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监狱那扇沉重的铁灰色大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时，赵书航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一千零九十五个日夜，他听了无数次这样的声音，每一次都伴随着自由的消逝。
而这一次，它隔绝的是一段足以将人灵魂碾碎的过去。
三年的牢狱生活，将一个原本温润儒雅的建筑设计师，磨砺成了一个眼神锋利、沉默寡言的男人。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抬起手，遮挡了一下，看到的，是自己手腕上那圈丑陋的、磨不掉的疤痕。
他没有哭，也没有笑。
脸上，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拒绝了狱警“联系家人”的提议，也无视了门口那些招揽生意的黑车司机。
他只是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把被他体温捂热了的黄铜钥匙，紧紧地攥在掌心。
然后，他迈开脚步，朝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观云市，那个他只住过一个夜晚的“家”，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他不要同情，也不要怜悯。
他只要一个答案。
这一切，都得从三年前那场，他人生中最幸福，也最荒谬的婚礼说起。
01
三年前的赵书航，是朋友圈里公认的“人生赢家”。
三十岁的他，是观云市小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凭着出色的才华和不懈的努力，年纪轻轻就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他性格温和，待人真诚，唯一的缺点，就是把太多时间都投入到了工作里，耽误了个人问题。
直到，他在市立图书馆的一次建筑美学讲座上，遇到了苏瑾。
苏瑾是图书馆的管理员，负责整理古籍。
她人如其名，像一块温润的美玉，安静，内敛，身上有种淡淡的书卷气。
她不像别的女孩那样热烈奔放，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捧着一本书，就能度过一个下午。
赵书航对她，几乎是一见钟情。
他觉得，苏瑾身上那种宁静的气质，就是他一直在自己的设计图纸上，苦苦追寻的“家的感觉”。
他对她展开了追求。
他的追求，不像别人那样送花送礼物。
他会默默地记住她喜欢的作家，然后跑遍全城的旧书店，只为找到一本绝版的签名书送给她。
他会在她值夜班的时候，算好时间，带着亲手熬的热粥，出现在图书馆门口，只为让她在寒冷的深夜里，能暖一暖胃。
他会把自己最新的设计图纸，第一个拿给她看，听她用那柔和的声音，讲出一些他从未想过的、充满灵气的见解。
苏瑾那颗安静的心，被他一点一点地，捂热了。
他们的恋爱，没有太多轰轰烈烈的桥段，更像是一首隽永的小诗。
在那个快节奏的、浮躁的城市里，他们活得，像上个世纪的恋人。
赵书航的弟弟赵书海，是他们爱情最忠实的见证者和支持者。
赵书海比哥哥小四岁，性格更活泼外向，当时还在读大学，学的是美术。
他嘴甜，会说话，第一次见到苏瑾，就一口一个“嫂子”地叫着，把苏瑾羞得满脸通红。
“哥，你可得抓紧啊！”他总是挤眉弄眼地对赵书航说，“我嫂子这么好的姑娘，你要是弄丢了，我第一个不饶你！”
他会帮着哥哥策划各种小惊喜，会热心地给他们俩当司机，会用他画画的特长，把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画成一本可爱的漫画集。
赵书航的父母，对这个温柔懂事的未来儿媳，更是满意得不得了。
所有人都觉得，赵书航和苏瑾，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02
恋爱一年后，赵书航用自己所有的积蓄，在观云市最好的地段，买了一套大平层。
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是他亲自设计的。
他要把他和苏瑾的家，打造成一个最完美的作品。
“小瑾，”他拿着设计图，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你看，这里，是我们的书房，我要做一整面墙的书柜，放满你喜欢的书。那里，是阳台，我们要种上栀子花，夏天的时候，整个屋子都会是香的。”
苏瑾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他英俊的侧脸，幸福得说不出话来。
房子装修好后，赵书航向苏瑾求婚了。
他没有用钻戒，而是用一块上好的和田玉，亲手雕刻了一枚小小的印章，印章上，刻着他们俩的名字。
“苏瑾，嫁给我。让我用一辈子，为你遮风挡雨，为你建一座，只属于你的，温暖的城。”
苏瑾流着泪，点了点头。
婚礼的日期，是父母找人专门算过的黄道吉日。
婚礼盛大而温馨。
赵书航看着穿着洁白婚纱的苏瑾，在父亲的陪伴下，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弟弟赵书海，作为伴郎，在婚礼上忙前忙后，比新郎官还要激动。
他在台上，念了一封他写给哥哥嫂子的信，把两个人都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哥，是我这辈子最崇拜的人。我嫂子，是我见过最美好的姑娘。今天，我最崇拜的人，娶了我最喜欢的姑娘。我希望你们，永远幸福。”
掌声雷动。
那一天，所有的祝福，都是真诚的。
所有的笑脸，都是灿烂的。
所有的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赵书航怎么也想不到，这场梦，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一场让他永世沉沦的噩梦。
03
因为婚礼定下的黄道吉日，和民政局的工作日有冲突。
两家人便商量好，按照老家的习俗，先办婚宴，宴请所有宾客。等过了周末，周一再去民政局，把结婚证领了。
这在当地，是很常见的操作。
谁也没有觉得，这会有什么问题。
新婚之夜，宾客散尽。
赵书航抱着自己美丽的新娘，回到了那间，他亲手布置的、充满了喜庆和温馨的婚房里。
红色的床品，摇曳的烛光，空气中，弥漫着玫瑰和香槟的甜美气息。
那一晚，他看着苏瑾那张因为羞涩而绯红的脸，心里充满了为人丈夫的、温柔的责任感。
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他甚至能清晰地记得，苏瑾在他怀里，那动情的、细碎的呻吟。
第二天一早，他是在一阵剧烈的、粗暴的擂门声中醒来的。
“开门！警察！例行检查！”
赵书航以为是朋友们的婚后恶作剧，有些无奈地笑着，起身去开门。
他身上，还只穿了一条睡裤。
门一打开，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就表情严肃地冲了进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一副冰冷的手铐，就“咔哒”一声，铐住了他的手腕。
“你们干什么？是不是搞错了？”赵书航彻底懵了。
