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州录音风暴

欧钦平 2025年09月15日 08:00 广东

温惠、叶华能、宁远喜合影、宝丽华集团

2025年9月5日，正在顺德法院重审一审的“广东宝丽华集团高管宁远喜、温惠涉嫌职务侵占案”第三次开庭，法庭调查进入辩方举证环节。

在辩护律师举示的大量证据里，多份当庭播放的谈话录音格外引人注目。一些当事人不会在台面上说的话，成为准确理解这个案子的关键密码。

二十多年“情同父子、亲如兄弟”的老板与职业经理人为何反目成仇？

奉命调解叶、宁二人经济纠纷的政法官员如何操控案件走向？

公安机关如何绕开法律程序抓捕一位省级人大代表？

宁远喜、温惠被指控的两起职务侵占犯罪是否成立？

被裹挟其中的各色人等经历怎样人性考验？

随着一份一份录音呈堂质证，辩护律师和两名被告人抽丝剥茧，解开疑团。

宁远喜与叶华能合影

录音01︱叶华能怒批“左膀”宁远喜

时间：2021.4.24 地点：雁南飞茶田 人物：叶华能

2021年4月24日上午，梅州雁南飞茶田景区，广东宝丽华集团及由其控股的A股上市公司宝新能源实控人、梅州富豪叶华能召开公司管理层大会。时任宝丽华集团总经理、叶华能内弟媳妇温惠参加此次会议，并按公司惯例录音留存。

在会上，叶华能怒批刚刚离任宝新能源董事长的宁远喜，整整骂了两个多小时。叶华能表示，宁远喜挑战他对公司的控制权，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他要求在座的董事、监事、高管首先明了一件事：在公司，大股东才是最大的，“坐在这里的就我、叶繁荣（叶华能之子）、叶耀荣（叶华能侄子）最大”。他告诉大家，不要以为企业交给董事会就是董事会在那里管理，“今天让你当就当，明天叫你下来就下来。”

叶华能最耿耿于怀的，是梅州客商银行的经营管理。

梅州客商银行是一家由宝新能源发起设立并持股30%的民营银行，2017年6月28日开业，宁远喜任董事长，直至2021年11月被逼宫辞职。在叶华能看来，客商银行设立后，完全背离他的初衷，被宁远喜搞成了一个“火烧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对此，宁远喜的解释是，银行属于独立法人金融机构，由银监会和央行实施双重严格监管，要求人员、资产、业务、财务和办公场所五个方面与股东严格分离，设立防火墙。作为大股东、实控人的叶华能不能插手客商银行日常经营管理、财务审批，这是银行监管政策法规的硬性要求，并不是他为了一己之私将叶华能拒之门外，更不是为了搞什么独立王国。宁远喜没有意识到，他为维护客商银行独立地位坚守行业底线的举动，让叶华能心生公司控制权旁落的危机感。

事后复盘，宁远喜在法庭上表示，“叶华能嫉贤妒能，宁远喜功高盖主，权大欺主，这就是我职业生涯犯下的最大忌讳，这就是叶华能要坚决打击我的根本原因。”

2021年4月17日至18日，广东省工商联执委会在梅州举行，全省知名企业家云集“梅花之乡”，身为梅州市工商联主席的宁远喜组织会务，接受采访，尽显风头，这让叶华能很不爽。在4月24日的会议上，他要求公司所有员工对于此次执委会报道不得转发，不得点赞，转发过，点过赞的，都要写检查。

叶华能甚至要求关掉公司微信公众号等社交平台账号，今后除了宣传党的政策，“不能有半点宣传总经理啊董事长啊什么七七八八的”。

雁南飞会议第二天，4月25日，叶华能把温惠叫到办公室大骂一通，称宁远喜已经“动到我控制权的根基了”，一定要“除掉”。他警告温惠，这是忠诚的问题，你死命保宁远喜，老是跟着宁远喜，“换作其他人早就干掉了”。

二十多年“情同父子、亲如兄弟”的叶华能、宁远喜二人从此反目成仇。几个月后，矛盾升级，叶华能安排宝丽华集团法定代表人邹孟红向公安机关报案，指控宁远喜涉嫌两起数额巨大的诈骗犯罪。2022年2月28日，宁远喜被立案侦查，同日被公安机关羁押，至今已经超过三年半。

