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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攀峰
黄晓云的生命是从路边开始的。
三十年前一个寒冷的清晨,黄秀娟踩着三轮车去批发市场进菜,在路边的草丛里听到了微弱的啼哭。那声音像只被遗弃的小猫,在黎明前的寂静中几乎听不见。她扒开草丛,看到一个裹着破旧毯子的女婴,小脸冻得发紫,脐带还没完全脱落。
黄秀娟没有犹豫,把孩子裹进自己怀里,蹬着三轮车直奔医院。医生告诉她,再晚半小时,这孩子就没了。
“这就是命吧。”黄秀娟看着保温箱里那个小小的生命,喃喃自语。她因为相貌平平,嫁了三次,最终都因无法生育而被抛弃。如今,这个孩子仿佛上天赐予的礼物,突然出现在她荒芜的生命里。
邻居劝她:“秀娟啊,你自己都难养活,再加个拖油瓶,以后哪个男人还敢娶你?”
黄秀娟只是笑笑,看着怀里的婴儿,轻声说:“有她,就够了。”
黄晓云的童年并不富裕,但充满了爱。
黄秀娟每天凌晨三点起床,蹬三轮去拉菜,六点到菜市场摆摊。晓云就被安置在菜摊旁的纸箱里,身上盖着母亲的旧棉袄。菜市场的阿姨们常说:“秀娟看孩子的眼神,像看着什么稀世珍宝。”
晓云七岁那年,突发高烧。黄秀娟扔下菜摊,背起孩子就往医院跑。医生说要住院,需要交五百元押金。黄秀娟翻遍全身只有几十块钱,没办法,她向亲戚邻居借钱,可是都有人借给她,同村的李二狗,是一个光棍,说只要黄秀娟陪他睡一夜,就愿意给黄秀娟五百块钱,为了女儿,她跟李二狗睡觉了,这样才够了押金。
那天晚上,晓云躺在病床上打点滴,黄秀娟就坐在床边的小凳上,整夜未合眼。晓云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母亲的手一直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那么粗糙,又那么温柔。
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黄秀娟哭了。她捧着那张纸看了又看,然后翻出藏了多年的存折——那是她每天一分一毛攒下来的,为了晓云的上学钱。
“妈,我不去了,”晓云看着存折上并不多的数字,“太贵了。”
“胡说!”黄秀娟难得地板起脸,“妈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大学。”
大学生活为晓云打开了新世界。她在那里遇到了杨春生,一个来自城市的男孩。春生温柔体贴,很快两人确定了爱情关系。
毕业那年,春生带晓云回家见父母。杨家住在一套宽敞的三居室里,装修精致。晓云第一次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生活可以如此不同。
结婚前,春生郑重承诺:“等黄秀娟老了,我们接她来一起住,给她养老送终。”
晓云感动得落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婚礼很简单。黄秀娟拿出全部积蓄给晓云买了嫁妆,自己却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添。婚礼上,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坐在角落的位置,看着美丽的女儿,眼里全是欣慰的泪光。
晓云几次想叫她到主桌就坐,都被春生拦住了:“这样挺好的,免得大家问东问西。”晓云看着母亲卑微的身影,心里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但很快就被婚礼的喧闹冲淡了。
婚后的生活起初是甜蜜的。晓云和春生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贷款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晓云每月都会偷偷给母亲寄钱,春生虽然知道,但从不过问。
变化发生在春生父母搬来之后。
公婆的房子要装修,暂时来儿子家借住半年。原本宽敞的小家顿时拥挤起来。半年后,公婆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春生解释说:“爸妈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反正你妈在老家过得挺好,就让我爸妈住这儿吧。”
晓云想反驳,但看着丈夫理所当然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久后,黄秀娟在搬菜筐时摔伤了腰,无法再摆摊。晓云赶回老家,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床头只有半碗冷粥和一小碟咸菜,心顿时揪紧了。
“把妈接来吧,”那晚晓云对春生说,“她腰伤了,一个人没法生活。”
春生皱眉:“咱们家哪还有地方?我爸妈住一间,我们住一间,总不能让你妈睡客厅吧?”
