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着,然后绽放,这是东北人乐天乐地的根基,也是东北人乐天乐地的真理。
再顽固的蜗牛人也有被击破的时刻,比如这个夏天,我终于出去了一趟,还是去闯关东。
书生闯关东总是会闹笑话的,比如“小鸡炖蘑菇”。我以为这个“小鸡”就是没长开的小鸡,结果他们说的根本不是小鸡。他们口中的“小鸡”其实是江苏的“大公鸡”或者“老母鸡”。
书生闯关东的第二个笑话是“土豆烧牛肉”。他们说,大块土豆,大块牛肉,放在大铁锅里一起烧,那个香啊。这是我明白的部分,谁知道他们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如果再在里面加点柿子,味道更好。”
柿子?
我迷糊了。如果加柿子,柿子又甜又软,肯定全化在土豆牛肉中间,实在是不好吃的。
但他们所说的“柿子” 不是禁止和螃蟹同食的柿子,而是指西红柿。
天啦,简直没脸在吉林混了。
好在吉林的太阳没有嫌弃我,第二天一大早就来“敲”窗了。
咚咚咚,咚咚咚。吉林的太阳打在窗玻璃上真像是敲鼓。这是有脾气的,大嗓门的,不允许睡懒觉的太阳,也是天天吃人参的太阳。
力气实在太大了。力气很大的还有人参娃娃和人参爷爷。上高中的时候,兴化东门有个小人书摊位,我站在摊位前翻了一本小人书,书名记不得了,但里面的故事是记得的,人参爷爷非常智慧,人参娃娃非常神秘,跟着人参娃娃的,是一种鸟,叫棒槌雀。
刚讲完我的故事,有关“棒槌”的不标准发音,又引发了一场东北大笑。
棒槌!可爱的漫山遍野奔跑的小棒槌!但是,大山里还有“人参爷爷”吗?“有。下车就有。你必须相信我们,我们每天都吃人参的。”小鸡是大鸡,柿子是西红柿,人参爷爷也许是一个名叫“人参”的老爷爷?!
后来,不说人参爷爷了,说起了山里最大的野人参,它的记录诞生在1981年,重285克,超过了半公斤。“猜猜它长了多少年?”“1000年?”标准答案是150年。
我的答案又成了笑话。他们说,1000年前还是北宋呢,苏东坡还在,把这苗野人参送给苏东坡吧,再让他多活1000年。
为什么一定要送给苏东坡?为什么不送给欧阳修?他们说欧阳修这个老头太严肃了。他们说苏东坡多好玩,苏东坡还会说脱口秀。
我不明白苏东坡和脱口秀有什么关系。他们说你知道佛印和尚吗?苏东坡与佛印和尚,他们的对话就是脱口秀,1000年前的脱口秀。
但是,这么好的野人参为什么只说150年呢?可以做广告说1000年呀。“不能说谎的,如果说谎了,人参和老把头都是要生气的。”老把头就是采人参的祖师爷。每到放山季节,作为采参人在进山之前,得去老把头的墓前跪拜,求得老把头的保佑,否则老把头会让赶山人空手而归的。
采人参的队伍人数是有讲究的。可几个人,也可单枪匹马。须是单数。
“为什么必须是单数?”这个问题根本难不倒我。兴化人去新娘家娶亲,去新娘家的人数是单,回程加上新娘就是双数了,也就是好事成双。同理,刚刚采得的人参就像系着一顶红头巾的新嫁娘。
这个回答是我这次闯关东得分最多的一次。
忽然,我想到了人参花。人参是开花的,也是结果的。我是见过人参果图片的,红色,看上去像成熟的火棘果。
想不到我的有关人参花的颜色引发了一场学术讨论,有人说是红色,有人说是黄色,有人说是绿色,也有人说是白色。有四种答案。“究竟是什么颜色呢?”谁能想到见过无数人参也吃过无数人参的东北人,竟然没好好观察过人参花。这是标准的灯下黑记忆。
这世界上,很多熟悉的事物是经不住追问细节的。很多灯下黑的记忆,明明很多答案等到了嘴边,但启唇时就不敢确定了。纸上谈兵是没有结果的,幸好目的地到了。
“人参亦可收子,子十月下种,如种菜法。”这是一家模拟野人参成长的“林下参”生长基地。掘成大沟,上搭天棚,以避阳光,再将参移种于沟内生长。这多么像是我们兴化老家油菜花的种法,先育秧,然后移栽。
栽种的过程明白了,但人参花究竟什么颜色?答案是“人参爷爷”张老说出来的,须眉皆白的张老就是野山林的林主,他实在太喜欢人参娃娃了,每天都要巡视他的人参娃娃。
证据是他手机中的微信步数是3万多。每天3万多步。每一个人参娃娃都要经过他的目光浇灌。但人参花究竟是什么颜色?“白色。”这是最权威的回答。为什么有人说是绿色的?“花蕊未开绿色,绽开了,是白色。”
张老继续给我们讲述了人参开花的艰难之路。那些有关人参神草的许多名词,就像一堂人参课,不是人生课。艼须、马牙芦、不定根、对花芦、根茎、枣核艼、须根、毛须、根瘤。茎痕越多,年龄越大。但主根是指挥部,是大脑。
“人参爷爷”张老说,外部形势不好的时候,人参的主根就在地下憋着。好几年都不发芽,待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生长。
那棵150岁的六品叶人参,就是这样一年又一年“憋”出来的。
“什么叫外部形势不好?”比如冰雪,比如风暴,比如山洪,比如野火。“人参爷爷”张老说了东北的很多恶劣天气。天气是恶劣的,人参是乐天派的。它一直没有忘记向上生长的使命,外部形势不好的时候“憋着”,等到时机成熟,再发芽,再开花,再结果。
“憋着”是句标准的东北话,我记下了。过去的放山人采挖野山参后,在附近的树上砍下一块树皮,用刻刀在裸出来的树干上记录下采参信息,有几个人,采到了什么,再给刻满符号的树干用火烧“洗脸”。火烧是不让树皮覆盖住信息。这样就能成功保留了这次采参信息。
这个刻字并且火烧的树干叫“兆头”。“兆头”也是句标准的东北话,我也记下了。如果让我在“兆头”上刻写采参信息,我一定会写下我心中的两行字:“像人参一样憋着,像人参一样绽放。”
这是我写给这座大山的,也是写给我自己的。
憋着,然后绽放,这是东北人乐天乐地的根基,也是东北人乐天乐地的真理。无论将来生活多么拥挤,多么无聊,多么郁闷,我肯定不会忘记在山林地下默默“憋着”大能量的人参们。
(本文图片由AI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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