宁远喜与叶华能恩仇交织的故事始于1995年。在当年11月的一次招聘会上，从陕西南下深圳打工的宁远喜与梅州客家老板叶华能一见如故，随后放弃在深圳的工作跑到梅州，先后担任宝丽华集团广告部经理、宝新能源董事会秘书、宝新能源董事长、梅州客商银行董事长、宝丽华集团党委书记等职。他和温惠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是叶华能名副其实的“左膀右臂”。二十多年间，铁三角同心联手，将宝丽华集团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乡镇家族企业打造成在梅州乃至粤东北举足轻重的能源行业独角兽，写就一段商业传奇。

遗憾的是这个“伯乐与千里马”的故事没能善终。正如著名文史作家十年砍柴所说，叶华能与宁远喜从相知相交到反目成仇的桥段，活脱脱是个“开国皇帝晚年诛杀功臣的企业版”。

叶华能讲话摘录

◎首先大家要很明了，这个是叶华能主席奋斗了50年，创造了今天的企业，你们不要搞错啦！我告诉你，不是谁在那里当董事长，谁在那里当总经理，是他们的权力吗？是他们的钱在那里吗？来遥控整个企业，我也忍受了五六年的时间。

◎这个企业不是说交给你们董事会就是你们自己在那里管理，在那里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要搞错了。今天让你当就当，明天叫你下来就下来。

◎省工商联在这里雁南飞开那个会，你们在座的人，每个人发了信息，转发，点赞，我都清清楚楚的！很不错，是不是啊？原来的董事长很不错，很会哦，代表梅州市哦，什么演讲哦，现在差不多就是来贬低我是吗？去赞扬他是吗？糊里又糊涂的。

◎陈某某你就是跟随着宁远喜的，我也不怕你讲的，你自己要这么做人做事，你们在座也是一样的，全世界有这样的概念吗？去啊，去追随他！想来撼动我的控制权啊？想来挑战我的控制权啊？在梅州还轮不到。

◎表面上忠忠诚诚，暗里面七七八八。小小蚂蚁，认为学了那个古语说“小小蚂蚁能够撼动千里河堤”，我这里动不了的，我告诉你们。

◎这个事能够容忍的吗？来撼动我控制公司！我辛苦了50年，你想来撼动？是任何人都不行的！我告诉你，就像国家一寸土地都不能（丢）的。

◎五年时间你认为我都糊里糊涂，我跟痴昏人一样在那里，我是忍受了五年。

◎所以今天要好好整顿一下，一个是你们的思想概念，自己也在这个民营企业，怎么去帮民营企业在一起把工作做好，怎么赚钱，这个事才是最重要的。

◎我现在三年时间没有去银行（指梅州客商银行）了，知道吗？火烧不进！水泼不通！

◎所以你们概念要清清楚楚，这是大股东控制权的问题，知道吗？不是董事长、总经理的权力在他手中。你们下面的被他们训练得这么概念了。所以下来不管是员工也好，不管是总经理也好，不管是董事也好，一个不忠诚的……这个忠诚不是说表面上的，全部是看行动的。

◎现在（宝新能源）我是水泼都泼不进的，下面也不和我说实话的，他们都全面听那个董事长的，被控制死了。连昨天罗某某送个文件给我，都要通过刘某（公司董秘）同意不同意。

◎大家都在一起上班，所以你们最要明了的事情是什么？大股东是最大的，知道吗！坐在这里的就我、叶繁荣、叶耀荣最大的！你们不要说我们是一个家族，我告诉你们，你们思想不要这样去想，要明了一下民营企业的概念。

◎我告诉你们，你们心里面还是这样想的，我告诉你们：“是，现在叶华能，叶主席不一样了，他要他的家族了，他要把我们这些外来的人全部排出去了！”我知道很多人是这样想的，他们是要家族式了。

◎大股东去参与管理不会犯错误的，不要搞错了。不要搞得我一屁股债。开始办银行我就告诉他们，你们不贷款给我都可以，国家不给我金融牌照也可以，没关系，对不对，你就绝对不能给我搞得一屁股屎在那里，要擦得干干净净的，因为要追究法律责任的，要我全家资产赔进去的，知道吗？

◎现在有哪个企业的什么总经理、什么董事长去外面聘请能搞好的？一个也没有的！

顺德法院。

录音02︱政法委书记劝温惠站队叶主席

时间：2022.5.28 地点：梅州某餐馆 人物：梁维温惠

在2022年1月3日的报案材料里，宝丽华集团法定代表人邹孟红指控宁远喜涉嫌两起诈骗犯罪：其一是2016年2月期间，宁远喜借为宝丽华集团融资3.1亿元之机，骗取宝丽华集团930万元财务顾问费；其二是2017年1月期间，宁远喜采用合同诈骗方式骗取宝丽华集团持有的宝新能源股票1.11亿余股，当时价值9.28亿余元。

