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由之
1
合肥是座江北小城,虽然是省会,但一直寂寂无名,蜗居一角。它北边的蚌埠,是铁路枢纽,往来南北;南边的芜湖和安庆,因长江而繁华,四通八达。
我在陕北插队时,北京知青大多不知道合肥。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安徽的省会是蚌埠。老乡呢,更不知合肥,他们只知道很多黑户都是从安徽逃荒而来,还曾饿死过很多人,想必合肥那地界很苦寒。
其实,合肥并不苦寒,只是热,夏天热得像火炉。
我就出生在合肥,炎炎的六月里,像是被火炉烤过的一般,全身起满了痱子,一直病病秧秧。妈妈呢,生在北平长在北平,高中尚未毕业就去了晋察冀,之后一路南下,疲惫而不适应,也在病中。于是,把我交给了运华阿姨。
运华阿姨和我妈妈年龄相仿佛,但那时她还没有成家。运华阿姨说,我小时很难带,不是发烧就是拉肚子,总是哭哭啼啼。白天哭,夜晚也哭。我一哭,她就把我抱在怀里抖啊抖的,有时一抖就是一夜。
也许,就是因为我是在运华阿姨怀里抖大的,她对我的照料比妈妈还细致入微。
可是,两年后,运华阿姨还是离开了我们家。她成家了,是续弦,她先生炳南伯伯是建筑工程师,有两个儿子,老大已经成人,在外做小工,小儿子乳名小老汉,和我同年。成家后,运华阿姨去了一家糕点厂,当工人。不过,她还是不大放心我,常常来看我,还常常带我去她家玩。
她家在大东门一带,临街,院子狭长而深,两边住满了人家。家家门口都有一个小煤球炉,地上杂乱地堆着锅碗瓢盆。后院还有一口井,很深。夏日,常有人把西瓜沉在井里,浸了几个时辰的西瓜,捞上来,冰冰凉凉,特别甜。
运华阿姨家只一间屋,很小的一扇窗,四格方正的玻璃,映着高高在上的一线天。屋里很逼仄,两张床,一张吃饭用的方桌。最显眼的是一个高高的暗紫色的大柜子,虽然油漆剥落了,却依然不失气派。
我每次去玩,炳南伯伯总是坐在饭桌边看图纸。他好像很老了,头顶秃了一大片,眼角一把皱纹。鼻梁上的镜片厚厚的,还带着圈圈。他总是眯着眼睛,目光很慢很慢才挪动一下,很费神的样子。看到我,他会把图纸挪到一边,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一个字让我认。他写的都是繁体字,我会认出一二,有的是猜的,有的是妈妈教过我的。每认出一个字,他就会拍拍我的脑袋,笑眯眯地说:孺子可教也!
小老汉在一边呆呆地看着我,他妈妈在生下他不久就去世了。
有时,炳南伯伯还会带着我和小老汉到门口,给我们每人买一个糖稀绕出来的小兔子什么的。
可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炳南伯伯被逮走了,送到劳改农场劳改。因为他解放前当过保长,说是:伪保长。
我一直弄不明白,一个工程师怎么会是保长,而且是伪保长。我总以为解放前在乡下才会有保长。
炳南伯伯劳改后,运华阿姨一个人带着小老汉,艰难度日。吃的用的,极省,基本就是小菜饭。省下的钱,都花在炳南伯伯身上,运华阿姨每次去劳改农场探望,都杂七八拉带一堆东西,甚至还有烟。
有人就劝运华阿姨离婚,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何况还有一个拖油瓶。运华阿姨想也没想就打断:我走了,小老汉怎么活?运华阿姨待小老汉,就像她待刚生下来时的我一样,整夜抱在怀里抖,一抖就是一夜。
小老汉就在运华阿姨的小菜饭里慢慢长大,冬有棉袄,夏有汗衫。过年还有烘糕、方片糕吃。运华阿姨本来就很瘦,炳南伯伯去了劳改农场后,她就更瘦了,衣服像架在枯柴上,晃晃当当。两只手伸出来,青筋暴跳。她笑说自己是柴禾手。但是,她一根白头发也没,和奶奶一样,一头乌黑的短发,很整齐地别在耳后。
运华阿姨离开我们家后,依然不放心我,把她的大姐介绍给我妈妈。她大姐名运芳,比她年长几岁,但两人却不大像。运芳阿姨个子高高儿的,皮肤白净,眉眼清俊,但特别触目的却是她的头发,雪白,只很少的几根黑发。那时她不过也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她总是穿着很古老的深蓝色大襟布衫,腋下的盘扣旁别一方洗的极干净的手帕,人也是干干净净的。
运华阿姨常说:我大姐心事重。
因为心事重,头发就白了?
她的心事又是什么呢?
于我,运芳阿姨就像妈妈一样,甚至比妈妈还亲。我从两岁就一直跟着她,晚上也是她带我睡。弟弟比我小两岁,生下来就交到她手上。我和弟弟从来都只喊她阿姨,她像我们的亲姨,更像妈妈。
阿姨话很少,没事的时候,就捧着大茶缸,茶缸里的茶叶茂密得像小树林,一根根挤挤挨挨地站立。弟弟从外边疯跑回来,口渴,扒着她的大茶缸就喝,又忍不住大叫:好苦!好苦!弟弟问阿姨:你喝的是药?比药还苦。阿姨淡然一笑,把晾在玻璃杯里的凉白开端给我们。
可是,阿姨却常常和妈妈在一起很小声的说话,说些什么,不得而知。若我在一边,妈妈就会支开我,让我出去玩。妈妈总是喊阿姨:大姐。爸爸则喊她刘大姐。阿姨姓刘。
一天,阿姨带着我去菜场买菜,路上碰见个戴眼镜的伯伯,阿姨把我推到他面前,说:戴医生,还认识不?那位戴医生,把我看了又看,拍拍我的头,连连赞叹:不容易不容易,这小丫头还活下来了。
我很茫然又很奇怪地看着戴医生,不知道他为何这么说?
