迫害的基督徒和易融入挪威价值观的人士；在对外关系上，该党坚定维护跨大西洋关系、反对欧盟与欧洲一体化，声称“不论总统是谁，美国都是最重要的盟友”。此外，在巴以问题上，进步党是唯一一个拒绝谴责以色列对加沙采取军事行动的政党，认为以色列作为一个主权民主国家有权保卫自己免遭“恐怖主义的威胁”，并骇人听闻地表示“对巴勒斯坦的援助没有为和平与和解做出贡献”。

回顾进步党的历史，诞生于自由与民主相协调的70年代，发展于80年代后的“新镀金时代”，两次最佳选举成绩分别同茶党运动与当下的民粹主义浪潮同步，活脱脱与美国共和党的涅槃史相呼应。由此人们不禁发问：那个熟悉的北欧福利社会真的要成为过去，取而代之的是特朗普主义在这片土地生根发芽吗？

《挪威日报》刊登特朗普与利斯特豪格的类比图。该主流媒体认为二者都为统合右翼阵营采取了牺牲异己的手段。此前利斯特豪格一边同特朗普划清界限，一边声称进步党选民自发对MAGA运动的支持不该被禁止。（图源挪威通讯社NTB）

事实上，在挪威谈论特朗普主义还为时尚早。特朗普主义的特征通常具备三个基本要素：排外主义、政治暴力和阴谋论。自2016年以来，美国的民主制度迅速倒退，主要原因就是特朗普公然将上述三点作为了动员选民、攻击党内外对手的常规武器，并教唆其支持者对抗美国民主的各种规范，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国内社会动荡与国际恶劣影响。2020年大选后臭名昭著的“国会山骚乱事件”便是典型案例。

美国共和党很早之前就对北欧体制持批评态度，进步党则对其态度采取追随立场。在奥巴马医改时期，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罗姆尼便抨击前者“正将美国变成一个北欧式保姆国家”，而进步党近年来则开始宣扬左翼社民体制“仿效共产主义“，号召信仰自由民主社会的选民与工党切割，大有同共和党的阴谋论里应外合之势。然而，相较美国中西部广大的农民与工薪阶层群体，挪威人均受教育水平更高，崇尚“道德理性”，对阴谋论的甄别能力更强。除此之外，挪威多数政党之间的分歧尚未突破民主体制本身，能够与媒体一道孤立其破坏者，这也是进步党“能得民心而难得同僚之心”的原因。阴谋论如此，排外主义和政治暴力则更是如此。在大选前不久，挪威爆发了一起穆斯林移民枪击遇害案，除进步党和基督教民主党外，几乎所有政党领导人都集体参与了该事件的群众悼念仪式，展现挪威政治精英群体对种族歧视和暴力事件的抵制。

除了统计三大要素的发生概率，还应注意到挪威对类似事件的制度容忍机制。在美国，金权政治和大法官制度为选举和司法体系留下顽疾，即美国容许一个“自由型市场”在国家机器中存在，政治仇恨与枪支暴力可以在资本的操纵下被纵容，再从朋党勾连的司法制度中脱身。相反，挪威的“协调型市场”体制则以国家对政党竞争与经济支柱产业的强力控制为保障，避免政治与经济大权流入政党或私人。虽然这种“看似完美”的体制仍受到偏袒左翼和技术官僚主义的指摘，但的确极大程度上保证了基本人权与社会稳定。

不过，进步党显然正在制度化框架下效仿里根带领共和党的崛起之路。进步党领袖西尔维·利斯特豪格曾在采访中将里根和撒切尔夫人视作榜样，并倾向于塑造里根式的“阳光型保守主义”形象，试图在挪威重现里根当年的成就，实现右翼阵营的整合。

利斯特豪格坐在副手办公室的里根人像之下。此前她曾称这位美国共和党人前总统为其心中的“国王”。（图片及消息源来自挪威《世界之路报》）

70年代，美国深陷越战失败、经济滞胀，能源危机等泥潭，让选民对政府治理能力深陷怀疑。对比国内政治疲软现象，共和党人里根因其积极进取的个人形象很快成为民众“重振美国”愿景的折射。上任之后，他很快推进保守阵营民粹进程，力排众议地强调“小政府”与自由市场；在社会文化层面，他以雄辩的姿态迎合宗教右翼与“道德多数派”，扩大选民基础；在外交层面则发起冷战新攻势，提出对苏联“以实力求和平”，树立起旗帜鲜明的“里根主义”。在他执政期间，共和党自60年代以来翘首以盼的整合运动基本完成。

现如今，利斯特豪格想要效仿里根的政治手腕，在议会多党制度下建立适合极右翼发展的“灰色缓冲地带“，以兼具自由至上主义者与民族主义者的姿态试探挪威社会体制的底线。她一来提倡自由经济、坚定反对“大政府”的立场，主张国家放权地方政府，强调大幅减税与削减移民公共开支；二是政治意识形态化，尝试将民族保守主义与福利民族主义相结合，既满足对福利的本土保护，又迎合国内反移民情绪；三是民粹式沟通，善用社交媒体发表直白、对立、富有冲击力的语言提振气势，塑造时刻准备代表国家的战斗形象，并在选举结束后扬言“会让左翼每一天都经历斗争”。社媒策略成功笼络相当一部分年轻人群体，使得该党青年团在今年历史首次成为校园选举的获胜者。

最终，进步党是否能像共和党在里根时期那样完成质变，还有待未来四年议会内外表现的检验。同时，为避免挪威被推入一个“后社会民主”时代，左翼也势必将致力于巩固政党共识机制，集火压制进步党的崛起。一场史无前例的挪威议会斗争正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