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历史书,博物馆里有那么多文物,也许都是用来填补人生短暂的遗憾,我回望过去也是一种对自己生命的延伸。”
记忆里的爱与失去
记忆是不牢靠的。记忆好像早晨爱人离别后,枕头上柔软的凹印,那是他在你生命里,存在过的证据。你似乎能感到那里的温度,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它,把脸贴住它。等你再抬起身,却发现凹印已经走样,失去了他的痕迹。
记忆也好像一个犯罪现场,你一次又一次地去那里查看,反而践踏了那些手印、足迹,丢失了真相。我们的头脑,总是不停地把记忆里的碎片,逻辑化、合理化,美化或丑化,而且每一次造访,都似乎令它离原始印象更远一些。
我从很年轻时,开始被各路记者采访,不少过去的事,已经被反复叙述,变成了翻版的翻版,连我自己也很难看清它们的原貌。也许,要保持原始的记忆,唯有不去触动它。
直到有一天,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形下,我突然回到了一片自己未曾过多调用过的记忆里,有些只是模糊的印象,也有些清晰犹如昨天。
我企图把它们写下来,现在我试着将它们讲出来,或许通过这些故事,人们能看到我在枕头上留下来的那个凹印。
对记忆的探讨,寻找它在不同时段的模样,是《猫鱼》的主题之一。另一个主题,是爱与失去。爱就是生,而最彻底的失去就是死亡了。
我6岁时,外公自杀了,从这里开始,“失去”这个题目就经常出现在我脑海里,一直到现在。我在写下这些记忆的时候,一些亲人、好友都相继走了,我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就会更多地去思考这件事。
“猫鱼”就是关于记忆里的生与死、爱与失去。
最开始的写作,是因为我的朋友老金——金宇澄,他去我祖屋家的一个租客那里吃饭,那边客人说这里以前是陈冲的家,他就发给我照片。
我当时看了那些照片很不屑,觉得真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一点都认不出来。老金说,人家好好装修了,应该是挺舒服的。我说,装修的人对这栋房子毫不了解,堆砌出来的东西是不对的。我给他看很多照片,给他讲了一些细节,关于邻居的,关于家里的。
老金跟我说,你这个有点《美国往事》的味道,把它拍成电影吧。之后,我也没再多想这个事,但是开始有很多画面不停地在脑子里出现。那时候就有一点把它写下来的冲动了。
我觉得记忆就是这样一种碎片性的画面接起来的。当然也有声音,但主要是画面。我总是跟老金说,我不记得了,其实也有一种不想去触动它的直觉。
我的第一篇,比我原来写的要长,扩展了一些。我当时交给老金的时候,还有许多细节没有包括在里面,但慢慢地好多画面又出现了。
可能是年轻时候,有点以自我为中心,本来应该可以了解到的东西,当时是没有兴趣的,现在有兴趣了。
我相信很多(人)都是这样,到了一定的年龄,才会对祖辈、家里的事情、一个时代一代人的历史感兴趣。
“猫鱼”的这些内容,最初在《上海文学》上连载,老金是我的编辑,在《上海文学》连载的时候,还没有编排书里的结构,我那时只需要考虑每一篇文章的完整性。
我一篇篇往下写,倒也没有设计。我其实很少有一个大纲、计划这样的东西,几乎都是凭着情感的走向,把这些文字先写下来。
写完之后,会有剪辑。剪辑的时候,会形成某一种结构。像我们上海人说,这个人说话有点开无轨电车,就是很自由地在那里跑。某一个记忆,让你联想起不是特别直接的另外一个事件,潜意识把它们联系在一起了。
我的几乎所有文章,就是这样写出来的。写了两年以后,再回看,我才发现里面有一些经常出现的东西,觉得这就是某一种主题。
比如,我母亲会在那么多篇幅中出现,原来她一直都在我的潜意识里陪伴着我。从母亲生病到离世,那两年是我情感最充沛的时候。祖屋也是这样,在很多记忆里,它一次又一次地出现。
我跟老金也聊过这个,聊完以后,我发现这些都跟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紧密相关,也许我余生的创作,在潜意识里都跟这些有关——一种曾经的归宿,失去的家园,还有时间的流逝。