和戴医生道别后,阿姨对我说:你小时候呀,磨死人。出麻疹住院,发高烧住院,差不多年年都要住院,直到六岁上小学,才消停。一住院,你就又哭又闹。
我吗?
我隐隐地记得出麻疹时住院,不让家人探望。阿姨每天隔着玻璃窗看我,向我招手,要我不要哭,也不要叫,还给我送好吃的,蒸鸡蛋和甜甜的软软的米面发糕。那些好吃的东西,都是由护士阿姨交给我,阿姨是不让进病房的。
小时候,阿姨似乎更喜欢弟弟。妈妈生下弟弟没有奶水,是阿姨一手喂大,用浓浓的米汤,还抱着他到处找有奶的妈妈匀两口奶给他吃。再大些,把肉剁得细细碎碎,放在鸡蛋里蒸,或放在粥里煮,一点点盐,再加上些猪油。把弟弟喂得白白胖胖,唇红齿白。阿姨带我和弟弟到她的妈妈家去玩,奶奶总是说:这小伢子好心疼人。爷爷也喜欢把弟弟搂在怀里,张开没牙的嘴,笑。年节时,爷爷还会做马蹄酥和炸圆子,我和弟弟吃不够地吃,满嘴满手还有脸上,都是油和碎渣渣。临走,爷爷还会悄悄地包上一包马蹄酥,塞给弟弟。爷爷是糕饼店的师傅,麻饼烘糕,方片糕,没有他不会做的。
运华阿姨常笑说:我大姐没儿子,把弟弟看得比儿子还重。
没有儿子,似乎是阿姨一生的痛。因为没有儿子,她一辈子在夫家抬不起头来。我还是长大后,听大姐说,阿姨17岁就嫁人了,头胎女儿,二胎还是女儿,一共生了四个女儿。大姐是老大,老二生下来就死了,老三抱给四川一户人家了,老四呢,也就是国英姐姐,抱给合肥郊区一户农家。国英姐姐,生于1948年,解放前夕。
阿姨的丈夫是国民党空军军官的勤务兵,49年跟着长官去了台湾。为了不牵扯大姐的前途,解放后阿姨单方面和他离了婚。阿姨把大姐的前程,看得比她的命还重要。阿姨虽然没有文化,但她好像还是深知国家的政策,喜欢听广播。
运华阿姨到家里来看阿姨,她们俩一边或做针线活,或织毛衣,一边啦话。运华阿姨耳朵有点儿背,总是声高气粗,笑声朗朗。阿姨呢,话少,声音也是低低的,像是喃喃自语。提起她丈夫,她总是恨恨地道:那个死鬼。不知她是不是真的恨他,也不知她是否想念过他?
更不知阿姨口中的死鬼,什么模样。从没有看见过他的照片,也许那年代,也没有照片。
到我家来带我之前,阿姨在青岛,一位解放军团长很喜欢阿姨,看上她的白净,干净,做事又利利落落,话还少。可阿姨一口就回绝了:一女不走两家。
很封建。
封建的阿姨,对我和弟弟完全不一样。阿姨最喜欢弟弟,但从不带弟弟去菜市场,我上幼儿园后,她去买菜,就把弟弟一个人锁在家里。还说,一个男孩子到菜市场去,像什么样子?我不明白,男孩为什么就不能去菜市场?而我就能去,而且去的理所当然,就因为我是女孩?
不过,弟弟小时候很乖,性格也是慢腾腾的,不着急。阿姨去买菜,他就一个人在家看小画书,或者自言自语,自己和自己玩。玩累了,闷极,就会站在小板凳上,贴着窗玻璃向外看,等阿姨回家。阿姨每次不是给他带好吃的,就是好玩的。一根油条,一个装在草编小笼子的叫蝈蝈。还会把他搂在怀里,亲亲他。
阿姨对我的要求却是另样的。
上小学后,每天放学后,阿姨都不让我出去玩。到家,先喝一杯凉白开,再吃点点心,两块饼干,一个小菜包子什么的。接着,就让我做作业。她端着大茶缸,不错眼地看着我写作业。看到我作业本上5分,或红五星,她才会展开笑颜,对我说:一个女孩子,一定要好好念书!好好念书!
我不明白,难道男孩子就不要好好念书?
弟弟小时很乖,但上了小学后,慢慢就皮了。放学回来,扔下书包,就跑出去玩,可阿姨从不管他,还会先给他擦擦汗。我不服气,你怎么不管管弟弟?阿姨笑笑,男孩子多跑跑跳跳好。
我不服气,但也没办法。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放学回来先写作业的习惯。写完作业,有时也不出去玩。躺在床上看书,那些书都是妈妈带回来的:《小城春秋》《红岩》《青春之歌》,还有人民文学和世界文学杂志,我最喜欢的就是世界文学,看不够地看。可阿姨又要管我,不允许我躺在床上看书。她端着大茶缸,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起来,起来,坐着看。一个女孩子,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
我只好坐到桌子边,端端正正。
阿姨端着她的大茶缸,面无笑容,喃喃低语,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好好念书,好好念书,长大念到北京大学去。
我很疑惑地看着她,是对我说吗?
阿姨没有念过书,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睁眼瞎。她长年在外帮佣,去过重庆,南京,还有山东的青岛。她说,她帮佣的东家,大多心好,肯教她,她断断续续认得些字,但报纸还是读不通的,只是到菜市买菜,那些菜名和价钱,她都清楚明白。她最巴望的就是大姐能念大学,可是大姐考大学,因为她父亲去了台湾,没录取,只好去念技校:丝绸学校。虽然,阿姨和“死鬼”离了婚,可是还是影响到大姐。
夏日的夜晚,极热,蚊子也多。阿姨坐在蚊帐外,捧着她的大茶缸,一声不吭。半夜,我从梦中醒来,阿姨还坐在蚊帐外,可以听到她极低极低的抽泣声。早晨,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桃子。
虽然是在暑假里,早饭后不用上学,可阿姨却仍然不让我出去玩,要我好好写作业。我不服气,撅着嘴巴问:弟弟为什么可以出去玩?阿姨却振振有词:他小,他又是个男孩子。
男孩子就可以不写作业出去玩?
