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涛,从现在开始,你被开除了!”
新老板赵凯的声音,像十二月的冰渣子,又冷又硬,狠狠地砸在林涛的脸上。
在全公司两百多名员工的大会上,为这家公司卖了整整二十三年命的销售总监林涛,就像一条老狗,被当众扫地出门。
他目光扫过台下,那些他亲手带出来的徒弟,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同事,此刻全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一个个低着头,没有一个人敢为他说半句话。
01
林涛,今年四十五岁。
二十三年前,他还是个二十二岁的毛头小子,大学刚毕业,就进了这家名叫“华泰电子”的小公司。
那时候的华泰,连办公室带仓库,拢共也就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他从最底层的仓库管理员干起,搬货、点数、送货,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
后来,老董事长王总看他为人踏实、肯动脑筋,就把他调到了销售部。
林涛嘴笨,不会说那些花里胡哨的话,但他有股子牛劲。
为了拿下公司的第一笔海外大单,他一句外语不会,硬是靠着一本快翻烂了的《商务英语900句》,在那个小国家待了整整三个月。
白天陪客户跑工厂,晚上回小旅馆啃面包、背单词,最后硬是把那份合同给啃了下来,为公司敲开了国际市场的大门。
十年前,金融危机席卷全球,公司资金链断裂,眼看就要破产。
是林涛,带着销售部仅剩的三个业务员,像疯了一样跑遍了全国三百多个城市。
最难的时候,他连着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硬座,脚肿得连鞋都穿不进去,就为了去见一个偏远小城的客户。
那半年,他签回来的那些“救命合同”,硬生生把华泰从鬼门关前给拉了回来。
可以说,华泰电子能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发展到今天年入数亿的行业巨头,一半的江山,都是他林涛一拳一脚打下来的。
他把自己最好的二十三年,都献给了这家公司。
他的人生,就像一部典型的中年男人奋斗史。
是家里的顶梁柱,妻子身体不好,常年需要药物维持,他格外看重公司这份能报销大部分医药费的高管医保。
儿子刚考上大学,正是花钱如流水的时候,学费、生活费哪一样都得靠他。
他就像一头老黄牛,勤勤恳懇,任劳任怨,只想着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让公司发展得更好。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会在这家公司干到退休。
可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场灭顶之灾,正毫无征兆地向他袭来。
02
变故,发生在一个月前。
待他如恩师、如兄长的老董事长王总,因为心脏问题,不得不提前退休。
王总无儿无女,心灰意冷之下,将自己手里所有的公司股份,都卖给了一家名叫“蓝海资本”的大型投资集团。
一个星期后,蓝海资本派来了一个新任的CEO。
新老板名叫赵凯,三十出头的年纪,听说是从华尔街回来的金融精英。
他第一次亮相,就给公司所有老员工来了个下马威。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阿玛尼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说话时总爱中英文夹杂,张口闭口就是“business model”(商业模式)、闭口就是“strategic restructuring”(战略重组)。
在他的就职演讲上,他几乎全盘否定了公司过去二十多年的经营模式,把老王总和林涛他们这些实干家引以为傲的“客户至上、诚信为本”的原则,贬低为“思维僵化、效率低下”的土包子做法。
林涛当时就坐在第一排,听着赵凯的话,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果然,赵凯上任不到一个星期,就大刀阔斧地开始了他的“改革”。
他先是找了个借口,辞退了跟了老王总十几年的财务总监和采购部经理,然后火速安插了两个他从国外带来的亲信。
一时间,公司里人心惶惶。
那些曾经跟着老王总一起打江山的老臣子们,人人自危。
一股“新王要清扫旧臣”的压抑气氛,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华泰电子的上空。
所有人都预感要出事,但谁也没想到,赵凯的第一刀,会砍向劳苦功高、德高望重的林涛。
03
这一天,赵凯毫无征兆地,通知召开全体员工大会。
林涛作为销售总监,自然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
会议开始,赵凯先是讲了一大堆空洞无物的企业文化和未来展望,然后,他话锋一转,目光像淬了毒的匕首,直直地射向了林涛。
“我们公司,有些老同志,仗着自己有点功劳,就开始倚老卖老,不思进取。”
赵凯的声音不大,但通过话筒,清晰地传到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的思维,还停留在二十年前,跟不上我们公司国际化的发展节奏。这种人,就是我们公司发展的绊脚石!是需要被‘优化’掉的腐肉!”
会场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大家心里都清楚,赵凯要动手了。
林涛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他有预感,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还是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赵凯拿起一份文件,在手里扬了扬,脸上带着一丝轻蔑的微笑。
“就比如我们敬爱的林总监,”他刻意加重了“敬爱”两个字,“上个月,我们的大客户‘宏达机械’,有一笔五百万的货款,合同规定是月底结清。但是我们的林总监,自作主张,让人家拖到了下个月。”
“我问他为什么,他告诉我说,因为宏达的老板跟他有十多年的交情,人家资金周转困难,他要讲‘人情’!”
