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山市最好的酒店宴会厅里,水晶吊灯洒下璀璨的光,映着每一张带笑的脸。
今天是康博文博士的婚礼,他西装笔挺,牵着美丽的新娘苏晓月,站在舞台中央。
按照流程,新郎要致答谢词。
康博文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台下,最终定格在主桌一位中年女人身上。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孺慕之情:“……但今天,我最想感谢的,是我妈,柳玉珍女士。”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柳玉珍穿着一身得体的暗红色旗袍,但脸色却有些不正常的苍白。她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我继母。但在我心里,她比亲妈还亲。是她卖掉陪嫁的首饰,供我读完大学;是我读博压力大到想退学时,她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硬座来学校陪我……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康博文的声音有些哽咽。
台下响起一片善意的、感动的掌声。新娘苏晓月也红了眼眶,敬佩地望着自己的婆婆。
然而,就在这掌声最热烈的时候,柳玉珍却突然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掌声渐渐稀落,所有人都困惑地看着她。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台上的康博文,嘴唇翕动着,像是有话要说,却发不出声音。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鼓鼓的牛皮纸档案袋,被她攥得指节发白。
司仪想上前圆场,康博文也关切地喊了一声:“妈?”
柳玉珍像是被这一声惊醒,她摇了摇头,举起了手中的档案袋,动作不大,却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喜庆的音乐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一切,都得从二十五年前说起。
01
二十五年前,四岁的康博文还不明白什么叫“离婚”,只知道原本会给他扎小辫子的妈妈不见了。
家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冷冰冰的。爸爸康建业变得沉默寡言,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一抽就是大半夜。
康博文很怕。
直到柳玉珍的出现。
她第一次来家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苹果和几本书。她不像别的阿姨那样急着讨好他,只是对他笑了笑,然后就径直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了“滋啦”的炒菜声和浓郁的饭菜香气。
那天晚上,康建业破天荒地多吃了一碗饭。
康博文躲在房间门口,偷偷看她收拾碗筷,她的动作很麻利,也很轻,像一只穿梭的蝴蝶。
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过头,又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温暖,像午后的太阳。她说:“博文,阿姨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她带来的书里,有彩色的图画和有趣的人物。
她就坐在他的小床边,用不疾不徐的语调,给他讲着三只小猪的故事。康博文听着听着,就靠在她身上睡着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一个女人身上淡淡的皂角香了。
柳玉珍就是这样,像春雨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个冰冷的家。
她没有逼着康博文叫她“妈妈”,只是让他叫“柳姨”。她给他做可口的饭菜,给他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晚上陪他写作业,周末带他去公园。
康建业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周围的邻居开始在背后议论。
“建业真是好福气,找了这么个女人。”
“是啊,对博文这孩子,真是没话说。”
“就是不知道图啥,一来就当后妈,多难啊。”
这些话,康博文听不懂,他只知道,家里又有了烟火气,他又可以每天晚上听着故事入睡了。
一年后,康建业和柳玉珍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就是请亲戚们吃了顿饭。饭桌上,康建业的一个堂弟喝多了酒,大着舌头对康博文说:“好小子,以后你柳姨就是你亲妈了,快叫声妈听听!”
五岁的康博文涨红了脸,紧张地抓着柳玉珍的衣角,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有大人都在起哄。
柳玉珍却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博文,别怕。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不想叫就不叫,没关系的。”
那一刻,康博文看着她温柔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用蚊子般的声音喊了一声:“……妈。”
柳玉珍的身体猛地一震,眼睛瞬间就红了。
她没说话,只是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康博文能感觉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02
康博文上大学那年,家里出了一次意外。
康建业在厂里操作机器时,不小心被砸伤了腿,虽然没落下残疾,但小半年的误工费和高昂的医药费,让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康博文的学费,一年要六千块。
那年头,六千块是一笔天文数字。
康博文在电话里懂事地说:“爸,妈,要不我先不念了,出去打工,等家里缓过来了我再回去复读。”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是柳玉珍斩钉截铁的声音:“胡说八道!你的任务就是学习,钱的事,你不用管!”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半个月后,康博文收到了柳玉珍寄来的七千块钱。信里,她只说康建业的赔偿款下来了,让他放心用,好好学习。
康博文信以为真,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
直到大二暑假,他无意中在家里的一个旧抽屉里,看到了一张当票。
当票上写的物品是:金手镯一对,金项链一条。
当票上的日期,正是他收到学费的前两天。
那套首饰,他见过,是柳玉珍压箱底的宝贝,听说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是她的陪嫁。
康博文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抖得厉害。他冲进厨房,把当票拍在正在切菜的柳玉珍面前,眼睛通红地问:“妈,这是怎么回事?”