满心的不服气,可还是不得不耐下心来写作业。阿姨端着她的大茶缸,轻摇着扇子,一下一下给我扇着。我的心也就慢慢静下来,写完作业再去玩,挺好。
合上作业本,阿姨和我唠叨最多的就是:北京大学。她不知道北京有很多大学,北京大学只是其中一所。她心心念念巴望着我能考上北京大学。
她的这个念想,后来变成儿子嘲笑我的一个笑话。
妈妈和爸爸却不怎么过问我学习上的事,也不大管束。只是,爸爸一大排靠墙的书橱,里面的书可以任随我翻看。院子里的一个女孩,常常跑到我家里来看《红楼梦》,因为她爸爸妈妈坚决不让她读《红楼梦》。我很茫然,问她为什么,她摇摇头:不知道。那时,我对《红楼梦》一点兴趣也没有,喜欢的是普希金和契诃夫,《上尉的女儿》和《万卡》。
妈妈不管我和弟弟的学习,但却要求我们在暑假里学游泳。阿姨很不放心,每次都送我们去游泳池,游泳池不让大人进,她就在门口等着,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看好弟弟。我点头答应,可弟弟根本不听我的,一进游泳池大门,立刻欢蹦乱跳。他和大男孩学会了自由泳,蛙泳,仰泳,我还只会狗刨,把头抬在水面,生怕呛水。
等在泳池外面的阿姨,看到我们说说笑笑地从里面出来,立刻用干净的毛巾把我们脸上头发上的水擦干,递上装在瓶子里的凉白开,还有她自己做菜包子。
如果,日子就这样,长长久久地流淌下去,在阿姨的严格管束与细心照料下,我也许会考上北京的某一所大学,圆了她的梦想。
然而——
阿姨的梦想,我的安逸和快乐,在时代列车的喧嚣中,颓然倒塌,只剩下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比恐惧更恐惧的是恐怖,还有苍白和渺小。
2
1966年的夏天,我刚满14岁。在这个夏天到来之前,我一直高高兴兴的,心里充满了阳光和希望。因为,上一年的夏天,我考上了省城最好的中学:一中。我小学同班同学里,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这所重点中学。
阿姨比我还高兴,眼睛、嘴角常衔着笑,好像她的日子也有了盼头。阿姨说,只要我不像那些爱臭美的小丫头一样勺道(勺道,合肥土话,和臭美差不多的意思吧),好好学习,一定能考上她只知道的北京大学。
可是,1966年的夏日,阿姨和我的大学梦变成了白日梦。我害怕再去学校,学校像噩梦一般,躲之不及。因为妈妈。
我妈妈不是那种高傲、目光冰冷的女人,看上去就凶巴巴的。不是。妈妈很温和,矮矮胖胖,皮肤微黑,短发。不戴眼镜,单眼皮,眼睛不大,有点儿长,我的眼睛就随她。炎热的夏日里,她总是白衬衫灰长裤,或者灰衬衫藏青色的长裤。只能用朴素来形容她。
不过,在我眼里,妈妈也有不普通的地方。她唱歌很好听,还会画画。星期天,闲着没事的时候,她会在书房里小声地哼哼歌,偶尔也会放开嗓门唱上一曲。比如:五月的鲜花。妈妈的声音不清脆也不高亮,浑厚悠扬。那首五月的鲜花,不知道为什么,她唱得很有些哀伤,特别是在她低声哼哼的时候。
妈妈画画很随意,一张白纸,一枝铅笔。速描。她喜欢画人,几笔就勾勒出一个人的剪影。妈妈笔下的弟弟:弯曲的头发,像一蓬乱草,两只牛一样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仿佛一点儿心思也没有。弟弟头发自来卷,眼睛大,皮肤白,挺可爱的,外边的叔叔阿姨都喜欢逗他。爸妈在家则唤他:卷毛羊。妈妈画笔下我,则是:方框眼镜,微眯着的长眼睛,皱着眉,像是被从睡梦中吵醒,不大高兴的样子。还有阿姨。妈妈画阿姨,只画她的嘴,嘴唇紧抿着,嘴角微微向上扬。阿姨笑起来,真的就是这个样子。
想不明白,喜欢唱歌画画的妈妈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坏人,与社会主义,与人民,与国家为敌。她到底怎么啦?敢和国家和党作对?她又为什么要和党和国家作对呢?
我也是无意之间闯进那条无边黑暗的楼道,才得知妈妈的罪名。因为学校离妈妈单位很近,三五分钟的路,伸脚便到。本来,我每天中午都到妈妈单位吃饭。机关食堂比学校食堂好很多,而且中午可以在妈妈的办公室里休息一会儿,看看书。妈妈单位的叔叔阿姨,我也熟。可是,六月里的一天,妈妈对我说,让我以后别到她的单位去吃午饭,还是和同学一起吃比较好,又给了我五元钱。我拿了钱,有一种放飞的感觉,很爽。
然而,粗心的我,上学时竟忘了把钱装进书包,中午只好又去找妈妈。黑洞洞的楼道,两边贴满了大字报,妈妈的名字反复出现在大字报上,并被打了黑叉叉与红叉叉。正是吃午饭的时间,楼道里看大字报的叔叔阿姨并不太多。可他们看到我,便纷纷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些目光,我躲之不及。很多年过去后,我仍然没有办法把那些目光从睡梦中赶走。惊讶、同情、不屑、幸灾乐祸,抑或仇恨?混乱。我说不清楚。很害怕。傻站了一会儿,我飞也似地逃出那幢灰色的楼房,心像是要从口中跳出。一直跑,跑,跑。我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直到跑不动了,才瘫坐在马路牙子上。
夏日正午的太阳,直直地照耀着大地。可是,我的手和脚却都是冰凉的,嘴巴则干干的,像是在冒烟。我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已经没有办法思想。心里除了乱,还是乱。还有些恨妈妈,她为什么要反党反社会主义?