“赵书航是吧？有人报警，告你强奸。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一个年长的警察，冷冷地出示了自己的证件。
强奸？
赵书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回头，看向床上。
苏瑾正裹着被子，坐在床头，瑟瑟发抖，脸上挂满了泪痕，看上去，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
她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厌恶。
“小瑾？”赵书航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这……这是怎么回事？你快跟警察同志解释一下啊！”
苏瑾没有解释。
她只是把头埋进被子里，发出了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哭声。
04
审讯室里，灯光惨白。
赵书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我们是夫妻！我们昨天刚办了婚礼！那是我妻子！”
“那不是强奸！我们是自愿的！”
可他的辩解，在苏瑾那份，字字泣血的口供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他昨天晚上喝多了酒，回来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
“我求他，我说我累了，身体不舒服，可他……他根本不听……”
“他……他打我，他用蛮力……”
苏瑾的身上，确实有一些模糊的红痕。
那是他们昨晚，情到浓时，留下的印记。
可此刻，在法医的鉴定报告里，这些，都成了赵书航“施暴”的铁证。
最致命的，是那张，他们还没来得及去领的，结婚证。
没有那张纸，他们在法律上，就不是合法的夫妻关系。
那晚发生的一切，只要苏瑾一口咬定“非自愿”，那在法律上，就构成了强奸罪的全部要件。
赵书航的父母和弟弟，疯了一样地为他奔走。
他们去求苏瑾，求苏瑾的父母，求他们撤诉。
可苏瑾的父母，把他们带来的所有礼品，都扔了出来。
“你们家还想倒打一耙是不是？我女儿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被你们儿子给毁了！我们不告他，都算便宜他了！”
而苏瑾，则从头到尾，都拒绝再见赵家的任何人。
法庭上，赵书航最后一次，看到了苏瑾。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衣服，站在证人席上，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她详细地，向法官和陪审团，叙述着那个被她重新编织过的“新婚之夜”。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将赵书航凌迟。
他看着那个他曾深爱过的女人，看着她那张写满了悲痛和委屈的脸，心里，第一次，感到了无尽的荒谬和冰冷的绝望。
他想不通。
他怎么也想不通。
为什么，那个曾经说着要和他共度一生的女人，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一个，要亲手将他送进地狱的仇人？
最终，在“证据确凿”之下，赵书航因强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法官宣判的那一刻，他没有再看苏瑾一眼。
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05
三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高墙之内，赵书航的世界，只剩下了灰色和沉默。
他从一个前途无量的设计师，变成了一个编号为“7348”的囚犯。
起初，他也曾愤怒过，不甘过，咆哮过。
但所有的情绪，最终，都被那日复一日的、麻木的劳动改造，给磨平了。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思考。
他只是活着，像一株没有灵魂的植物。
唯一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是父母和弟弟，每个月一次的探视。
他们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用电话，讲述着外面的世界。
父母，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他们卖掉了老家的房子，为他请最好的律师，为他四处上诉，但都石沉大海。
弟弟赵书海，也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阳光开朗的少年，变得沉默寡言，甚至还退了学，开始在社会上打工，说是要“为哥哥分担”。
“哥，”每次探视结束，赵书海都会红着眼，对着电话说，“你等着，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是这份亲情，成了支撑着赵书航，熬过那漫长而黑暗的三年，唯一的微光。
一千零九十五天后，他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获得了减刑，提前出狱了。
他站在那扇熟悉的、也是他噩梦开始的房门前。
这套房子，是他用自己画过的一千多张图纸，熬过无数个通宵，换来的。
里面的每一个细节，都有他和苏瑾，曾经的欢声笑语。
他不知道，这三年，苏瑾，住在哪里。
他也不知道，这扇门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他内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憎恨，和一丝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残存的幻想。
或许，她是有苦衷的？
或许，她是被人胁迫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把，被他磨得光滑发亮的黄铜钥匙。
他离开时，走得匆忙，警察没有搜走这把钥匙。
这，也成了他这三年来，唯一的念想。
他颤抖着，将钥匙，插进了锁孔。
锁芯，还是原来的。
钥匙，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
门，开了。
赵书航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在那一瞬间消失了。
血色，从他的脸上，一寸寸褪去，快得像退潮的海水，只留下一片惨白干裂的河床。
他以为，三年的牢狱，已经让他尝遍了人间所有的苦。
他以为，自己那颗心，早已被磨成了坚不可摧的顽石。
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原来，真正的地狱，不在高墙之内。
它在门里。
而他，刚刚用自己那把，珍藏了三年的钥匙，亲手，为自己打开了地狱的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