柳玉珍看着当票,愣了一下,随即一把抢过来藏在身后,故作轻松地说:“哦,家里缺钱,拿去换点钱花花,多大点事。”
“这是您的嫁妆!我爸说您从来都舍不得戴!”
“金疙瘩嘛,不就是用来换钱的?不然留着能下崽啊?”柳玉珍低着头,飞快地切着土豆丝,不让他看自己的脸,“行了,快去写作业,别管大人的事。”
康博文站在原地,看着母亲有些佝偻的背影,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从那天起,他才真正懂了什么叫“视如己出”。
后来,他认识了苏晓月,一个像月光一样温柔美好的女孩。第一次带她回家,柳玉珍比康博文还紧张,提前一个星期就开始打扫卫生,研究菜谱。
苏晓月进门时,柳玉珍拉着她的手,从上到下地看,眼睛里全是满意和欢喜。
吃饭的时候,她不停地给苏晓月夹菜,把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晓月啊,我们家博文,从小就内向,话不多,以后要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多担待。”
“阿姨,博文对我很好。”苏晓月羞涩地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柳玉珍搓着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康博文说,“你也是,以后成家了,就是大人了,要对晓月负责,不能再像个孩子一样,什么事都让我操心。”
那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苏晓月私下对康博文说:“你妈妈真好,我都有点羡慕你了。”
康博文笑了,是啊,他有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03
康博文读博的那几年,是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时期。
课题进展不顺,论文被导师一次次打回,同龄人大多已经结婚生子、事业有成,他却还在象牙塔里苦苦挣扎,靠着微薄的助学金度日。
有一次,一个关键的实验数据连续三个月都做不出来,他近乎崩溃。
深夜,他一个人坐在实验室冰冷的地板上,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柳玉珍。
“妈,我……我可能不是读书的料。”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想读了,我想回家。”
柳玉珍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康博文甚至能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
“博文,”她终于开口,声音异常平静,“你累了,就休息几天。妈明天去看你。”
康博文以为自己听错了:“妈,您说什么?岚山到我这儿,坐火车要十几个小时……”
“票买好了。”柳玉珍打断他,“你把地址发给我,明天在学校门口等我。”
第二天,康博文就在校门口看到了风尘仆仆的柳玉珍。她提着一个巨大的保温桶,里面是她亲手做的排骨汤。
她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教,只是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小旅馆,每天给他洗衣做饭,陪他在校园里散步。
一个星期后,柳玉珍要回去了。
在火车站,她替康博文整理了一下衣领,说:“儿子,做学问就像熬汤,得有耐心,火候到了,自然就香了。妈相信你,一定能行。”
看着母亲登上火车远去的背影,康博文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转身回到实验室,擦干眼泪,重新开始了那该死的实验。
两个月后,课题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毕业那天,他把博士服穿在柳玉珍身上,和她一起在校门口合影。照片上,柳玉珍笑得比谁都灿烂。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像康博文一样,对柳玉珍充满感激。
一次家庭聚会上,康建业的堂弟,就是当年那个起哄让康博文叫妈的男人,又喝多了。他搭着康博文的肩膀,醉醺醺地说:“博文,你现在出息了,是博士了。可得好好孝顺你柳姨啊……”
他打了个酒嗝,压低声音,用一种神秘兮兮的语气说:“你柳姨啊……她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老婆一把拽走了。
“喝多了就胡说八道!赶紧回家!”
康博文当时没在意,只当是醉话。可不知为何,那句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了他心里。
04
婚礼前的几个星期,柳玉珍变得有些反常。
她开始频繁地失眠,有时候康博文半夜起床喝水,还能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黑暗里发呆。
她的话也变少了,常常是康博文和苏晓月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婚礼的细节,她在一旁听着,脸上虽然也带着笑,但眼底却藏着化不开的忧愁。
康博文问她:“妈,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
“没有,人老了,觉少而已。”柳玉珍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地带过,“快结婚了,高兴的。”
苏晓月也察觉到了,她悄悄对康博文说:“博文,我感觉阿姨好像有心事。是不是……舍不得你结婚啊?”