针对所谓合同诈骗9.28亿元股票的问题，梅州市公安局梅县区分局认为属于民事案件不予立案。针对930万元财务顾问费的问题，公安机关虽于2022年2月28日以“广东宝丽华集团有限公司被诈骗”立案侦查，但是对于如何定罪，公安机关与检察院存在分歧（审查起诉阶段罪名改为职务侵占）。叶华能担心事情搞不成，于3月16日再次安排宝新能源董事长邹锦开向公安机关报案，指控宁远喜2014年5月以明显低价购买宝新能源商铺，涉嫌职务侵占。

报案材料显示，叶华能的目标一开始只有宁远喜一人。但是按照邹孟红、邹锦开的说法，两起指控都存在明显BUG：

在930万元财务顾问费一案中，宁远喜的身份是宝丽华集团公司党委书记，并不参与宝丽华集团经营管理，其无权指令财务人员付款，付款报批单是时任宝丽华集团总经理温惠填写的，宁远喜根本没有职务便利可以利用，何来职务侵占犯罪？

在处置宝新能源商铺一案中，时任宝新能源董事长的宁远喜确有职务之便可以利用，但涉案商铺是经温惠之手卖出的，宁远喜凭一己之力无法完成职务侵占。

这就出现一个问题，想要“钉死”宁远喜，就必须把温惠拉进来自证其罪，才能完成所谓共同犯罪——对于叶华能来说，这是一个艰难选择：温惠跟随自己29年劳苦功高，而且是他小老婆朱女士的弟媳妇，掌管公司内务和叶华能家族事务，是叶华能的“大管家”。

大概是实在难以亲自开口要求温惠自首，叶华能找来很多帮手，试图说服温惠。从2022年1月到7月，这些说客轮番上阵，先后出场者包括梅州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梁维，梅州市副市长温向芳，梅州市检察院副检察长黄明仰，梅县区委书记温助民，梅县区委政法委书记张小兰等人。

温惠表示，以梁维为首的说客们一次次找她，核心意思就是要她站在叶华能角度指证宁远喜，证明他有罪，逼他交出代叶华能持有的宝新能源股票账户，事情就解决了，大家都有台阶下。他们告诉温惠，叶老板交过底，他的目的是告宁远喜，只要温惠去自首，并且指证宁远喜，保证不会让她有事。

在辩护律师当庭播放的梁维2022年5月28日与温惠的谈话录音中，梁维一直在劝温惠站队叶华能，指证宁远喜。他明确告诉温惠，要如此这般去说，才能达到目的，比如930万元财务顾问费的问题，“主席（叶华能）是答应了（付款），我也是请示了，但是不知道宁远喜骗了我们两个人，你要这样讲。”

温惠向梁维讲了两件事的来龙去脉，她表示，报案指控与事实不符，“现在说宁远喜职务侵占讲不过去”，自己更是无辜的，两件事都与她无关。

梁维告诉温惠，叶华能跟他交了底，报案绝对不是针对温惠，会尽力保她，但是“他（叶华能）现在有点担心，如果保了你搞不了宁远喜，他就怕这一点，所以他现在就狠心搞、搞、搞，最后没有办法，连你也要一起搞了。”

梁维劝温惠要主动，尽快找公安机关，按照叶华能的意思把事情说清楚，“因为（办）案子有时间（时限），如果（时限到了）那个证据都没搞清楚，公安肯定会对你采取措施，罢免你的人大代表，再抓你，那搞得就复杂化了。”

梁维说，自己身为梅州市委政法委书记，不便直接指挥、过问梅县区公安分局办案，让温惠有什么情况及时找温助民和张小兰，他都已经交代过了。

宁远喜辩护人周泽律师表示，梁维作为梅州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丧失原则立场，毫不关心案件实际情况，毫不关心宁远喜有罪无罪，一味给温惠施压，劝她站队叶华能，指证宁远喜，并且教唆温惠违背事实虚假陈述，其行为已涉嫌违法犯罪。

2024年4月22日，本案在梅州市中院二审期间，温惠家属迫于无奈将梁维与温惠谈话录音发到网上，顿时舆论哗然。一周后，梁维被免去梅州市委政法委书记职务。5个月后，梁维退出梅州市委常委序列。最近公开报道显示，其现任职务为梅州市政协党组成员。