在回到学校的路上,我努力平静自己的思绪,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在心里小心翼翼地对自己说:千万不能让同学看出来我哭过,也不能让同学知道贴在办公大楼走廊中那些关于我妈妈的大字报。学校?学校已经不再是我的渴望。纷乱。校门口两边的黑板报处,也贴满了大字报。高中同学写的,炮轰校长和教导主任,还有我不认识的老师,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白专道路。不过,革命的鞭子,还没有抽到我们初一同学的身上。
已经记不清楚那一个下午,在学校是怎样熬过去的。回到家中,我最害怕的是面对妈妈。妈妈回来后,我该怎么面对她呢?那个晚上,我没有见到妈妈。她回到家中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
我见到妈妈,是第二天早晨。妈妈坐在楼下我们的小房间里,对我说:去帮我把鞋拿来。我心里有些慌乱。妈妈大概还是知道了我到她的机关去过,已经看过她的大字报。但我还是很听话地把她出门要换的鞋拿了过来。房间里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妈妈换了鞋,像往常一样,语气非常温和地问我:如果,我被划成反党分子,你会和我划清界限吗?我想也没想,垂下眼睛,回答:当然。我不记得妈妈当时的眼神了,因为当时我根本就没有抬头看她。妈妈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轻声慢语又补了一句:放学早点回家,不要让阿姨等你回家吃饭。
就是从那天以后,妈妈没有再回过家。
阿姨让我去给妈妈送衣服,我很不情愿,除了不情愿,更多的则是害怕。阿姨没有再说服我一定要去给妈妈送衣服,只是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夜晚,我和弟弟都睡下后,阿姨悄悄地出去了。去给妈妈送换洗的衣服。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到家。我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阿姨坐在蚊帐外,呜咽着,虽然声音压得极低。也不知道她是否见到妈妈。早晨起来,阿姨声音嘶哑地对我说:放学早点回家,现在不比往常。我听话地点头。其实,我也很害怕去学校,能不去就不去。妈妈也一直在单位里,没有回家。
每一天都变得无比漫长,在恐惧中摇晃。也盼着妈妈早点回家,回到过去的风平浪静。其实,过去也并不风平浪静,只是那时还我茫然不知而已。
一天下午,我终于松了口气,没有去学校,和隔壁黎叔叔家的小妹在家里玩,突然爸爸书房里的电话铃声大响,一遍又一遍,炸响。我原以为是同学催我去学校,不想接,直到阿姨在楼下大声催我:还不赶快接电话。我不情愿地拿起话筒,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冷冷的。话筒从我手中掉落,极度的惊慌、害怕,还有悲伤。
妈妈已经离开我们。一个星期前。1966年7月23日。
后来,小妹对我说,那天我好镇静,坚强。镇静?我呆坐在椅子上,话筒掉落在地板上,只感到心脏一阵钻心的疼痛。又坠入无边黑暗的楼道中,画满黑叉叉红叉叉的大字报,一浪又一浪,蜂拥而来。坚强?不是坚强,是无奈。那一刻,我还不大清晰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永远永远,再也见不到了?
阿姨得知后,坐在厨房里,不煮饭,也不炒菜,两手捂着脸,压着嗓门,哭泣。傍晚,爸爸下班回来,对阿姨说: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接着,掏出烟,很费劲地划火柴。一缕白烟,缓缓升起。
夜晚,我和弟弟躺在阳台的竹床上,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我还是没有办法把妈妈的离去从心里抹去,伤心,害怕,恐惧,就像大片大片的云慢慢地漫过来,遮住了星星和月亮。爸爸坐在书房里,没有开灯,沉默着,抽烟,一支接一支。烟头微弱的一星星红光,明明灭灭。阿姨还是坐在厨房里的小板凳上,双手捂着脸,哽咽着抽泣。
没过多久,爸爸也被撤职了,接踵而来的是抄家。
秋末的一天深夜,不安的睡梦中突然响起一阵热闹的锣鼓声,我还没有从梦中完全清醒过来,一群人已经破门而入。刹那间,楼上楼下满是人,男男女女,大多穿着深蓝色工装。他们是报社印刷厂造反小分队的。我和阿姨还有弟弟,被赶到了门外,而爸爸,他们没让他下楼。门外还停着一辆大卡车,他们是坐大卡车来的。报社印刷厂就在报社大院里,没几步远,为何还他们还要开大卡车来?我有些迷惑不解。
深夜的风,冷冷的,吹在身上让人哆嗦,我们只穿着睡觉的单衣。阿姨怕我和弟弟冻着,想进屋拿两件衣服,被一个男人恶狠狠地喝住了:老实呆着,谁让你进去了?澡堂的锅炉工张大个。因为他个子很高,那些工人师傅就喊他张大个,喊来喊去,仿佛张大个就成了他名字。他个子确实非常高,高出大多男人半个头,皮肤很黑,因为烧锅炉,活脏,他整个人也就很邋遢,一年到头都是一身沾满炉灰的蓝色工装,还常常高卷起一只裤腿,嘴角斜叼着一支烟。他脸上也是黑黑的,眼睛总眯着,头发乱乱的,像一蓬枯草。他话很少,闷闷的一个人。也许是因为报社的男孩喜欢和他逗着玩,他又不经逗,他特别讨厌那些淘气得猪狗都厌的男孩子们,常常张口便骂。
张大个只是锅炉工,并不是印刷厂造反队的,但此时他比造反队的那些工人更厉害,满脸的仇恨。阿姨搂紧我和弟弟,没再吭声。不怎么说话的张大个,却不阴不阳地道:听说你们家书多呀,这次叫你们输个尽光!他挺得意地点起一支烟,故意把烟圈喷到阿姨脸上。