晓云第一次发现,婚前那个承诺要孝顺母亲的女婿消失了。
经过几次争吵,春生提出了养老院的方案。
“幸福养老院条件很好,单间带卫生间,每月只要一千元。”春生把宣传册推给晓云,“我们可以常去看她,比挤在咱们家舒服多了。”
晓云动摇了。那段时间她正好接手一个重要项目,忙得焦头烂额。想着暂时让母亲在养老院住一段时间,等项目结束了再接回来,便同意了。
送母亲去养老院的那天,黄秀娟一直低着头收拾东西,很少说话。晓云帮她整理衣物时,发现每件衣服的口袋里都悄悄塞了一张小照片——那是晓云小学毕业时和母亲的合影。
“妈,就暂时住一段时间,”晓云哽咽着解释,“等我忙完这个项目,就接您回家。”
黄秀娟抬起头,努力挤出笑容:“养老院好,人多热闹。你别担心妈。”
车开走时,晓云从后视镜里看到母亲一直站在路边,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那一刻,晓云的心莫名地抽痛了一下,但她很快安慰自己:这只是暂时的。
养老院的第一年似乎很平静。
晓云每周都给母亲打电话,黄秀娟总是说:“很好,不要担心。”“这里的人都很友善,经常一起跳舞唱歌。”“今天吃了饺子,很香。”
晓云每月去探望一次,每次都看到母亲穿戴整齐,房间干净整洁。护工们总是笑脸相迎,夸黄秀娟是“最乖的老人”。
重阳节前,晓云的项目终于结束了。她想着给母亲一个惊喜,没打电话就买了营养品直奔养老院。
036房间的门虚掩着。晓云轻轻推开,看到的景象让她浑身血液都凝固了——母亲侧身躺在床上,下身赤裸,一个护工正粗暴地擦拭着她的身体,嘴里骂着:“死老太婆,天天拉裤子里,臭死人了!”
黄秀娟像个破布娃娃般任人摆布,眼神空洞,毫无生气。那一刻,她作为人的尊严被彻底撕碎。
晓云冲过去抱住母亲,泪水奔涌而出:“妈!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带您回家!”
回家的车上,黄秀娟一直蜷缩在后座,像受惊的孩子。她几次偷偷看晓云,欲言又止。
“春生...会同意吗?”最终,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会答应的。”晓云握紧方向盘,声音坚定。
然而春生的反应出乎晓云的意料。他不仅没有同情,反而大发雷霆:“接来前为什么不商量?家里哪还有地方?难道让她睡客厅?老人味多重啊!”
晓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爸妈能住,我妈就不能?这房子首付我还的,房贷我供的!凭什么?”
争吵声中,黄秀娟怯怯地拉住女儿:“我回乡下吧...乡下空气好。”
春生竟当面质问岳母:“养老院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出来?”见黄秀娟低头不语,他甩出最后通牒:“她搬来,我们就离婚!”
晓云沉默地带着母亲离开了那个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
她在同小区租下了一个楼梯间改成的储藏室,只有几平米大,勉强放得下一张床和一个小桌子。
“妈,您先委屈几天,”晓云一边铺床一边哽咽,“我很快找更好的房子...每天给您送饭,厕所在小区门口。”
黄秀娟坐在床边,默默看着女儿忙碌。那一刻,晓云突然觉得母亲老了许多,原本花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腰也比以前更弯了。
当晚,晓云提着做好的饭菜来看母亲,却发现房间空无一人。她顿时慌了,四处寻找。
保安跑过来:“前面楼顶有个老太太要跳楼!是不是你母亲?”
晓云狂奔而去,只见母亲站在五楼天台边缘,身影在夜色中摇摇欲坠。
“妈——不要啊!”晓云声嘶力竭地喊。
黄秀娟回过头,凄然一笑,那笑容比眼泪更让人心碎。“云儿,”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妈不能再拖累你了...”
黄秀娟没有被救下来。
她像一片枯叶般从五楼飘落,结束了自己艰难的一生。晓云扑在母亲逐渐冰冷的身体上,哭得撕心裂肺。
整理遗物时,晓云在母亲的枕头下发现了一本小小的日记本。黄秀娟识字不多,日记里大多是简单的记录和数字:
“今天云儿毕业了,真漂亮。”
“卖菜赚了83元,给云儿存起来。”
“腰疼,但想到云儿就不疼了。”
“云儿要接我去城里,怕给她添麻烦。”
“养老院的第一晚,想云儿。”
“今天云儿打电话来了,声音很累,不敢告诉她我这里不好。”
“春生好像不高兴了,不能再给云儿添麻烦。”
“云儿来了,终于可以回家了。”
“云儿为难了,我不能再拖累她。”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歪歪扭扭的一行字:“云儿,妈爱你。一个人也要好好活。”
母亲葬礼后的第三个月,晓云和春生离婚了。
她搬出了那个曾经充满承诺的家,独自租了一间小公寓。有时夜深人静,她会拿出母亲的照片,轻轻抚摸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妈,我一个人也能养您,”她对着照片喃喃自语,“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生命中有些恩情,注定无法偿还;有些遗憾,注定终身相伴。黄秀娟用一生诠释了母爱的无声与伟大,而晓云在失去后终于明白:真正的孝顺不是给予舒适的生活,而是守护那份尊严与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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