梁维温惠谈话录音摘录

梁维：主席（指叶华能）跟我交了底，他绝对不是针对你的，但是他的意思是你要头脑清晰，因为主席他也不方便跟你说得太清楚，你头脑一定要清醒，一定要站在主席这边，你知道吗……宁远喜肯定会被判的，那肯定判的，至于你的性质和跟案子的牵连，这些就要法律上去认定。

梁维：你现在要十分清醒的头脑。930万就目前讲出来的来路，最后转到他（指宁远喜）控制的公司里去了，要么是诈骗要么就是职务侵占，这两个就吃定了，不是这个罪就是那个罪。至于哪个罪当时公安和检察有些分歧，检察院就侧重于职务犯罪，公安就侧重于诈骗，但是这个都不影响的，最后都是有罪的。

温惠：我们（公司）实际情况是，全部每一分钱都要老板先批的。

梁维：那我知道，那是，肯定要告诉他的。

温惠：所以现在说宁远喜职务侵占也讲不过去，公安的人那天就说我背着老板和宁远喜合伙买的（商铺），大中公司是两个人控制的，所以930万有320万到大中公司，变成我和宁远喜两个人合伙吃了这个钱，我就说这个就十分冤枉了。

梁维：现在他（指叶华能）跟我讲的意思是，让我跟你讲明白来，他就不可能跟你讲得这么直白。主席他为什么会让温向芳、黄明仰他们来说，因为我本身是政法委书记，案情我也不是十分了解，只是听他们讲的，也不一定是对的，我也不方便表态，所以就让温向芳和黄明仰见一下你，讲清楚来，你要主动（自首）。第二我的意思是这段时间你要抓紧，因为案子有时间，如果是那个证据都没有搞清楚，公安肯定会采取措施，对你采取措施，会做什么呢？罢免你的人大代表，再抓你，那搞得就复杂化了。所以我的意思呢，你现在就抓紧，不要去拖，时间十分紧，原来党代会前都说要启动罢免你的，我说不行，我要开党代会，第二我说给时间给你同主席沟通。

温惠：那天我说，主席不是你让我付的（930万元财务顾问费）吗？他说你这样讲就是死，他就这样说我。

梁维：所以你呢这些不要你讲，一定要律师和华能主席讲，到时候你要律师事实求是说清楚，要通过律师去周旋，所以您这个律师至关重要。因为您和主席讲，主席就说你怎么说是我答应的？意思不会错，主席是答应了（付款）。

温惠：好像责任推到他那里去了一样。

梁维：主席是答应了（付款），（我）是请示了，但是不知道宁远喜骗了我们两个人——你要这样讲。你就不要断章取义，可能主席单听到这一节，以为你想推到我答应（付款）上。你要和主席讲，您是答应了，（我）也是请示过您，但是没有想到宁远喜骗了我们两个人——你要这样讲。

梁维：外界认为你温惠就是和他（宁远喜）合伙的，骗老板的。所以你现在必须旗帜鲜明地说，站在老板那里去。要和老板讲，老板你要我怎么做，但是一是您要帮我，我肯定没有事，肯定没有骗你，这个大原则，但是任何（情况）我都跟你帮忙指证他。就这样，肯定就要十分鲜明的。你现在就不要去和老板去解释这些事情了。

梁维：他（叶华能）现在呢有点担心，如果保了你搞不了宁远喜，他就怕这一点，所以他现在就狠心就搞、搞、搞，最后没有办法，连你也要一起搞了。

温惠：牺牲我了。

梁维：是的。

录音03︱办案民警假传圣旨上演“罢免门”

时间：2022.6.21 地点：温惠住所 人物：温志锋温惠

时间进入2022年5月，已被羁押两个多月的宁远喜依然“零口供”，办案机关的突破口，只能集中在温惠身上。5月11日，民警对温惠的问话第一次由之前的“询问”变成“讯问”，这意味着温惠在本案中的身份已经从证人变成犯罪嫌疑人。

但是要对温惠动手，她的省人大代表身份是个障碍。

对于各级人大代表人身自由，我国法律采取特殊保护措施。《公安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程序规定》明确要求：“公安机关依法对县级以上各级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拘传、取保候审、监视居住、拘留或者提请批准逮捕的，应当书面报请该代表所属的人民代表大会主席团或者常务委员会许可。”

按照上述规定，如果对温惠采取强制措施，应事先书面报请广东省人大主席团或常委会许可，这就超出叶华能掌控范围，存在不确定因素，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