很多人都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我们家门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叽叽喳喳,一片议论声。闹哄哄,一直到东方既白。卡车上堆满抄出的四旧,基本都是书。爸爸最喜欢的便是书,我们家要说有什么好东西,也就是书了。爸爸妈妈对书都非常爱惜,大多包着书皮,周周正正,带棱带角。扉页上多是爸爸的签名,爸爸的字和外公一样娟秀,但却不那么工整,飞舞中带着些力量。现在,这些书被毫不爱惜地乱扔在卡车的车厢里,包着的书皮被撕破了,上面落下了脏脚印。外公送妈妈的台灯:三个小金发小洋人,捧着一轮乳白色的月亮,自然也在其中,月亮碎了,只剩下三个金发小洋人。
我们家的门上,留下一张白纸黑字写的告示:五日内滚出去。滚到哪里去,却没有明示。
抄家的人,看热闹的人都走了,阿姨才领着我和弟弟回到家中。家也不再是家,一片狼藉。楼梯上散落着凌乱的纸片、书、衣服还有牙刷、剪刀,七七八八的零碎物品,数不清的泥脚印。阿姨瘫坐在楼梯上,她本来差不多全白了的头发,像落上了一层灰。她没有像小巷子里那些被抄了家的老太太,哭、嚎,叫骂,她像是慌了神,目光有些痴呆,默默地不作声。
我有些害怕,去摇她的肩,她还是不作声,一动不动,呆呆地坐在那儿。弟弟拽着我的胳膊,上楼去找爸爸。爸爸站在敞开的书橱前,抽烟。书房更乱,墨汁顺着书桌流淌在红漆地板上,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一行大字:打倒牛鬼蛇神。地板上的墨汁里还躺着几杂志——世界文学,还有爸爸写在宣纸上的诗。那首诗,我不知道是爸爸自己写的,还是抄录古人的。
书橱并没有完全空荡,还剩下不少书,鲁迅全集、世界文学杂志、人民文学杂志、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果戈里的《死魂灵》、高尔基的《人间》、普希金诗选和小说选,还有契诃夫的小说集、蒲宁诗选,肖洛霍夫的《未开垦的处女地》……很奇怪,俄罗斯文学作品,几乎一本都没有拿走,还有一些传记也没抄走,比如《马克思传》什么的。画册和小画书,倒是全拿走了,还有那些古色古香的线装书,甚至医书。
爸爸神情颓然,像是很疲倦,勉强对我和弟弟笑了笑,说:过来,一块收拾吧。弟弟问:他们要我们搬家,我们搬到哪里去?爸爸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先收拾吧。
几天后,离开那幢奶黄色小楼时,害怕与恐惧,如同巨浪一般,席卷而来,淹没了过去的温馨,还有对过去的依恋。那里,不再是我的家。逃一般地离开了。我不敢回头张望,也没有回头张望。只想快一点离开,被抄家的耻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新的家,连简陋都算不上。一排废弃的工房中的一间半。而且,是套间。外边一间稍大,能放下两张小床,里面的套间,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床靠着墙壁,桌子紧挨着后窗。窗框的木头都朽了,膨胀着,摇摇晃晃地关不严。只有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阳光才能照进来,跳跃在半边桌面上。
后窗外,原本是花园。可是,因为没有园丁收拾,花园已经开始荒芜,野草丛生,花儿大多凋谢了,树叶枯黄。只剩下零星的野菊花,在冷风中哆嗦着。也许,是因为我的心情不好,花园看上去也就愁云惨淡,和我们现在的家一样。
和荒芜的花园相比,家除了惨淡,更多几分逼仄。所有的零碎杂物都只能塞放在床底下和桌子下面。烧饭的煤球炉,放在门外的屋檐下。自来水在斜对面的澡堂子侧面,只一个水笼头,洗菜洗衣服都在那儿,十多家合用。爸爸把所有没有抄走的书都捆好,带了过来,塞在桌子底下,床底下,门后面,本来就很逼仄的空间,就挤得更加窘迫,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可是,爸爸还是舍不得把那些书扔了。
夜晚,弟弟一个人睡一张小床,阿姨说弟弟睡觉不老实,喜欢翻身,还是让他一个人睡小床,他才能睡安稳。阿姨一向偏心弟弟,对他的关照很仔细。我和阿姨挤在外间靠前窗的小床上,窗外斜对面是澡堂的锅炉房。澡堂和锅炉房,从来没有引起过我的注意。
可是,就在我们家搬过去不久,一天夜里,一阵细微的响动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本来就入睡不深,常常睡不踏实,换了新家,觉就更轻了。睁开眼睛,就着微亮的月光,猛然发现床头玻璃窗上贴着一张扁平的大脸。吓得我大声尖叫起来——
阿姨喝住了我:叫什么,深更半夜的。
我战战兢兢地说:我看见——
阿姨打断我,还是不让我说:快睡觉。
第二天早晨,爸爸走后,阿姨让我和她一同去奶奶家。我不敢不去学校,可是看到阿姨脸色不好,知道她让我去奶奶家是有话对我说,也就没有再说什么,我喜欢奶奶家,虽然心里还是很害怕不去学校会挨批。那时爷爷已经过世,奶奶也搬家了。奶奶家,和我们现在的家一样逼仄,只一间小屋。小屋的西窗紧贴着院墙,墙根长满苔藓,屋子里似乎也有一股苔藓的气味。因为难得照进阳光,屋里光线很暗,白天即使开了灯,也像是飘浮着一层朦胧恍惚的雾。
阿姨把我带进小屋,关上了门。暗淡的光线中,我还是看到了阿姨眉心深刻的竖纹。阿姨在床边坐下,扯出掖在大襟布衫里的手绢,去揩眼睛:“怎么想,都不能在你家呆下去了。现在不走,以后还是个走。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我傻了,呆呆地看着她。想不出,没有阿姨,日子怎么过?谁煮饭给我们吃,谁给我们洗衣服?弟弟在外面挨了打,谁又能去护着他?
