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7月,上海华东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味道。赖少其拄着拐杖慢慢行走,突然听见一位护士低声提醒:“贺子珍同志在那间病房,情绪不太好。”他脚步一顿,随即推门而入。病房内,贺子珍正望着窗外发呆,短暂寒暄后,两位久违的革命者都沉默了几秒。
这年夏季异常闷热,赖少其病情未愈,却比自己的身体更在意眼前这位老战友。几句交谈很快暴露出贺子珍的失落:日常行走需备案、探视受限、休养条件普通,甚至回家探亲都遥遥无期。赖少其听完,眉头紧锁,他想起旧日战场上贺子珍挺身断后、掩护伤员的场面,不禁暗想:“这样的功臣,怎能被冷落?”
三年前,1953年,赖少其随夫人曾菲从南京调至上海。住家离贺子珍胞弟贺敏学仅一条小巷,两家隔墙有门,常常随意串门。老战士们最放松的时候,往往是围坐餐桌边喝点黄酒。对赖少其而言,贺家更像亲戚:岳母亲自下厨,小辈唤他“赖叔”,他也乐得为贺家女儿娇娇示范素描线条。越走越近的交情,让赖少其对贺家事务无法“事不关己”。
华东医院一别后,他写下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寄往上海市委,核心只有一句:建议允许贺子珍出席即将召开、市级别较高的代表大会,以表尊重并利于其康复。信件发出时,赖少其自认不过是“代表同志心声”。然而,暗潮随后汹涌。
江青在北京得知此信时,正筹划扩大自身话语权。为了堵住“旧同志替前人说情”的苗头,她批示上海市委书记柯庆施:“严查。”柯庆施素来行事雷厉,下令让赖少其“深刻检讨”。接到口头通知那天,赖少其刚完成半幅版画,墨迹未干,他略显无奈地放下刻刀,被带去谈话。
陈毅此时任上海市长。得知此事,他特意把赖少其叫到办公室,低声提醒:“贺子珍的问题与你无直接关系,为什么非要卷进去?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赖少其答:“我与子珍姐同行多年,不忍心。”陈毅并没劝其改口,而是叹气,示意保重。短短几句,对话却将形势的复杂与陈毅的无奈暴露无遗。
接下来的数月,赖少其日夜写检查,先后十一封,仍被退回重写。文字一次比一次谦卑,态度一次比一次恳切,却始终无法“符合组织要求”。与此同时,上海文艺界会议上也有人影射他“政治态度暧昧”,排演计划被无限期搁置。
祸不单行。1957年初,曾菲被检举“生活腐化”。依据只是几封旧信,内容不过与国外同行交流艺术体会。柯庆施决定“从严审查”,夫妻二人几乎陷入绝境。最艰难那夜,家中仅剩半包米。曾菲咬牙说:“要是不走,这活路怕断了。”赖少其无言,用手背抹了抹桌面上的墨粒。
六月,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向中央打报告,请调赖少其到安徽。曾希圣正在推行农村包产试点,需要宣传、美术领域的人才,正好想起这位“画得好,又懂基层”的老战士。批复很快下达,经手人是当时的中宣部干部,落款仅一句“同意即可”。这条看似普通的手续,实则为赖少其夫妇打开一扇生机之门。
搬到合肥后,赖少其暂住旧祠堂,用自制毛竹椅当工作台,白天深入怀远、巢湖农村写生,夜晚替当地小报设计专栏,用画笔记录社队分田的细节。曾菲则在省展览馆任职,筹办民间剪纸巡展。虽然生活清苦,却比过去那段风雨飘摇的上海岁月踏实太多。
1966年后,风浪再度袭来,但安徽的艺术圈相对边缘,批判声虽有,却未形成致命漩涡。赖少其被暂停创作,却得以保留“临时技术员”身份;曾菲则下放到农村辅导妇女识字。两人互相鼓劲,坚持到1976年的历史拐点。
1978年,中央为一系列历史遗留问题平反。赖少其夫妇、贺子珍先后收到文件,注明“恢复名誉、恢复党籍”。贺敏学第一时间来信,寥寥数语:“二十余载,尚幸安好。”不少战友读后唏嘘,纷纷约定“有机会在福州聚聚”。
1982年春,福州鼓山脚下一家招待所里,赖少其夫妇与贺敏学相见。三人举杯时,赖少其尚未开口,贺敏学已摆手:“真正该谢的是你们。”席间,战友们故意插科打诨,把往事化成一声声叹息。人情冷暖尽在杯中,无需多言。
贺子珍身体渐好后,多次到安徽写生,看到赖少其墙上那句“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轻轻点头。熟悉的人都知道,这句话是他早年刻在木版上的自勉,如今更像两位革命者共同的注解。
有意思的是,赖少其后来回上海举办回顾展,邀请函上特地印着一行小字:“谨以此展敬献历尽风雨仍守信念者。”不少老友看后心领神会。曾经的检讨、批判、流言,此刻都沉进画布的墨色里。
值得一提的是,1986年,他在合肥郊外创办农民画班,要求每位学员都要读一遍《忆苦思甜》口述资料。他常说,“历史不会刻意教训谁,可忘了它,代价就会来得突然。”这句警句在班里流传多年,后来被收进美术学院教材。
再看陈毅当年的那句提醒,表面是一声劝诫,背后是洞悉大局者的沉重无奈;而赖少其的执拗,则是战友情与正义感交织后的自然选择。两种立场并未冲突,它们共同折射出建国初期政治风云的复杂——人们在秩序与情感之间摸索,每一步都可能付出漫长代价。
纵观这一段曲折历程,深知其中甘苦的人大多已年逾耄耋,但故事本身仍在提醒后人:一句仗义的话、一次冒险的执笔,可能让人跌入深谷,也可能成为衡量品格的坐标。当年的华东医院走廊已翻新重修,墙面雪白,来往病患不知曾有怎样的对话。然而,在纸墨之间,那段历史微妙的光影仍然留存——它不喧闹,却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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