案卷材料显示，2022年6月9日，梅州市公安局梅县区分局曾向市局报送材料，请求层报广东省人大常委会许可对温惠采取刑事拘留强制措施，但是这一程序不了了之，没有下文。

在梅州地界解决问题的办法，一是温惠主动辞职、投案自首，这一动议被温惠断然拒绝。于是留给办案人员只剩一条路，那就是让选举单位即梅州市人大罢免温惠省人大代表职务。

2022年6月21日上午，梅州市公安局梅县区分局经侦大队副大队长温志锋等人来到温惠家中，再次劝其主动辞职遭到拒绝，随后温志锋向温惠出示两份标准版本的“同意罢免省人大代表职务的说明”和一份从梅州市人大常委会档案室复印出来的同意罢免其他人员省人大代表职务的样本，称次日市人大将正式通知温惠对她走罢免程序。

6月22日上午，另外两名民警来到温惠家中，拿出前一天温志锋给她看过的文件，要求温惠照抄签名。当天中午，民警再次来到温惠家中，将其传讯至程江派出所审讯室，自称他们受梅州市人大常委会委托，对温惠进行罢免省人大代表职务的问讯，要求温惠按照市人大提供的同意罢免书的版本抄写签名。温惠明确表示不同意罢免，并按要求手写三点申诉意见，请求省、市人大常委会给予其在人大常委会上当面申诉的机会。

6月23日，温惠分别向广东省人大常委会和梅州市人大常委会提交《申诉书》，并向梅州市委反映情况，但这一系列动作未能改变她被违法罢免的命运。2022年7月18日中午，民警再次登门将温惠从家中带走。当天傍晚，温志锋向温惠出示一份新鲜出炉的会议纪要：当天下午，梅州市人大常委会全票通过关于罢免其省人大代表职务的决议。

辩护律师表示，因办案机关始终未向梅州市人大常委会调取有关温惠罢免案的材料，其被罢免的详情目前不得而知。但是梳理温志锋等办案人员6月21日以来的操作，其中存在太多无法解释的反常之处：梅州市人大常委会怎么可能委托公安人员对温惠进行所谓“罢免人大代表职务的问讯”？温志锋等人让温惠照抄签名的有关文件来自何处？为何办案人员能够第一时间拿到罢免决议并对温惠采取强制措施？为何温惠明明要求上会当面申诉却被缺席罢免？

辩护律师表示，温惠被违法罢免是一起性质恶劣的宪政事件，之后公安机关对其采取强制措施并取得的有罪供述都不具有合法性，应依法排除。

温志锋温惠谈话录音摘录

温志锋：今天过来呢，主要是来传达领导的（意思），梅州市人民代表大会那边交过来的，明天就对你执行，因为省人大可能明天就对你进行罢免，明天会通知你，通知你过去，他们让我们公安机关先和你说一下。到时候他们叫你过去要写一个这样的东西。（据温惠回忆，当时温志锋向她出示了一个印有梅州市人大字样的信封、两份同意罢免省人大代表职务的说明的标准版本、一份人大常委会档案室复印出来的其他人员同意罢免的样本。）

温 惠：这个？

温志锋：这个是样本。

温 惠：那这个我不用签，明天是吧？

温志锋：明天他会通知你，那个人大，人大常委会他会开的，开了他会过，现在省上已经同意了。

温志锋：你看这件事情怎么样都要讲的，是吧？现在星期三，我希望星期四之前（你）主动过来讲，没必要自家人搞得这么辛苦，这样有什么意思，对吧？

温志锋：星期四过来讲清楚，主动过来讲，不是主动过来讲的差别大。如果你星期四不过来，我们就按照我们的程序去走，我们要是走程序的话，对你来讲是十分不利的。

温志锋：这个材料您也看了，明天就会通知你，人大常委会，希望你就星期四之前吧，好么？你自己主动，好么？这些东西全部讲清楚来，我们就不要再去这个（走罢免程序）了。

温 惠：那天他们还笑我要我去自首，温队，讲实话，就打死我也不是叫自首，我就会去把事情全部东西讲清楚，我一定讲得清楚，还有每一笔钱我都讲得清楚，我也搞了一个多月。

关键书证付款报批单

录音04︱报案人私下谈话认同温惠无罪

时间：2022.6.28 地点：温惠住所 人物：温惠邹孟红黄蔼蓉

如前所述，宝丽华集团法定代表人邹孟红是本案第一个报案人，930万元财务顾问费一案正是根据她的报案而立案。宁远喜表示，这笔钱实际上是叶华能对他以较低成本帮助宝丽华集团融资3.1亿元的专项奖励，奖励多少，如何走账，都是叶华能亲自和他商定的。付款则是当时不在公司的叶华能电话指示温惠填写付款报批单，同时电话指示财务人员李艳操作完成付款。邹孟红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完全不了解，她受叶华能指使、裹挟而向公安机关报假案，诸多描述（如“宁远喜让宝丽华集团财务人员转账付款”）与事实不符，与叶华能、李艳的证言也对不上。