阿姨突然放声嚎啕:“张大个,你个捣炉洞的,一辈子都只配捣炉洞……”
张大个?阿姨离开我们家,和张大个有什么关系吗?我很疑惑,猛然间想起那晚贴在窗玻璃上那张扁平的大脸。那个人就是张大个?我不能断定。他贴在我们家的窗玻璃上往里看,想干什么呢?
阿姨哀哀地哭了一会儿,又喃喃道:“你妈妈不该啊,她56年都熬过来了。”
我不明白阿姨在说什么。阿姨断断续续地抽噎着:“你爸爸再戴上帽子,你们两个小的日子怎么过啊?”
我爸爸曾经戴过什么帽子?我非常吃惊地问阿姨:“我爸爸,他戴过什么帽子?”
阿姨捂着嘴,摇摇头,没有告诉我。哭了好一会儿,阿姨才平静下来,交待我:每天晚上给你爸用姜片煮几个红枣,姜片红枣汤是暖胃的。能不到学校去就不要到学校去。不到学校去,你就带着弟弟在家里玩,不要让他出去,他出去,那些小崽子就打他……
说着,阿姨的眼泪又淌下来了。
两天后,阿姨就离开了我们家。天还不大亮的时候,胳膊弯里只挽着一个小包袱,从挨着工棚的小门里走了出去,她不让我和弟弟送她,说是不想让人看到。
妈妈死了,阿姨走了。我常常坐在黑洞洞的工房里,望着后窗外荒芜的花园,哭。直至今日,当我在键盘上敲出这些文字时,依旧泪水涟涟。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记忆中飘满了雪花,除了寒冷还是寒冷。
然而,寒冷的日子还在后面。阿姨走后,日子变得更加混乱不堪。爸爸报社副总编的职已被撤除,天天扫街,写检查,批斗会也日渐频繁。更糟糕的是我不会洗衣服,不会做饭,生不着煤球炉,也封不好炉子,炉子总是在第二早晨就灭了。还不会买菜,甚至连西红柿炒鸡蛋也不会,更不用说晚上给爸爸熬红枣汤了。切菜时,手指头切破了好几次,鲜血滴在衬衫上,漫成一片。心慌手乱。
阿姨嘱咐她的侄女庆余来帮我。庆余笑着对我说:“没什么难的,做做就会啦。比写作文,解数学题容易多啦。”什么事,到庆余手中都变得轻描淡写。烧萝卜时,放点虾米皮;土豆丝切得像头发一般细;她最拿手的是千张烧肉,和阿姨做的一样好吃。常常盼着她来。
晚上,也会偷偷地跑到奶奶家去看阿姨。阿姨对我说:“人啊,没有受不了的苦,只有享不到的福。”并没有怎样安慰我。那时,也不能常常见到阿姨,阿姨不住在奶奶家,住在大姐那儿,在城外,很远。大姐是丝绸厂的检验工,大姐的丈夫是个大学生,搞科研的,研究雷达。大姐夫的家庭出身也不好,解放前开绸布店的。但大姐夫的技术特别好,在研究所很出名。文革后,大姐夫去了山西的祁县,好像是军工厂,研究雷达的。大姐已经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大的已经4岁了,带在身边,小的才2岁,送到乡下给奶妈喂养。
过去,大姐和大姐夫,常常到我们家来。我和弟弟都最盼着他们来,他们每次来都会带一大包炒花生或者炒蚕豆。大姐梳两根粗黑的长辫子,大姐夫戴眼镜,高高的,看上去就像一个搞科研的。他们来,不光有好吃的,家里还会变得很热闹,像过节一般。而现在,那些热闹,那些快乐,那些温暖,荡然逝去,只留下星星点点的回想。
可革命,还在继续着。爸爸却又病倒了。老病——胃溃疡。如果,允许他去医院检查,总是便血一个加,两个加。很难得让他去医院看病,对他的唯一宽大,就是还允许他与我和弟弟住在一起。
每天早晨天还不亮,爸爸就弯着腰,一手捂住胃部,出去“劳改”,扫马路。扫马路,并不是什么太重的活,伤人的却是侮辱与谩骂。常常有顽皮的男孩,用木棍或者树枝,把刚刚扫在一起的垃圾捣散、扬开,灰尘漫天飞舞,他们却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大人们最友好的态度,就是扭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一言不发地走开。也有大人,会像男孩子们一样,甚至破口大骂:老混蛋,还不快点干?怎么,还想翻天?做梦去吧!你们也有今天!这样凶狠狠骂的人,大多还不是印刷厂的工人,却是坐办公室的干部,乃至编辑记者,年轻的中年的老的,都有。仿佛那是一种态度,一种认识,一种划清界限的标榜。
上午九点多钟,太阳高高升起。离工棚不远的篮球场上,高音喇叭就会在嘶嘶啦啦的噪声中响起,喝令牛鬼蛇神们到篮球场集合,在那里将举行每日一次的请罪仪式:所有的牛鬼蛇神都跪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前,低下头,听造反派头头训话。而且他们的胳膊上还戴着黑袖章,袖章上用白字标明各自的罪名。爸爸的罪名是最耻辱的:狗特务。
我心里非常恐惧,但不知爸爸这个罪名从何而来?
