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同志,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云州市长风区派出所的调解室里,包工头顾海涛一巴掌拍在桌上,唾沫星子横飞。
他指着对面角落里坐着的男人,声音又响又亮,充满了委屈和愤怒。
“就是他!徐望归!我包里用来给兄弟们发工资的血汗钱,整整八十五万,到他手上走一圈,就只剩下八十万了!那五万块,不是他偷的是谁偷的!”
被他指着的男人,叫徐望归。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迷彩服,脚上的解放鞋沾满了泥点,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
从进来到现在,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坐着,那双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指甲陷进掌心的肉里,他却感觉不到一点疼。
事情闹到这一步,还得从三个小时前,徐望归在路边捡到的那个黑色帆布包说起。
01
下午六点,云州市的太阳依旧毒辣。
“星辰大厦”工地的上空,盘旋着燥热的空气和漫天的灰尘。
“收工咯——”
随着工头一声嘶哑的吆喝,机器的轰鸣声渐渐停歇下来。
徐望归放下手里的钢筋,直起酸痛的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汗水顺着他额头的皱纹往下淌,浸湿了脖子上那条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毛巾。
他走到工地角落的水龙头下,拧开阀门,把头埋进冰冷的水流里,痛痛快快地冲了一把脸。
水珠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滑落,总算带走了几分暑气。
“老徐,走啊,回去了!”一个二十出头、名叫小李的年轻工友在不远处喊他。
“就来。”徐望归应了一声,关掉水龙头,拿起搭在脚手架上的旧帆布包,跟了上去。
徐望归今年四十八了,是这片工地上年纪最大的一批工人。
他干活从不偷懒,手艺也好,话不多,工友们都挺尊敬他。
小李凑到他身边,递过来一根烟:“徐叔,抽一根解解乏。”
“不了,戒了。”徐望归摆摆手。
“又想嫂子和强子了吧?”小李嘿嘿一笑。
强子是徐望归的儿子徐强,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今年高考,徐强争气,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
录取通知书寄到老家的那天,徐望归在工棚里,就着一盘花生米,喝了半斤白酒,那是他这半年来最高兴的一天。
可高兴过后,就是巨大的压力。
一本大学的学费、住宿费、生活费,加起来,第一年就得两万多。
他和妻子在老家种地,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
为了儿子的前途,快五十岁的他,又跟着老乡出来,干起了这份最苦最累的活。
晚饭后,工棚里闷热得像个蒸笼。
徐望归躲到外面,蹲在角落里,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是妻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望归啊。”
“哎,是我。家里都还好?”
“好着呢,你放心。就是……强子的学费,还差多少?”妻子在那头小心翼翼地问。
徐望归的心沉了一下。
他在这儿干了三个月,一分钱没敢乱花,除了吃饭,都存着。
可离两万块,还差着将近五千块。
“快了,快凑够了。”他对着电话,语气尽量说得轻松,“你别愁,我再想想办法。跟老板预支点,总能凑齐的。你在家照顾好自己就行,别太累了。”
“你在外面才是,要注意身体,天热,多喝水。”
夫妻俩没说几句就挂了。
徐望归知道,家里的情况不比他好。
妻子身体不好,常年要吃药,为了省钱,估计又在干什么农活补贴家用。
他蹲在夜色里,看着远处城市的万家灯火,心里又酸又涩。
五千块,对那些有钱人来说,可能就是一顿饭钱。
可对他来说,却是要用汗水和筋骨,在烈日下苦熬两个月才能换来的。
02
第二天,工地上来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崭新瓦亮,停在黄泥地上,显得格格不入。
车门打开,包工头顾海涛腆着肚子下来了。
他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跟工地上挥汗如雨的工人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兄弟们,辛苦啦!”顾海涛满脸堆笑,挨个发烟,拍着工人们的肩膀,一口一个“兄弟”。
“顾老板好!”
“老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工人们都围了上去,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徐望归没凑过去,只是远远地点了点头。
他不喜欢顾海涛。
这个老板,表面上和气生财,称兄道弟,实际上精于算计。
上个月,有个工友中暑晕倒了,他嘴上说着赶紧送医院,医药费全包,可回头报账的时候,却找各种理由扣了好几百。
“老徐,怎么不过去跟老板套套近乎?”小李挤到他身边,低声说。
“有啥好套的。”徐望割闷声道。
“听说今天……可能要发工资了。”小李的眼睛里闪着光。
工人们都骚动起来,发工资,是他们在这里唯一的盼头。
顾海涛被众人簇拥着,像个皇帝。
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兄弟们的心情我理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家出来挣钱都不容易。放心,跟着我顾海涛干,绝对亏待不了大家!上面的工程款这两天就到,一到账,我立马就把工资给大家结了!”