叶华能在证言中称，宝丽华集团动用资金最终需要他审批签名，财务部门才能把资金划拨出去，但是对于这笔930万元的资金，他没有在付款报批单上签名，他对此笔付款不知情。叶华能还表示，对于涉案的《融资顾问服务委托合同》，自己“不清楚”。

操作付款的关键证人李艳则表示，温惠交给她的付款报批单由温惠本人填写，但未填写批准人、部门负责人及报批人，她并没有收到叶华能关于付款的电话指示，“温惠告诉我，叶华能同意这笔款项的支出，让我先把钱转过去，合同和发票稍后补交，于是我和出纳通过宝丽华集团账户转账930万元给宝献公司。后来，温惠只提交了宝献公司开具的10张发票，没有提交相关合同。”

结合叶华能和李艳的说法，是温惠和宁远喜合谋搞钱，假传圣旨称叶华能同意付款，并以一张无人签名的付款报批单指令李艳操作付款。

叶华能对这笔付款是否知情同意并于事后在付款报批单上补签名，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待证事实。

2022年6月28日，在温惠住所的一次谈话中，邹孟红和宝丽华集团出纳黄蔼蓉都对“付款报批单无人签名”表示无法理解。他们分析认为，这么大额的支出，如果没有得到老板叶华能指示，李艳不可能仅凭温惠一句话便操作付款，事后李艳仅凭一张没有任何人签名的付款报批单完成入账流程更是绝无可能。他们认为，930万元财务顾问费的付款报批单不可能没有老板叶华能签名同意，温惠不可能与宁远喜合谋搞钱，叶华能和李艳的说法完全站不住脚。

温惠当庭表示，邹孟红是她招聘进来的，两人关系不错，在她被抓之前，邹孟红多次私下提醒温惠，叶华能及其子侄外甥为了“钉死”宁远喜，准备对她下手，要她多加小心，最好找老板把事情讲清楚。

本案在梅州市梅县区法院一审开庭时，关键书证付款报批单被呈堂质证。辩护律师仔细查看发现，付款报批单原件左下角批准人签名处，肉眼可见有人用铅笔签名后又擦掉的痕迹，这与叶华能“一支铅笔审批财务”的操作习惯是吻合的。辩护律师进一步对比发现，被擦掉的铅笔签名痕迹，与其他材料上出现的叶华能签名笔迹一致。

对于这一重要发现，检察官和法官表示“看不见”。辩护律师据理力争，办案机关先后委托梅州市公安局和广东省公安厅鉴定机构对付款报批单进行鉴定，结果都是“鉴定不了”。

梅县区法院最终采信叶华能、李艳等人“一眼假”的证言，对宁远喜和温惠作出有罪判决。

直到本案二审发回重审并改变管辖后，顺德法院委托西南政法大学司法鉴定中心对付款报批单进行鉴定，结论是“付款报批单原件上‘批准’印刷字迹右侧空白处检见一处草书体手写署名字迹”。

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叶华能和李艳的谎言被拆穿，报案人邹孟红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付款报批单确实是经叶华能铅笔签字同意的，后来为了报案之需被人为擦去笔迹。

宁远喜和温惠表示，将追究叶华能、李艳等人伪造证据诬告陷害的法律责任。

温惠邹孟红黄蔼蓉谈话录音摘录

温 惠：我不管里面的人（指宁远喜）怎么样，（930万元财务顾问费一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怎么会抓得到我呢？无非就是要我说：“是的，老板没有说（付款）。是我说的，先付出去”，我怎么可能这样说呢？也付不出去的，那现在我就问你，看到这张（付款报批）单没有签名，你怎么看？