接下来,激昂的音乐与歌声,像擂动的战鼓,冲天而起,震得窗子上没安牢的玻璃似乎都在微微颤动。革命群众在篮球场上学跳忠字舞。
从早到晚,爸爸几乎不吃什么东西,胃痛得厉害,吃不下去。我小心翼翼地给他烤馒头片,用生姜和红枣熬汤,深怕有一天爸爸也会和妈妈一样,离我们而去。爸爸像是看透了我紧张的心情,胃疼得抽紧,或者呕吐,从不呻吟,脸上还硬搬出一副笑容:“不要紧的。”手指又哆哆嗦嗦地去摸香烟。能够安慰爸爸的,似乎也只有烟。
夜晚也是不安宁的。爸爸常常被拖去批判。开始,参加完批判会回到家中,他脸上的神情还是平静的,微笑着问我:怎么还不睡?坐到弟弟的床边,久久地注视着弟弟熟睡的脸。有时,还会把弟弟蹬开的被子拉严。可是,慢慢的,爸爸回到家中的脚步变得蹒跚,甚至踉跄,跌跌撞撞的。他让我给他找出护膝。捋开裤腿,他的膝盖处红肿青紫。他弯下腰去套护膝时,我发现他的脖子后面也是青紫的,瘀着血。爸爸摆摆手,笑不出来地笑着对我说:没事,戴上护膝就好了。
一天傍晚,天色已经黯然,我正在屋檐下的煤球炉上烤馒头片,爸爸被两个和他一样套着黑袖章的人架了回来,后面跟着专政队队长。爸爸在打扫厕所的时候,突然倒地不起。
那天晚上,爸爸一直呕吐。先是酸水,后来便是白沫。他白天基本没吃什么东西,胃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可往外吐的,可他还是一直发呕,吐不出地吐。我给他捶背,让他喝温热的开水。他喝了几口,摇摇头,又吐了出来。闭上眼睛,微弱地对我说:让我躺一会儿吧。
半夜,不知什么时候,爸爸从床上翻滚下来,落在地上,咚的一声震响。我一直没怎么睡着,迷迷糊糊之中,被重重的落地声惊醒。我光着脚跑进小屋,摇着爸爸的肩,放声大哭。弟弟也醒了,跟着我一块儿哭。爸爸在我们的摇动中醒过来,睁开眼睛,可是他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一缕白沫从他的口角淌了下来,又闭上了眼睛。
我本能地大喊:来人啊,救救我爸爸啊,爸爸——弟弟也跟着我哭喊。除了哭喊,我完全吓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的哭喊声,惊醒了左邻右舍。不一会儿,门口就拥满了人,有看热闹的,也有真心想帮助我们的。有人擂门:快开门。弟弟过去开了门,一群人拥了进来。家里立刻乱了起来,爸爸被抬到了床上。
专政队长也被喊来了,他像是还没睡醒的样子,呵欠连天。不过,当他看到躺在床上脸色灰黯的爸爸,也有点被吓到了,没怎么想就说:叫人开车送医院。
一辆运输小卡车,没有篷。爸爸被抬到卡车上,我和弟弟也跟了过去。风很凉,爸爸却没有在冷风中睁开眼睛。我和弟弟握着他冰凉的手,哭。
看急诊的是一位老医生,头发已花白,皱着眉头问:怎么到现在才送来?刷刷开下一堆检查单,对我说:先住院检查。我还是忍不住问他:我爸爸不会死吧?他看了我一眼,声音很温和地回答:怎么会?我安心了些,但还是很害怕。
病房很小,并排四张病床。已经住进三个人,爸爸的病床紧挨着门。护士给他挂上了吊瓶。打针的护士很年轻,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看着我说:你爸爸怎么这么瘦?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整整一上午,三大瓶药液才输完。爸爸终于从昏睡中醒过来,吃力地睁开眼睛,喃喃地问我:我在哪儿?医院。
病房并不安静,人来人往,护士医生,还有陪护病人的家属。也不怎样干净,病床上的被单、枕套、被子,虽然都是白色,但那白,很陈旧,发黄,甚至发灰,沉沉的带着黑。陪护病人的家属,高声说话,还时不时把痰吐在地上,用鞋底擦一擦。我却感到心安。因为,有医生,爸爸的生命就会得到保障。还有,他也不再要去篮球场上请罪,扫马路,打扫厕所,跪在高台子上受批判。
几天后,爸爸便被报社的造反派从医院揪了回去,短暂的安宁随风而去。我又回到了提心吊胆的害怕之中。爸爸无法参加劳改——扫马路、扫厕所。他脸色苍白,走起路来总是弯着腰,摇摇晃晃,非常吃力。而且,他的胃依旧常常痛,疼痛袭来,大汗淋漓,人就会一下子浸在虚脱之中,几乎喘不过气来。造反派对他的唯一宽大是:可以暂时不参加劳改,但请罪、批判会必须参加。这样的处理,在当时算是相当的温和了。
早晨请罪,批判会常常在夜晚。漫长的白日里,爸爸就躺在里屋的小床上,喝几口姜汤,吃一块烤馒头片。他还是很虚弱,也不怎么想说话。沉默。我害怕造反派,也很害怕爸爸的沉默。
很多年后,把那一段日子在心里细细地磨来磨去的时候,可以体会到爸爸当时的心情。那时的他,活着,很受罪,亦无期盼。他活着,也许只是为了我和弟弟。妈妈已经离开了人世,如果他再离开,我们会怎样?所以,挣扎着也要活下去。只是活着。
一天上午,庆余突然来了。她提着一只买菜用的竹篮子,篮子上还盖着毛巾。毛巾下是一小罐温热的鸡汤。阿姨让她来的。爸爸被送医院后,我没有去过奶奶家,也没有找过阿姨。吓懵了,比往日更多几分害怕,除了害怕,还有慌乱,甚至没有想到去找阿姨。自己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也知道哭是没有用的。
还是奶奶去菜场买菜,偶然听到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起我爸爸被送进医院的情景,还很感慨地叹息:也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两个孩子可怜……奶奶不大能肯定到底是不是说的就是我们家的事,但她还是告诉了阿姨。阿姨七弯八绕地又去找人打听。
庆余带来的那只篮子里,除了一小罐鸡汤,一把碧绿的小青菜,还有阿姨自己擀的面条,细细长长,不软也不硬。她走进里屋,温和地笑着问爸爸:叔叔,我给你下点面条吧,鸡汤面。爸爸脸上硬挤出一点点微笑,摇了摇头:我不饿,你坐会儿吧。庆余还是笑着催促:吃点吧,我大姥擀的面条可好吃啦。鸡汤是现熬的,还热着呢。我奶奶说,喝点鸡汤有力气。下面条不麻烦,很快的。