画了一张大饼,他又勉励了几句,才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工人们的热情,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渐渐冷却下来。
“又是这两天……”有人小声嘀咕。
徐望归叹了口气,没说话,继续埋头干活。
他只盼着,顾海涛这次说的是真话。
傍晚收工,徐望归为了省两块钱公交,选择走路回十几里地外的工棚。
他抄了条近道,从一片待拆迁的旧城区穿过去。
巷子里很安静,路灯昏黄,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正走着,脚下忽然踢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低头一看,是个黑色的帆布包,看起来鼓鼓囊囊的。
他捡起来,掂了掂,很沉。
他好奇地拉开拉链,只看了一眼,心脏就“咚”的一声,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包里,全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捆一捆的红色钞票。
03
徐望归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把拉链拉上,做贼似的把包紧紧抱在怀里。
他紧张地环顾四周,昏暗的巷子里空无一人。
他的心跳得像打鼓,手心瞬间全是冷汗。
钱。
好多好多的钱。
他这辈子,连见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从他心底钻了出来。
跑。
拿着这笔钱,跑回老家,躲起来。
儿子的学费,妻子的药费,家里盖房子的钱,全都有了。
他甚至可以不用再回这个让他直不起腰的工地,不用再看顾海涛那样的脸色。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生长。
他抱着包,几乎是跑着回了工棚。
工棚里的大通铺,此刻只有他一个人,其他工友还在外面吃饭乘凉。
他插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怀里的包,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难受。
他颤抖着手,把包里的钱,一捆一捆地倒在了自己的铺位上。
十万一捆,整整八捆。
八十万。
这个数字,让他一阵眩晕。
他拿起一捆钱,那崭新的触感,油墨的香气,都带着一股致命的诱惑。
他想起了儿子在电话里懂事的语气:“爸,要不我还是去读个专科吧,能省点钱。”
他想起了妻子常年不舍得买新衣服,一件外套穿了七八年。
只要他留下这笔钱,所有的一切,都能改变。
他死死地盯着那堆钱,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呼吸越来越粗重。
内心深处,有两个声音在激烈地打架。
一个声音说:“拿着吧,这是老天爷对你的补偿!你辛苦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福了。”
另一个声音却在严厉地苛责他:“徐望归,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教你的?人穷,但心不能穷!这钱不干净,拿了,你一辈子都睡不安稳!”
他想起了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在外面捡到一毛钱,高兴地跑回家。
父亲知道后,不但没夸他,反而狠狠打了他一顿,逼着他把钱送了回去。
“咱老徐家的人,不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父亲的话,言犹在耳。
他又想起了儿子。
如果儿子知道,他的学费,是父亲用这种不光彩的方式得来的,他还会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骄傲吗?
徐望归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缓缓地伸出手,又把那些钱,一捆一捆地,慢慢地,装回了那个黑色的帆布包里。
在装最后一捆钱的时候,他摸到包的夹层里,好像有张纸片。
他掏出来一看,是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消费单。
是附近一家名叫“静心茶馆”的。
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这个包……他想起来了,顾海涛今天背的,好像就是这个款式的包。
这八十万,难道就是顾海涛说的,准备给大伙发的工资?
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
04
徐望归背着那个沉重的帆布包,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出了门。
他记得,“静心茶馆”就在工地附近不远。
顾海涛爱面子,谈事情总喜欢去那种地方。
果然,他刚到茶馆门口,就看到顾海涛正焦头烂额地站在门口打电话,声音大得整条街都能听见。
“我不管!你们再给我找!八十万!那可是八十万啊!要是找不回来,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徐望归确定,这包就是他的。
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顾老板。”
顾海涛猛地回过头,看到是他,一脸不耐烦:“干什么?没看我这儿正烦着吗!”
徐望归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怀里的黑色帆布包递了过去。
“你……看看是不是掉了这个?”
顾海涛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他一把抢过包,拉开拉链,看到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钞票,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到狂喜,只用了一秒钟。
“是它!就是它!”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一把抱住徐望归的肩膀,用力地晃着。
“老徐!我的好兄弟!你可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茶馆里外不少人的围观。
顾海涛此刻也顾不上形象了,他对着众人,大声地宣扬着徐望归的“光荣事迹”。
“大家快看!这位是我的好兄弟,徐望归!我这丢了八十万的工程款,急得都要跳楼了,是他!捡到了给我送了回来!”
周围响起了一片赞叹声。
“这位师傅真是好人啊!”
“现在这样拾金不昧的人可不多了。”
徐望归被夸得满脸通红,有些手足无措。
顾海涛更是抓着他的手,表现得无比亲热和感激。
“老徐,你放心!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顾海涛绝对不是那忘恩负义的小人!这样,我现在就给你包个大红包!一万!不,两万!就当是给强子提前祝贺了!”