我当初一篇一篇写的时候,没有这么觉得,等到有一天把它们全连起来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我几乎每一篇都在思考这样的问题,它都是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这样或那样的情感出现。
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历史书,博物馆里有那么多文物,也许都是用来填补人生短暂的遗憾,我回望过去也是一种对自己生命的延伸。
我写家人,并不是客观地去写他们的历史,而是挑选了对我来说最有情感意义的部分历史,也就是跟我有情感关系的、能引起我情感反应的。
尤其是看到一些人性闪光点的时候,我会很欣慰。比如说,我母亲一直说她的外公很凶,我姥姥在少年时代,曾三次登报跟她的父亲断绝关系,都是很有脾气的人。
但我却发现他为姥姥照的相片,有那样一个镜头,姥姥坐在窗边吃饭,他把她拍下来,光线洒进来那么漂亮。我想,我这个曾祖父是对美有感受的,内心是柔软的。
我从历史当中感受到的是这种东西。还比如说,他作为校长带学生参加运动会,开到一半下雨了,很多其他学校的人都走了,他就一直在雨里站着,直到比赛结束,才带学生离开。我觉得这个人是有人格力量的。
这些都是我在上海图书馆的旧报纸上读到的,大部分是他的学生悼念他的文章。我慢慢地去发现这些东西,带给我鼓舞,让我具有某种信念——当我软弱的时候,或是自我怀疑的时候,觉得自己还可以变好,因为这些都是我血液里、基因里本来有的东西。
当然更重要的是在上几辈族人身上,去寻找当年普通知识分子身上的某种道德情怀。
2014年央视做了一个寻根节目(《客从何处来》),帮我挖掘了很多关于外公和爷爷的往事,后来我又到上海图书馆找到了很多资料。
以前很遗憾没有真正认识我外公,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发现了许多,对我来说是一种安抚。母亲走了以后,我也从她的遗物中整理出了一些线索,写了两篇关于母亲的文章,就感觉她还在,好像我还能跟她说话。
这对我来说是治愈的,帮我度过了一个很难的阶段。其实我每写一篇,都是在抵御某种失去。
我的父母都是医生,我还有一个哥哥。当年父母希望我们学医的,但是不可能,因为当时还没有恢复高考,“文革”期间我没怎么读过书,而我哥哥当了职业运动员,但他最爱的是画画。
14岁的时候,我莫名其妙被挑选去了上海电影制片厂,虽然觉得在剧组很好玩、很开心,但也一直焦虑,觉得必须要学一个真正的技能,找一份真正的工作。
到了美国也觉得,怎么可能在美国演戏呢?我很多次想过其他的出路,一直在抗争命运的安排,但是一看到有戏演就会飞蛾扑火,把一切都放下,不管那个角色好不好。
很长时间里,我都不知道这其实是命运的召唤,那种焦灼回想起来都是没必要的。一个人如果能很早知道自己的命运,那很幸运。
命运就是人的必经之路。也可能会让人走入歧途,或是摔跤了、迷路了,但总是莫名其妙地迂回,最后发现人生的大道就在那儿。
以前我觉得演戏是个青春饭,不可能一直做下去,但最后还是非它不可,我去餐馆服务别人,挣钱拿小费,都是为了继续追求表演。
那个时候我就突然觉得无所谓了,我不用再找其他工作了。所以读到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信》时,我豁然开朗,信里说:“人们总是去寻找容易的答案,但只有困难的事才是可信和值得去做的。”
我完全听从命运的摆布。只要是能继续创作,我都可以享受。就算是学习做一道新菜,对我来说也是创作。欣赏、见证和创作,对我来说就是生命的全部了,它们给予我快乐,也赋予我痛苦。我这辈子都没有好好计划过,一直活在飘忽不定的状态中,有点任性。
也许我骨子里就是个农民,向往简单的生活,跟太阳一起起床,跟太阳一起休息。寻找生命中那些小小的快乐,早上醒来看到第一缕阳光,仿佛它是个奇迹,我只需要去见证;遇到好书、好音乐和好电影,我就去欣赏。
我像农民一样,相信劳作,相信耕种与收获。我需要特别简单的家具,让我宅在家里,拥有小小的自由。我不喜欢成为一个抛头露面的人,出现在各种光辉的场合或party上,这一切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地狱。