邹孟红：当时我就说没有签名的单有什么作用呀？

温 惠：那她（本次谈话录音中的“她”均指宝丽华集团财务人员李艳）为什么就要拿这张单来呀？

邹孟红：所以我也觉得奇怪呀。

温 惠：你没有问过她吗？她不怕吗？

邹孟红：她说她手里就这张单，没有其他单了。

温 惠：那不用签名的？

邹孟红：我也觉得奇怪呀。

温 惠：那她不用批怎么入账？

黄蔼蓉：不可能的。

邹孟红：你现在翻那些单，要么有你（指温惠）的签名要么有老板的签名，不然她怎么能入账？如果换我是财会的话，我就会怕的，这是要负责的，要是我打死我也不会拿出来的。

黄蔼蓉：所以那张单肯定是有签名的，不可能没有签名的。

邹孟红：不可能的，这样意味着财会要负责了喔，其实她拿出这张单对她是很不利的，我就不知道她是怎么搞的。

温 惠：孟红，不管你怎么样，财务，还有会计，最后还要结账的呀，最后会计你要入账的时候，肯定要有签名的，没签名你敢吗？

邹孟红：没有签名都不符合（规定）的，所以责任都要她负，你凭什么没有领导的批准可以付钱？那么就是你财会的责任了。

黄蔼蓉：绝对讲不过去的。

温 惠：她这么小心的人，怎么会没有签名？老板出国回来，她不会让我去老板那里批？或者她不拿去给老板批？她就敢这样拿来入账？

黄蔼蓉：不可能。

温 惠：这么大额的（支出），老板交待我，我写的（付款报批单），老板回来后，她就会让我拿给老板批，或者是拿正式的单子给老板批，要么就是老板电话交待了她的，或者她会补单，但一定不是这样子的单子拿来做账的，绝对不可能的。

黄蔼蓉：不可能的。

邹孟红：绝对不可能的。

黄蔼蓉：而且她也肯定接收了信息，说这个东西可以付，她才会付的。

邹孟红：是呀。

温 惠：孟红，我现在叫你付930万，没有老板交待，你肯付给我吗？

邹孟红：不要说930万，100万她都付不出。

温 惠：她说，是我说是老板交待的，我能说的了吗？你肯（按照我的要求付款）吗？你孟红都不肯，何况是李艳，是吧？蔼妹也不肯的，是吧？

邹孟红：是的。

黄蔼蓉：不肯，不肯，谁也不行呀。

邹孟红：因为你这样口头说的，最后我们要承担责任的，我们哪能承担得起呀？

温 惠：我怎么可能职务侵占？和宁远喜合谋去贪他（叶华能）几百万？他十多个亿的钱都在我手上过的，我怎么会去贪他几百万的钱？并且还要处心积虑跟别人来（合谋）。我说，如果我要是贪了，早就去把那张单拿回来了，打印好单拿给他签呀。

邹孟红：是，是的。

温 惠：我怎么会这么傻？自己的把柄还留在她手里？

邹孟红：那是呀，您要是有心要拿这个（钱），那（手续）肯定是齐的。

温 惠：我如果有心，有猫腻的话，肯定会签完善来的，就是骗也要签清楚来的，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东西？所以我说现在你们能搞清楚就搞，搞不清楚到时候就到法庭上公开来了，大家来评论了。孟红，你说能讲的通吗？至于他（指宁远喜）有没有事，两回事，我就肯定没有事的。这样怎么能搞得了我？我那天就说，要是真正有事，就是李艳和他合谋一起贪的，这个钱不对也和我们没有关系。我要是有心，那东西早就签清楚了。

邹孟红：那手续肯定就齐全的，不会像现在啷啷当当的。

温 惠：他们现在不是要让我去说清楚我没有事，他们的目的不是等我解释清楚我没有事，而是只有我去投案自首，去指证宁远喜，才能坐实他的罪，你知道吗？

邹孟红：那么我就不指。

温 惠：我就是不指。

邹孟红：不指，就随便他。

温 惠：随便他们，那现在每天都来逼我。

邹孟红：你就不管，随便他们逼呀。

温 惠：他们现在就是本来（6月）15号想来逼我，他们说来走罢免程序，要我请辞，游说我讲了一个多月，连市领导都出面了，没有办法了，现在下不了场了，就要我一定要请辞人大代表。

邹孟红：那你，领导你一个女的怎么可以去承担这些东西的呀，唉。

邹孟红：你要先确保自己没有事，其他的就不要管他了，你管得了多少呀？自己有事就等于零。

辩护律师

录音05︱叶华能“四件套”阻温惠翻供

时间：2022.8.21 地点：叶华能住所 人物：叶华能朱春萌

与宁远喜全程“零口供”有所不同，温惠2022年7月18日被羁押并被罢免广东省人大代表资格后，已然经历叶华能及梁维等梅州有关党政领导、办案人员长达7个多月威逼利诱、滋扰施压的她内心崩溃，被迫屈服，从7月19日至8月1日，温惠先后做了5份认罪笔录，写了7份自书材料。但在此后，温惠发现情况不对，她很快翻供，坚称两起职务侵占犯罪指控都与她无关。

