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八年了，陈静的世界，只有一间拉着厚窗帘的卧室。
八年前，她还是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重点大学大二学生，一次独自登山的经历，将她的人生，拖入了无边的地狱。
那个雨天，那个恶魔，那双空洞的眼睛，成了她八年来挥之不去的噩梦。
01
八年前，陈静的世界，是彩色的。
她是省城重点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喜欢在阳光好的午后，穿着洗得发白的白衬衫，坐在图书馆的窗边读诗。她的头发很长，很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有星星。
她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城里姑娘。她家在一个普通的工人小区，父亲是国营机床厂的老钳工，一双手上，布满了铁屑和老茧。母亲是家庭主妇，善良、懦弱，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
家里不富裕，父母为了供她上大学，几乎是掏空了家底。父亲那件穿了十几年的劳动布外套，洗得都快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母亲为了省几毛钱，会坐三站公交车，去最远的菜市场买菜。
陈静都懂。
所以她拼了命地学习，拿最高的奖学金。她还利用所有课余时间去做兼职，发过传单，当过家教，在餐厅里端过盘子。她想早一点独立，早一点挣钱，让那对为她操劳了一辈子的父母，能歇一歇，过上好日子。
那时候，她对未来，充满了最美好的幻想。她想考研，想当一名作家，想带着父母，去看看天安门，去爬一次真正的长城。
她以为，只要自己努力，生活就一定会像她笔下的诗歌一样，充满阳光和希望。
她不知道，有些黑暗，会在你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将你整个人，彻底吞噬。
02
悲剧，发生在一个初夏的周末。
青云山，是市郊的一座风景区，山不高，但林木秀美，是大学生们周末出游的好去处。陈静去过很多次，对那里很熟悉。
那天，天气格外好。她带上画板和书，独自一人，坐着公交车，去了青云山。她想去山顶那片开满了野花的草甸上，写生，顺便构思一篇新的小说。
下午三点多，山里的天，说变就变。
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就乌云密布，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树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陈静急忙收拾东西，往山下跑。雨太大了，下山的石阶路，很快就变得湿滑难行。
为了躲雨，她跑进了半山腰一个早已废弃的山神庙。
庙很小，很破败，里面只剩下一尊缺了半边脸的山神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腐木混合的味道。
她靠在墙角，拧着湿透的衣服，等着雨停。
就在这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庙门外，走了进来。
那是个男人，中等身材，穿着一身深色的冲锋衣，头上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看不清脸。
陈静起初没在意，以为也是个躲雨的游客。她往墙角里，又缩了缩。
可那个男人，进来后，并没有躲雨，而是反手，将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庙里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陈静的心，猛地一跳。她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你……你要干什么？”她鼓起勇气，颤声问道。
男人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头。
帽檐下，是一双眼睛。
一双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欲望，没有丝毫属于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空洞。
像两个黑洞，能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陈静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双眼睛。
接下来的事情，成了她后来八年里，每一个深夜，都会反复上演的噩梦。
她尖叫，她反抗，她用指甲，狠狠地抓破了男人的手背。可她一个女孩子的力气，在成年男人面前，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雨，越下越大。
雷声，在山谷里轰鸣。
破庙里，一个女孩的世界，在那个下午，被彻底撕碎，坠入了无边的深渊。
等雨停的时候，男人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帽子，拉开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山林里。从始至终，他没有说一个字。
陈静躺在冰冷的、混着泥水的地上，像一个破损的布娃娃。她睁着眼睛，看着房梁上那张破了洞的蜘蛛网，很久，很久。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山的。她只记得，原本五彩斑斓的世界，在她眼里，变成了黑白两色。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走到了山下的派出所，报了警。
03
市局高度重视。光天化日之下，在国家级的风景区里，发生如此恶劣的强奸案，影响极其恶劣。
专案组，火速成立。
几十名警察，带着警犬，将整个青云山，翻了个底朝天。
可结果，却让人失望。
嫌疑人，像一个幽灵，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山神庙里，除了陈静的，没有发现任何属于第二人的有效生物信息。没有毛发，没有皮屑，甚至连一个清晰的脚印都没有。
唯一的物证，是陈静在反抗时，从男人手背上，抓下来的一点皮肉组织。可经过DNA检测，数据库里，没有任何匹配信息。
嫌疑人，是个前所未有的“干净”的罪犯。
陈静的精神，在遭受巨大创伤后，也陷入了混乱。她无法清晰地回忆起男人的相貌，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了那双空洞得不像人的眼睛。
“他……他没有脸……”她对警察，反复说着这句话，“他只有一双眼睛……黑色的……什么都没有……”
警方根据她模糊的描述，画出了模拟画像，在全市范围内，进行了大量的排查走访。
可青云山，四通八达，连接着好几个县市。每天的游客，成千上万。想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没有相貌特征、只凭一双“空洞的眼睛”去辨认的嫌疑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时间，一天天过去。