康博文觉得很有可能。毕竟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儿子,突然要成家立业,离开自己,心里空落落的也正常。
他特意抽时间陪柳玉珍聊天,给她讲自己和苏晓月的未来规划,想让她放心。
“妈,您放心,就算我结婚了,您也还是我妈。我们以后就住一个小区,我天天回来蹭饭。”
柳玉珍听着,只是勉强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眼神复杂,像是欣慰,又像是悲伤。
有一次,康博文回家拿东西,正撞见柳玉珍在整理一个很旧的皮箱。那个皮箱他有印象,是柳玉珍的嫁妆之一,一直锁着,谁也不让碰。
他好奇地问了一句:“妈,这里面装的什么宝贝啊,这么多年都没见您打开过。”
柳玉珍的身体明显一僵,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合上了箱子,还用锁锁好。
她回头看着康博文,脸上带着一丝慌乱:“没什么,就是点……以前的旧东西,不值钱。”
她的反应太过激,反而让康博文心里犯起了嘀咕。
切换到柳玉珍的视角:
夜深人静,柳玉珍独自坐在床边,手里摩挲着那个上了锁的旧皮箱。
她没有开灯,月光透过窗户,在她布满细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打开了床头灯,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把小小的、已经有些生锈的钥匙。
钥匙插进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箱子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沓沓泛黄的信件、一张婴儿的小照片,和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已经有些年头的医疗报告。
她拿起那张婴儿照片,照片上的婴儿皱巴巴的,正在啼哭。
柳玉珍用指腹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照片上婴儿的脸,就像摩挲着一件稀世珍宝。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手背上,悄无声息。
她拿起那份医疗报告,看着上面的名字和诊断,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最终,她从一堆文件中,抽出了一份最新的、刚刚才从医院拿回来的检查报告,将它和那个旧的牛皮纸档案袋放在了一起。
她的脸上,是无尽的痛苦与决绝。
05
婚礼当天,阳光明媚。
康博文和苏晓月在亲友的祝福声中,交换了戒指,许下了一生的誓言。
仪式完美得像一场梦。
宴会厅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康博文和苏晓月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敬酒。
当走到主桌时,康博文看着父亲康建业和母亲柳玉珍,心中感慨万千。
“爸,妈,”他举起酒杯,声音诚挚,“这杯酒,我和晓月敬你们。谢谢你们把我养大,谢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
康建业眼眶泛红,激动地连连点头:“好,好,好!”
柳玉珍也站了起来,她看着眼前的儿子和儿媳,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她的脸上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端起了酒杯。
可就在酒杯即将相碰的那一刻,她的手突然一抖,杯中的红酒洒出来一些,滴落在她暗红色的旗袍上,像一朵迅速晕开的血色梅花。
“妈!您怎么了?”康博文立刻放下酒杯,紧张地扶住她。
“阿姨,您没事吧?”苏晓月也急忙拿出纸巾。
“没事,没事,手滑了。”柳玉珍摆了摆手,脸色却比刚才更加苍白。她的目光躲闪,不敢看儿子和儿媳关切的眼睛。
敬酒结束后,一家人终于有了片刻的喘息,在休息室里坐了下来。
康博文看着母亲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那根叫做“不安”的弦,被彻底拨动了。引言里那突兀的一幕,和刚才敬酒时的失态,串联在了一起。
他终于忍不住,走到柳玉珍面前,蹲下身,轻声问道:“妈,您今天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上台讲话的时候,您拿的那个档案袋,里面到底是什么?”
休息室里很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玉珍身上。
康父康建业在一旁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想说什么,但看了柳玉珍一眼,又把话咽了回去。
柳玉珍沉默了很久,久到康博文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她深深地看着康博文,眼神里充满了爱、愧疚、痛苦和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决绝。
终于,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她没有回答档案袋里是什么,而是说了一句让康博文如遭雷击的话。
“博文,‘妈’这个字,你叫了我二十五年……”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对不起你。”
康博文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只觉得那句“对不起”,像一盆隆冬的冰水,从头顶猛地浇下,让他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冷。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身体都有些僵硬,颤抖着问:“妈……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柳玉珍没有解释,只是摇了摇头,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她将那个一直带在身边的、鼓鼓的牛皮纸档案袋,用颤抖的双手,递到了康博文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