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01
2019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
上海的钢筋水泥森林里，林雨薇对着电脑屏幕，感觉自己快要被无休止的PPT和KPI报告烤干了。
她28岁，在一家光鲜亮丽的广告公司做着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
生活像一条精准的流水线，每天在地铁的洪流中被推着向前，在格子间里消耗着青春。
她觉得自己快要生锈了。
于是，她请了年假，一个人，一张机票，飞向了那个在古诗词里读过无数次的地方——华山。
她要徒步登山。
她要在朋友圈里发九张图，配上一句“征服的不是高山，而是自己”。
这是她出发前为这次旅行定下的主题。
飞机落地，火车转大巴，一路的风尘仆仆没有消磨她的斗志。
站在华山脚下，她甚至能感觉到血液里冒险的因子在跳动。
售票大厅里人声鼎沸，混杂着各种方言和汗水的味道。
林雨薇背着崭新的登山包，穿着专业的速干衣和登山鞋，在一群花花绿绿的游客中，显得既合群又不合群。
她买了票，信心满满地走向登山口。
“自古华山一条路”。
书上写的，总是比眼睛看到的要轻巧得多。
真正的山路出现在眼前时，林雨t薇的信心开始动摇。
那不是路。
那是几乎垂直于地面的石阶，蜿蜒向上，消失在云雾缭绕的峭壁之间。
阳光毒辣地炙烤着每一寸裸露的岩石。
几个刚从山上走下来的年轻人，脸上的疲惫像是刻上去的，一个个互相搀扶着，腿肚子都在打颤。
一个中年男人，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大口喘着气，对同伴说：“不走了，真走不动了，我这条命是花钱买缆车票送的。”
林雨薇的喉咙有些发干。
她看了看自己纤细的胳膊腿，又看了看那望不到头的山路。
那个“征服自己”的宏伟计划，在现实面前，显得有些可笑。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不远处的一个角落。
那里聚集着一群穿着统一深色短褂的男人。
他们皮肤黝黑，神情默然，身边停放着一顶顶由两根粗壮竹竿和一张藤椅组成的简易轿子。
华山轿夫。
一个古老而又辛苦的职业。
林雨薇的内心开始天人交战。
坐轿子，似乎是对她“独立女性”人设的一种背叛。
可不坐，她很怀疑自己能不能走到第一个休息平台。
一个景区工作人员模样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笑着对她说：“姑娘，一个人来旅游啊？这山上路不好走，要不要雇个轿子？安全又省力。”
林雨薇有些犹豫。
“多少钱？”
“到北峰，八百。”
八百。
林雨薇心里咯噔一下。
这几乎是她从上海到西安的机票钱。
她一个月薪水不低，但也不是可以随意挥霍的。
工作人员看出了她的犹豫，指了指那些轿夫。
“都是本地人，靠这个养家糊口的。你看这天，这路，师傅们挣的都是血汗钱。”
林雨薇的目光扫过那群男人。
他们大多三四十岁的年纪，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眼神里有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平静。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男人身上。
他大概四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不算高大，但异常结实。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聚在一起聊天，只是一个人靠在一棵树下，默默地擦拭着自己的竹竿。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林雨薇走了过去。
“师傅，我想去北峰。”
男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神很平静，像山里的深潭。
“八百。”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好。”林雨薇下定了决心。
男人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招呼了不远处另一个稍微年轻点的轿夫。
“老张，有活儿了。”同伴喊了一声。
被称作老张的男人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他把轿子放平，示意林雨薇坐上去。
藤椅有些硬，但坐上去后，视野一下子开阔了。
林雨薇有些紧张地抓住两边的扶手。
“坐稳了，姑娘。”老张说。
随着一声低喝，轿子被平稳地抬了起来。
林雨薇感觉身体一轻，双脚离开了地面。
她的华山之行，以一种她从未预料到的方式，开始了。
02
轿子很稳。
比林雨薇想象中要稳得多。
老张在前面，另一个年轻的轿夫在后面。
他们的脚步不大，但频率很快，踩在坚硬的石阶上，发出一种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嗒……嗒……嗒……”
像是山的心跳。
林雨薇坐在轿子里，像一个被供奉的神明，被两个凡人抬着，向云端进发。
这种感觉很奇特。
有些心安理得，又有些坐立不安。
她开始仔细观察前面的老张。