赵凯冷笑一声,把文件狠狠地摔在桌子上。
“可笑!我们开的是公司,不是慈善堂!为了你那点可怜的人情,就让公司的五百万资金在外面多承担一个月的风险!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典型的能力不足!是严重的失职!是把个人感情凌驾于公司利益之上的渎
职!”
“我们华泰电子,不需要这样的‘功臣’!更不需要这样的总监!”
赵凯站起身,走到台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脸色惨白的林涛,像一个宣判死刑的法官。
他拿起话筒,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林涛,你被开除了!”
04
整个会场,死一般的寂静。
两百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台上的赵凯,和台下如遭雷击的林涛。
林涛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坐在他左手边的,是他亲手带出来的、连续三年的销售冠军小张。
林涛还记得,小张刚来公司时,连跟客户说话都脸红,是他,手把手地教他怎么谈单子,怎么做人。
可此刻,小张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玩着手机,仿佛台上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坐在他对面的,是他最好的兄弟、生产部的总监老李。
两人一起在公司干了二十年,从单身汉到孩子上大学,不知道在一起喝过多少顿大酒,吹过多少次牛。
可此刻,老李却扭着头,假装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外,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他说一句话。
没有一个人,敢对赵凯的决定,提出半点质疑。
林涛的心,在那一刻,凉透了。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什么叫世态炎凉。
“林总,请吧。”
两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边。这两个保安,还是他上个月亲自点头招进来的。
林涛没有反抗,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在两个保安的“护送”下,站起身,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销售部的所有下属,都站在门口看着他。他们的眼神里,有同情,有惋惜,但更多的,是畏惧和疏离。
那个他上个星期刚手把手教会签下第一笔大单的徒弟小王,甚至还主动走上前,对保安说:
“两位大哥,我帮你们一起看着,林总……哦不,林涛他有些东西是公司的,可不能让他带走了。”
林涛看着这个曾经一口一个“师父”叫着他的年轻人,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将自己桌上那几件可怜的私人物品——一个用了十多年的保温杯,一张全家福,还有几本翻得起了毛边的专业书籍,放进了一个纸箱里。
抱着纸箱,他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在全公司员工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扇他进出了二十三年的公司大门。
路过CEO办公室时,他透过玻璃门,看到赵凯正翘着二郎腿,和他的那几个亲信,在里面举着香槟,开怀大笑,庆祝着他们的胜利。
门口,保洁阿姨正好提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从赵凯办公室里走出来。
袋子里装的,全是被碎纸机处理过的文件。
一阵穿堂风吹过,一张没有被碎得彻底、比其他纸条稍宽一些的碎纸,从垃圾袋的缝隙里飘了出来,打着旋儿,正好落在了林涛的脚边。
林涛的脚步,顿住了。
他弯下腰,鬼使神差地,将那张碎纸条捡了起来紧紧地捏在了手心。
05
回到家,林涛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妻子看他脸色不对,抱着纸箱担忧地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怎么告诉那个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女人,他失业了?
他怎么告诉那个每天都要吃药的妻子,他们家最大的生活保障——医保,没了?
他只能谎称公司有急事,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烟雾缭绕中,他想不通。
他真的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为公司卖了二十三年的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一个奇耻大辱的下场?
赵凯说的那些理由,他一个字都不信。
什么“思维僵化”,什么“业绩下滑”,那都是借口!
他带的销售部,上个季度的业绩,依旧是全公司第一!
这背后,一定有别的原因!
可到底是什么原因?
林涛想得头都快炸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绝望和屈辱,像两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他的心。
他从柜子里翻出一瓶藏了多年的茅台,那是他签下第一笔大单时,老王总奖励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喝。
今天,他拧开瓶盖,就着一碟花生米,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
他想用酒精,来麻痹自己。
不知不觉,一瓶白酒见了底。
林涛醉眼朦胧,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把口袋里的烟盒和废纸都扔掉。
当他把手伸进口袋时,却摸到了那张被他捏得有些潮湿的、冰冷的碎纸条。
一个疯狂的、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突然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跌跌撞撞地扑到书桌前,打开台灯。
他从抽屉里,找出了儿子做手工用剩下的一卷透明胶带,和妻子绣花用的镊子。
就着刺眼的灯光,他像一个绝望的赌徒,将自己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这张小小的、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碎纸条上。
他屏住呼吸,用因为酒精而微微颤抖的手,开始在桌上,一点一点地,试图拼凑出那被隐藏起来的真相。
06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书房里的烟灰缸,早已堆满了烟头。
林涛的双眼,布满了血丝,但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疲惫。
碎纸机切出的纸条,又细又窄,上面的字迹支离破碎。
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根,对着灯光,仔细辨认着上面残存的笔画,然后像一个最顶级的考古学家,试图在几十根几乎一模一样的纸条中,找到能与它拼接起来的另外一半。
失败,重来。
再失败,再重来。
他的手指被镊子磨出了水泡,眼睛酸涩得像要流下血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两根纸条的边缘,终于完美地对上了!
可就是这些关键词,却让林涛看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