他说着,就拉着徐望归,拿着包,走进了茶馆的一个包间里,说要“好好点点钱,然后当场兑现奖励”。
徐望归在外面等着。
他心里很平静,对那两万块的奖励,也没抱太大希望。
他只是觉得,做了一件该做的事,心里踏实。
可他没想到,几分钟后,当顾海涛从包间里出来时,脸上所有的感激和笑容,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目光。
“老徐,”顾海涛走到他面前,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一块冰,“我们兄弟一场,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你把那五万块钱拿出来,这事就算了。”
徐望归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他怔怔地看着顾海涛,以为自己听错了。
05
“顾老板……你说什么?”徐望归的声音有些发飘。
“我说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顾海涛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他拍了拍手里的帆布包,“我这包里,是准备明天发工资的,一共是八十五万。现在我点过了,只有八十万。”
他往前凑了一步,盯着徐望归的眼睛。
“那五万,去哪儿了?”
徐望归感觉一股血“轰”地一下,全冲到了头顶。
他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名声。
他可以穷,可以累,但绝不能被人冤枉是小偷!
“你胡说!”他激动地反驳道,“我捡到包的时候,根本就没打开看有多少钱!原封不动地就给你送来了!我一分钱都没动!”
“没动?”顾海涛的音量也提了起来,引得周围的人又围了过来,“没动钱会自己长腿跑了?徐望归,我是看你平时老实,才给你留面子!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徐望归急得脸红脖子粗,他不知道该怎么自证清白。
“没有?”顾海涛嗤笑一声,眼神里充满了鄙夷,“我知道你家里困难,儿子上大学还差钱。一时鬼迷心窍,我能理解。你现在把钱拿出来,我当这事没发生过。不然的话……”
他拖长了语调,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不然就别怪我不讲情面,咱们派出所里说清楚!”
周围的议论声,像针一样扎在徐望归的耳朵里。
“看他那样,不会真拿了吧?”
“难说啊,那可是五万块钱,够他干一年了。”
“人心隔肚皮啊……”
徐望归感觉天旋地转。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一片好心,换来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他看着顾海涛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气得浑身发抖。
“好!你去报警!让警察来还我一个清白!”他豁出去了,大声说道。
“行!这可是你说的!”顾海涛见他“嘴硬”,立刻掏出手机,当着所有人的面,拨通了报警电话。
于是,就有了引言里,发生在派出所调解室的那一幕。
顾海涛在警察和闻讯赶来的几个记者面前,添油加醋地控诉着徐望归的“罪行”。
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信任的兄弟背叛的可怜老板,把徐望归描绘成一个见钱眼开、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
“警察同志,你们看他,家里穷得叮当响,儿子上大学都交不起学费!他最有偷钱的动机!”
“老徐,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顾海涛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你现在承认,把钱还给我,我念在我们主仆一场的情分上,就不追究你的刑事责任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徐望归的身上。
有同情,有怀疑,但更多的是等着看他如何出丑。
警察也面露难色,走过来劝他:“老师傅,你看这事……现在证据对你很不利。你要是真的一时糊涂拿了,现在主动承认,我们还能帮你跟失主争取从宽处理。”
顾海涛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隐秘的微笑。
他赢定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直低着头、像一尊石雕一样的徐望归,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愤怒,也看不出慌张,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越过众人,直直地看向顾海涛。
然后,他沙哑地开口了。
06
徐望归沙哑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调解室里,显得异常清晰。
他没有直接反驳,也没有情绪激动地辩解,而是先用一种近乎固执的坦诚,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在开口前,他的脑海里其实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他想到了远在老家的妻子和即将上大学的儿子,想到了如果自己真的被扣上小偷的帽子,他们该怎么在村里做人。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险些将他击垮。
但他随即又想起了父亲布满老茧的手和严厉的教诲,想起了儿子在电话里充满期盼的声音。
不,他不能就这么认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冤屈,他背后,是他整个家庭的脊梁骨。这根脊梁骨,不能被压弯!
他缓缓抬起头,迎着所有质疑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警察同志,俺没拿钱。”
“你们可以查,查监控,查俺的铺盖,咋查都行。只要能查出来是我拿的,俺认罪。”
这几句话,他说得不卑不亢,平静的语气中透出一股强大的底气,让原本嘈杂的议论声都渐渐平息了下去。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一个被指控偷了五万块钱的穷苦农民工,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下,非但没有崩溃,反而表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镇定。
顾海涛的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正想开口用更大的噪音来压制对方,徐望归却根本没给他机会。
徐望归的头颅,像一个生锈的机械,极其缓慢地转向了顾海涛。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只剩下冰冷的、洞穿一切的平静。
然后,那句决定一切的话,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清晰地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