他的脖子上搭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毛巾，后背的短褂已经被汗水完全浸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结实的肌肉轮廓。
汗珠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滑落，滴在滚烫的石阶上，瞬间蒸发。
他一言不发，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脚下。
山路越来越陡，有些地方几乎要手脚并用才能攀爬。
林雨薇坐在轿子里，都能感觉到那巨大的倾斜角度。
她紧张地屏住呼吸。
老张的脚步却丝毫没有变乱。
他像一头熟悉山林的野兽，对每一块石头，每一个转角都了如指掌。
他的脚总能准确地找到最稳固的落点。
竹竿在他肩上随着步伐上下起伏，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林雨薇的心也跟着这声音，一上一下。
路过“千尺幢”的时候，林雨薇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条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来的狭窄石梯，两旁是万丈深渊。
游客们都小心翼翼地抓着铁链，一步一步地挪动。
老张和他的同伴，却抬着轿子，面不改色地走了过去。
林雨薇甚至不敢往下看。
她只能死死地盯着老张的后背。
那个沉默的，可靠的后背。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到了一个稍微平缓的平台。
老张把轿子稳稳地放下。
“姑娘，歇会儿，喝口水。”
他从自己腰间的一个旧水壶里倒了些水，递给林雨薇。
林雨薇犹豫了一下，她自己包里有昂贵的进口矿泉水。
“喝吧，山泉水，解渴。”老张说。
林雨薇接了过来，抿了一口。
水很清甜，带着一丝凉意，瞬间驱散了她心中的燥热。
“谢谢师傅。”
老张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走到一旁，和同伴一起，捶着自己的肩膀和腿。
林雨薇注意到，他的手指关节异常粗大，手背上布满了青筋和老茧。
那是一双被生活反复捶打过的手。
休息的时候，老张的手机响了。
是一种很老旧的和弦铃声。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部屏幕已经有些裂纹的旧款智能手机。
他看了一眼屏幕，眉头似乎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然后，他按下了挂断键，把手机塞回了口袋。
整个过程不到三秒钟。
他的同伴问：“咋不接？”
老张摇了摇头，“没事，骚扰电话。”
林雨薇没有多想。
毕竟，谁没接过几个骚扰电话呢。
短暂的休息后，他们再次上路。
山间的风大了起来，吹得人很舒服。
林雨薇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她开始有兴致欣赏沿途的风景。
奇松，怪石，云海。
华山的险峻和壮丽，确实名不虚传。
她甚至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师傅，你们天天都走这条路吗？”她忍不住开口问。
“嗯。”老张的回应很简单，声音从前方传来，有些飘忽。
“不累吗？”
“习惯了。”
对话就此中断。
老张似乎不善言辞，或者说，他不想把力气浪费在说话上。
林雨薇有些自讨没趣，便不再开口。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
听风声，听鸟鸣，听那“嘎吱嘎吱”的竹竿声，和那“嗒嗒嗒”的脚步声。
她发现，老张虽然话少，但人很细心。
每次遇到风大的地方，他都会下意识地侧过身子，用自己的身体帮她挡住一些风。
路过有滴水的地方，他也会提前调整轿子的角度，避免水滴到她身上。
这些细节，让林雨薇心里产生了一丝暖意。
这个沉默的男人，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着他的专业和善意。
03
越往上走，空气越稀薄。
太阳躲进了云层，四周开始起雾。
林雨薇开始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的头有些发晕，像是没睡醒一样。
一开始，她以为是坐轿子晃的。
但很快，那种眩晕感越来越强。
她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像是有两个小锤子在里面敲。
紧接着，一阵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
心跳也开始失控，撞击着她的胸腔，发出“咚咚咚”的巨响。
“师傅……”她虚弱地叫了一声。
“我……我有点不舒服。”
老张立刻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看了一眼林雨薇的脸色，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怎么了？”
“头晕，恶心，心跳得好快。”林雨薇的声音带着哭腔。
老张没有丝毫犹豫。
“停下，快停下！”他对后面的同伴喊道。
轿子被迅速而平稳地放在了地上。