1979年,我演了《小花》,当时好像一夜成名了,这个感觉挺奇怪,让我觉得好像不是站在一个结实的地上,脚下的东西是滑溜着的,有一种不安全感,因为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还是原来的我,但突然间所有人看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
我不喜欢那种感觉。父母提醒我,我姥姥也提醒我,我自己也非常清楚,其实我很肤浅,没有好好读过书,突然间就到各学校作报告,成为了孩子们的榜样,其实是很虚空的。
所以我就出国留学了,只有留学,我才可能真正地去读书,因为我进外语学院之后也没有好好在外语学院读书,我三年拍了三部电影,在学校的时间,还没有在外面拍戏的时间多,每次都是回去补课补考,学院也不是特别赞同这样的做法,但是当时拍戏都是国家的任务,所以学院也没有办法。我是喜欢读书的,但是没有好好读过书。
做演员这件事,我也真的是不懂,它的确不是通过学院里学就一定能够成为演员的,因为摄影机也好,银幕也好,是更眷顾了某一种类型(的人)吧。
我想象当时我在演谢晋的《青春》,后来演《小花》的时候,非常懵懂,完成得非常幼稚,但是某一种气质在,所以它吸引人。当年电影不多,观众也非常宽容,他喜欢你的气质,喜欢你的样子,至少我也不是做作的,能够自然地出现。
其实是时代造就了我,如果我是从今天才开始进入演艺圈的话,恐怕都不可能进去。我其实很羞涩,本性当中还是比较谦逊的,不是喜欢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的一个人,在今天这样的环境中是不可能成为一个演员的。
“她”的故事
《猫鱼》出版后,我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大家开始叫我作家。我以作家的身份,陆续做了不少活动,碰见一些读者,她们会问我,关于我的家族,以及早年情感生活的回忆,和对职业生涯低谷期的反思,我在写作过程中,如何有勇气坦诚表达。
对我来说,讲出这些记忆,我没觉得我做了件有多大勇气的事情,如果说需要勇气,我觉得是写作本身。坦诚是我写作的一个初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必须尽一切努力做到诚实,这个事情做起来才痛快。如果做不到自省,那去回忆干什么?
另外,回忆中的那个“我”跟坐在那里写的我已有距离,我更像在写一个“她”的事。但写“她”并不容易。
我的本性,我很难总结,人对自己来说不是那么透明,很难清晰地看到自己。我只能说,我确实有一种灵魂深处的不安分和骚动,在精神上非常贪婪,且永远处于自我怀疑、自我矛盾之中,也许这是人必须承担的一种复杂。
我也是到了这个年岁,才感到可以跟人去交谈这个话题。因为我在写作的过程中过发现,原来,我最欣赏的人都自我怀疑过。我当然希望能更自信一点,但这又回到命运了,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性格,它是双刃剑,也让我永远保持努力,永远自我完善。
就跟《猫鱼》这本书一样,如果理想国没跟我说要下厂印刷了,我就会没完没了地改下去。我现在的笃定在于,我已经接受了这种自我怀疑,知道这也是我的一部分,我要一直跟它相处下去。
在写作的时候,我是谦卑的,也是好奇的。谦卑是我在写作的过程中,能看到自己的弱点,也能宽容别人的弱点,而你必须先看到自己的弱点,才可能去接受别人的弱点。
好奇就是我想通过这个讲述的过程,去发现自己身上的优缺点,同时也去发现周围其他人的优缺点。一个有趣的人必定有弱点。我在自我审视的时候就是这样,这也是我写作的支柱。
其实写作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冲动——叙事的冲动。和表演是一样的,表演一个角色,是在叙述角色。拍一部电影,也是在讲故事。写作也是一样。
我觉得任何创作者不可能去写完全不知道的东西。我们的确会写让我们困惑的东西,但是这个东西让我们困惑,也是因为它在你的周围,引起了你的思索。
我也是希望,通过写作也好,电影也好,表演人物也好,去理解我的记忆,缓解这样一种困惑,从最日常的东西中看到它的意义,使它成为一个艺术而得到某种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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