温惠翻供后，叶华能多次找温惠丈夫朱春萌谈话，要求他的这位小舅子劝妻子不要翻供，继续指证宁远喜。在2022年8月21日的谈话录音中，叶华能让朱春萌给温惠写信，把几层意思给温惠说清楚：一是自己要真真正正坦白自首；二是要主动检举宁远喜，“不要再上别人的狗当”；三是主动退赔；四是争取得到政府谅解，得到企业谅解。

叶华能交代朱春萌，信写好后交给邹孟红，邹孟红会通过公安人员联系温惠。

叶华能告诉朱春萌，梁维是“自己人”，一直在协调案件。只要温惠不翻供，配合指证宁远喜，将来不会坐牢，可以保释，可以缓刑。

朱春萌没听叶华能安排，他通过律师转告温惠：一边是亲情，一边是正义，你考虑家庭亲情，违心认罪虚假指证，我们理解你很为难。但是如果选择亲情就会背负一辈子良心债，这个后果你要想清楚，“我们不害人，这是底线。”

在朱春萌看来，妻子的清白，朱家的清誉，都不容玷污，不容交易。在家人支持下，温惠坚决不再认罪，羁押至今三年有余。朱春萌则与姐姐姐夫彻底决裂。

叶华能朱春萌谈话录音摘录

叶华能：救温惠只有一条道路，这条道路怎么走呢？上了法律了，不是谁有人情讲的，只有几条路呢？一是原来的自己坦白自首一条，第二条，检举，大家都知道宁远喜骗你的，就说被他骗了就行了，有什么关系？又不肯去检举他，又死都要袒护宁远喜。第一，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的，只有来看第二条，现在又被她走绝了，她要是这样走下去又不去检举，我不是说宁远喜的案子没有温惠指证就办不了，不是要温惠做替死鬼，要去检举宁远喜，不然就搞不了，那让我怎么去说这个事情呢？

叶华能：我现在建议你，我上次说的，一定在写信时不要写得平平淡淡的，说什么事实就是事实，就是要告诉她，就是只有两条路走，一就是自己坦白自首，第二，千万不要上了宁远喜的狗当了，一定要去检举他，你才会有立功的表现。如果你想陪他一起进去，谁也奈何不了。还想走这条路的话，袒护宁远喜，那她会被国家的法律制裁，那谁奈何了她？

朱春萌：其实主席，惠妹一直以来她没有袒护宁远喜，在惠妹没有进去前我们会讲起这些事情，她也跟我讲并再三表示她绝对不会帮宁远喜，对她一点好处一点意义也没有。

叶华能：所以你就不理解，他们的出发点是什么？不是要帮他，是我这里没有事，温惠自己也没有事。老是冒这样的险，懂吗？就冒这样的险。

朱春萌：那温惠也没有翻供呀没有什么。

叶华能：那我们争论干什么？

叶华能：我现在的意思是希望大家再怎么样救一下她，领导也是，全部都是这样的东西，就希望你自己只有你自己写的，一就要认真配合公安，坦白自首；第二，刚刚说的千万不要上宁远喜的当了，自己要去检举，就一定要这样写，语气要重点，这没有关系的。作为家属来讲，这样对国家对她自己没有害处的，对吧？第三，积极退赔，一定要写到积极退赔，自己说多少就退赔多少，钱财有什么关系的？第四，要得到公安，整个政法部门的谅解，得到集团公司谅解。所以说我建议你写都要语气要写重一点，不要写“要讲事实”的东西。

朱春萌：现在信也传不进去呀。

叶华能：你交给邹孟红，邹孟红会通过公安，公安部门她会去联系，你知道吗？这样才有作用的，我上次跟你讲一定要你自己写，或者律师拿着信去念。

叶华能：没有那个自首、没有那个检举、没有那个积极退赔、没有那个企业谅解，什么都没有那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了，随便她了。跟船一样，没有锚，在大海上随便它漂了，跟风筝一样，线没有了，随便它飘了，最后就会成这样子，不就是走到绝路了，最绝的路上去了。那还有什么用？

（文︱欧钦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