老张快步走到林雨薇面前，伸出粗糙的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有点烫。”他喃喃道。
“你这是高原反应了。”
高原反应？
林雨薇有些懵。
她去过云南，去过西藏，都没有过高原反应。
华山虽然高，但也不至于……
“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今天你可能状态不好。”老张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迅速从自己随身的一个小布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
“张嘴，把这个吃了。”
“这是什么？”林雨薇有些抗拒。
“我们本地的草药，治这个管用。”
看着老张严肃而焦急的眼神，林雨薇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
药丸很苦，带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
老张又从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像是便携氧气瓶的东西。
“来，吸几口。”
他把一个透明的面罩罩在林雨薇的口鼻上。
一股清凉的气体涌入肺部，那种窒息的感觉顿时缓解了不少。
他又解下自己脖子上的毛巾，在带来的山泉水里浸湿，敷在林雨薇的额头上。
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些。
老张的同伴也围了过来，神情担忧。
“老张，咋办？要不要送下去？”
老张没有回答，只是蹲在林雨t薇身边，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
他的眼神专注而沉稳，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
这时候，一个穿着景区制服的巡山员路过。
“怎么回事？”
老张的同伴赶紧解释了情况。
巡山员走过来，看了看林雨薇，又问了几个问题。
“是急性高原反应，不能再往上走了。”巡山员的结论和老张一样。
“必须马上下山，到医务室吸氧休息。”
下山。
这两个字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林雨薇所有的幻想。
她看着上方云雾缭绕的山峰，北峰就在不远处了。
她的“征服”计划，还没开始，就要宣告失败了。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委屈涌上心头。
她的眼圈红了。
“我……我再歇会儿，可能会好。”她不甘心地说。
“姑娘，听我们的，身体要紧。”巡山员严肃地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严重了会出人命的。”
老张也开口了，语气虽然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量。
“下山吧，山一直在这里，以后有的是机会。”
林雨薇看着他。
他的脸上满是汗水和疲惫，眼神里却透着真诚的关切。
她知道，他们是对的。
她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好，我们下山。”
04
决定下山后，林雨薇的情绪很低落。
像一个被打败的士兵。
老张没有多说什么安慰的话。
他只是默默地收拾好东西，和同伴重新抬起了轿子。
“我们走慢点，你有什么不舒服，随时告诉我们。”
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更难走。
巨大的坡度让轿子一直前倾。
林雨薇必须用力抓住扶手，才能稳住自己的身体。
老张和他的同伴走得异常小心。
每一步，都踩得结结实实。
“注意脚下。”
“慢一点，别滑。”
老张不时会和同伴交流一句。
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仿佛在执行一项无比精密的任务。
林雨薇的症状在药物和氧气的作用下，有所缓解，但头依然昏昏沉沉的。
她靠在藤椅上，看着老张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失望，沮丧，还有一丝感激。
就在这时，那熟悉的和弦铃声又响了起来。
还是老张的手机。
他像之前一样，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迅速挂断。
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林雨薇这次看得很清楚。
他的眉头，又皱了一下。
而且，比上一次皱得更深。
没过多久，手机又响了。
他再次挂断。
又响。
又挂断。
在下山的这段路上，他的手机接连响了四五次。
每一次，他都选择了沉默地挂断。
林雨薇心中的好奇越来越重。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骚扰电话。
骚扰电话不会如此执着地在短时间内反复拨打。
那会是谁？
家里有什么急事吗？
可如果有急事，他为什么不接？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始终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依然走得那么稳，那么专注。