案子，没有任何进展。
渐渐地，这个曾经轰动一时的“青云山强奸案”，成了一宗悬案。卷宗，被放进了档案柜的最底层，落满了灰尘。
可对于陈静和她的家庭来说，这块巨石，却永远地，压在了他们的心上。
04
那场雨，在陈静的世界里，下了整整八年。
她彻底垮了。
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和急性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她退了学，把自己，像一个贝壳一样，死死地关在了卧室里。
她拉上了最厚的窗帘，不让一丝阳光照进来。她害怕光，也害怕声音。汽车的鸣笛，邻居的吵架，甚至连电视里男人说话的声音，都会让她浑身发抖，陷入巨大的恐慌。
尤其是，下雨天。
每当窗外响起雨声，她就会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嘴里发出不成调的、野兽般的呜咽。那个破庙，那双空洞的眼睛，会像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放映。
她的世界，只剩下了那间不到二十平米的、黑暗的卧室。
父母的心，碎了。
他们看着曾经那个阳光爱笑的女儿，变成了一个面色惨白、眼神惊恐的“幽灵”，心如刀割。
母亲每天以泪洗面，父亲一夜白头。
他们带着她，去看遍了省城所有的心理医生。可陈静极度抗拒，她不说话，不配合，像一只受了惊的刺猬，用沉默和尖叫，来武装自己。
时间，就这么残忍地，流逝着。
一年，两年，五年，八年。
曾经的同学，大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而陈静的青春，就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屋子里，一点点地，枯萎，腐烂。
她书架上那些曾经最爱的诗集，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她那件最喜欢的白衬衫，被压在箱底，早已泛黄。
父母，也从刚强的中年，被岁月和忧愁，熬成了两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他们想尽了所有的办法，却始终无法将女儿，从那个她为自己建造的、坚固的囚笼里，拉出来。
有时候，父亲会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抽一晚上的烟。他会想，如果那天，他没有让女儿一个人去爬山，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啃噬了他八年。
05
就在陈静的父母，也快要绝望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陈静的父亲，通过一个几十年的老战友，辗转联系到了一位已经退休的、国内顶尖的心理学教授，张怀德教授。
张教授听了陈静的情况，没有推辞，答应过来看看。
他没有像别的医生那样，一上来就试图和陈静交流。
他只是每周，都坐很久的车，来到陈静家。然后，搬个小板凳，坐在陈静那扇紧闭的房门外。
他什么也不做，就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有时候，他会隔着门，用一种很温和、很平缓的语调，读一段散文。
“你瞧，那浅浅的、天蓝色的海，像不像一块巨大的丝绸……”
有时候，他会讲一个自己年轻时出糗的笑话。
“我当时就想啊，这人要是掉进墨水缸里，是不是就再也洗不白了……”
他从不试图得到回应。他只是在用这种最笨拙，也最充满耐心的方式，告诉门里的那个女孩：
“孩子，别怕。外面，有人在等你。”
整整半年。
风雨无阻。
终于，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那扇紧闭了八年的房门，在张教授读完一段关于向日葵的诗歌后，“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小小的缝。
陈静的父母，当场就哭了出来。
从一条缝，到一扇门。又用了三个月。
在张教授和父母的鼓励下，陈静终于同意，尝试着，走出这个家。
去哪里呢？
她害怕人多的地方，害怕嘈杂的地方。
母亲想了很久，提议道：“静静，要不……咱们去山上的灵云寺，上炷香吧？”
“那儿清净，都是吃斋念佛的人，没有坏人。有菩萨保佑，什么妖魔鬼怪，都进不去。”
去一个被神佛庇佑的地方。
这个提议，让内心充满了不安全感的陈静，没有那么抗拒。
她点了点头。
06
八年来，第一次，踏出家门。
对陈静来说，像是进行了一场跨越一个世纪的、艰难的远征。
当阳光照在她脸上时，她感觉到的，不是温暖，而是灼痛。她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眼睛。
小区里，孩子们的嬉笑声，汽车的鸣笛声，邻居的问候声……这些曾经最熟悉、最日常的声音，此刻，都像一根根针，刺得她耳膜生疼。
她死死地抓着母亲的手，指甲，都快陷进了母亲的肉里。她的身体，在微微地发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车子，一路开到了灵云山的山脚下。
灵云寺，是一座千年古刹，坐落在半山腰，古朴，宁静。
或许是寺院里那袅袅的檀香，或许是远处传来的、悠扬的钟声，让陈静那颗狂跳不止的心，奇迹般地，稍微安定了一些。
在母亲的搀扶下，她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寺院。
她走到了大雄宝殿前的巨大香炉旁。
母亲从旁边，取了三炷香，递给她。
“来，静静，自己点上，跟菩萨说说心里话。”
陈静接过那三炷香，学着别人的样子，走到旁边的烛台前，准备点燃。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香凑近那跳动的烛火。
就在这一瞬间，她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到了不远处。
大殿的台阶下，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年轻僧人，正拿着一把半旧的竹扫帚，安静地，一下一下地，清扫着庭院里的落叶。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他和手中的那把扫帚。
扫了一会儿，他似乎是有些累了，停了下来，直起身，抬头望向了远处的一棵百年古树。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双眼睛，在午后明亮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空寂的、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禅意。
就是这双眼睛！
这双空寂的、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
陈静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瞬间停止了跳动......
“怎么是他......这不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