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打扰他把肩上的这个“任务”完成。
林雨薇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
她只知道他叫老张，是个轿夫。
她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家里有什么人，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份辛苦的工作。
她更不知道，那一次次被他挂断的电话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故事。
山风吹过，带着凉意。
林雨薇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她看着老张在风中微微摇晃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个背影，有些孤单，也有些沉重。
05
终于，他们回到了山脚下。
双脚重新踩在平地上的那一刻，林雨薇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山脚下的空气闷热而嘈杂，与山上的清冷寂静截然不同。
轿子被稳稳放下。
林雨薇走了下来，腿还有些软。
“谢谢你们，师傅。”她真心实意地说。
“没事，应该的。”老张的同伴笑着说。
老张只是点了点头，默默地擦着额头上的汗。
林雨薇从包里拿出钱包，数出八张一百元的钞票。
“这是说好的八百元。”
她把钱递给老张。
老张接了过去，数也没数，就准备分给同伴。
林雨薇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百元的。
“师傅，这个是给您的小费，今天真是太感谢您了。要不是您，我可能就出事了。”
她特意把钱递到老张面前。
老张愣了一下，连忙摆手。
“不用不用，姑娘，我们说好多少就是多少。”
“您就收下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林雨t薇坚持着。
“真不用。”老张的态度很坚决，他把手背在身后，像是在躲避什么。
“师傅，您不收下，我这心里过意不去。”
两人推让了几个来回。
最后，在林雨薇的再三坚持下，老张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了那一百块钱。
他把它和另外的钱分开放，揣进了另一个口袋。
“我帮你叫个车吧。”老张说。
他走到路边，很快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他帮林雨薇拉开车门，把她的登山包放进后备箱。
“姑娘，路上慢点。”
“好的，师傅再见。”
出租车缓缓开动。
林雨薇回头，看到老张和他同伴还站在原地，目送着她。
那个黝黑的男人，在嘈杂的人群中，显得那么普通，又那么不同。
车子汇入车流。
林雨薇靠在车窗上，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老张的专业，沉稳，细心。
他拿出药和氧气袋时的果断。
他一次又一次挂断电话时的沉默。
那些电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疑问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她的心湖，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出租车开出去有十几分钟了。
林雨薇下意识地想拿出手机，给朋友报个平安。
她伸手去摸自己的小挎包。
手机在。
钱包在。
充电宝……
充电宝不见了。
她心里一惊，仔细回忆了一下。
上山的时候，为了方便，她把充电宝从登山包里拿出来，随手塞进了轿子旁边挂着的一个小布袋里。
下山匆忙，竟然把它给忘了。
那可是她新买的，花了好几百块。
“师傅！”她急忙叫司机。
“麻烦您，掉个头，回刚才的华山脚下。”
司机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打了转向灯。
“小姑娘，丢东西了？”
“嗯，一个充电宝，可能忘在轿夫师傅那里了。”
车子重新向华山驶去。
林雨薇心里有些焦急，又有些莫名的期待。
或许，她可以解开那个关于电话的谜团。
当出租车再次停在华山脚下时，大部分游客已经散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脚下的喧嚣也沉淀为一种疲惫的宁静。
林雨薇付了车费，快步走向刚才他们停轿子的地方。
老张和他的同伴已经不在那里了。
轿子也不见了。
林雨薇的心沉了一下。
她有些失望，在附近四处张望，希望能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在人群中穿梭，问了几个其他的轿夫，他们都说没看到老张。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偏僻的角落。
那是在一个公共厕所的后面，一棵大槐树的阴影里。
一个男人蹲在那里，背对着她。
那个深色的短褂，那个结实的背影，是老张。
林雨薇松了口气，正要开口叫他。
眼前的一幕，却让她瞬间震惊了，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