屋子里飘溢着鸡汤浓浓的香味。
3
接下来的日子,又陡然风云突变。
工人造反队和机关造反团,对爸爸他们这些走资派、狗特务、狗汉奸、坏分子们的批斗与管制,渐渐松弛下来。有点儿顾不上,因为造反派们夺了省委的大权,随后不知道什么原因,造反派内部发生严重分歧,分为两大阵营:好派与屁派。
好派的观点是:夺了省委的大权,好得很。
屁派的观点则是:好个屁。
屁派也不反对夺省委的大权,好像是由于他们没有掌权,而是被那些没有造反彻底精神的人掌了权,所以好个屁。
满街都是两派相互打嘴仗的大字报。
大街上的游行,也是风起云涌,整天呼啸着好得很与好个屁的口号声。在好得很与好个屁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中,爸爸一干人却得到稍稍的喘息,虽然还是要早请示晚汇报,但毕竟看管他们的人都忙着另一场革命了,他们也就自由了几分。晚上,爸爸常常能和我与弟弟在一起。弟弟继续看他的小画书,《水浒传》《三国演义》,他和大多男孩一样,喜欢英雄好汉们。我呢,除了鲁迅的小说和散文,还读了一堆世界文学,其中还有一篇托尔斯泰的《琉森》。不知道为什么,那篇小说读得我泪水涟涟。虽然,琉森那座瑞士小城和那个落魄的流浪汉离我是远而又远。其实,我们家那时的处境远不如《琉森》中那个分文没有的流浪汉。爸爸则躺在床上,很安静地闭着眼睛。
我知道爸爸不会睡着的,他有很严重的失眠症。可我不知道他闭着眼睛在那儿想些什么。
这样的夜晚,对那时的我们来说就是幸福。因为,平静。
一天,阿姨让我去奶奶家,她在乡下的小女儿国英姐姐,给她捎了些自己家做的挂面,还有自己家鸡下的蛋,阿姨叫我去拿一些。下挂面时,放上几片青菜叶,再打个鸡蛋,又方便又好吃。也是知道,我做不好饭。
奶奶更老了,坐在小板凳上,连连叹气:工人不上班,以后农民再不做田,都吃些什么噢?这日子还怎么过?
那天,庆余的爸爸也在奶奶家,坐在矮矮的小饭桌边喝酒,就着一碟豆腐干。他的脸喝得红红的,说话的声音很粗,带着几分豪爽:老娘,你操那份心,我们粮店的人也都去造反了,就我这个大老粗,还老老实实地替他们看着门。
阿姨坐在奶奶的床头,恨恨地道:捣锅洞的人,造了反,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阿姨总是不能释怀烧锅炉的张大个。
庆余爸爸道:我们这些人也就管不到那么多了,哪朝哪代都是穷命。
奶奶白了庆余爸爸一眼:穷,还要喝?哪天你不喝酒了,你老婆的日子也要好过些,你们也就不要吵呀吵的,一天吵到晚。
庆余爸爸也叹气了:穷,再不喝两口,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不如腿一蹬,两眼一闭,去陪我老子。
奶奶那时的担忧,工人不做工,农民再不种田,以后人们吃什么,日子怎么过,还是在我的记忆里落下了痕迹。虽然,奶奶目不识丁,一辈子也没有在社会上做过什么事,就是在家里做饭洗衣,缝缝补补,可她都懂的常识,为什么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和领袖们却毫无认识呢?
我本以为安宁的日子,很快又随风而去。因为,好派与屁派的争斗,由大字报和上街游行,上升为拳脚相争,打了起来。先是相互捣毁对方的司令部,撕毁对方大街上的大字报。砸碎的玻璃渣,撒落在满街撕破的碎纸屑上。行人小心翼翼地绕道而行。
混乱的热闹中,突然有一天被枪声划破。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的同学让我到她家去看她拉小提琴,回家的路上,太阳已经西垂。我想着要给爸爸熬粥、烤馒头片,心里有点急,很怕炉子里的火又灭了。我总是封不好炉子。
走到快到家的马路拐弯处,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响。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女孩顺着左侧的马路朝这边狂奔,一身军装,腰间束着新皮带,短发飞扬,手里还握着一把闪亮的匕首。她好像在追跑在她前面的一个瘦削的男子。有人慌张地喊叫,打枪了,打枪了。行人纷纷慌张地也跟着喊叫,跑起来,四处乱跑。
我呆呆地停住脚步,不知道该往哪儿跑。
又是砰的一声响,那个跑在前面的瘦削男子突然倒在地上,不知是被子弹击中了,还是因为脚下绊了一下。狂奔的女孩追了上去,举起手里尖尖的匕首,狠狠地扎下去。
我吓坏了,虽然隔着一条小马路,我还是看到血从那个男子的白衬衣里流淌出来,洇红了晒热的柏油马路。
孩子还不快走——
一个老阿姨推了我一把,催促我赶快离开。
我还是迟疑了一下,看到三个提枪的男子正往那倒地不起的男子身边跑去,这才赶快跑起来。
跑到家,气都喘不过来。弟弟问我怎么了,好一会儿,我才喘过气来:杀人了,打枪啦。
你看到打枪的人啦?
我点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枪声。我无法形容枪声,也无法形容枪声带给我的慌乱与恐惧。还有那个躺在马路上的白衣男子,苍白的脸,还有他的血,那么红。而最让我心颤的则是那高高举起匕首的短发女孩,我甚至看到她嘴角的笑……
她好像非常年轻,也许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可是,她为什么要用匕首去扎那个男子呢?
几天后,我听到各种版本的传说。有人说她是红卫兵的头,还有人说她还是我们合肥一中初二的,军干子弟。
究竟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何要去杀人,不得而知。
随后,枪声,渐渐密集。白天,夜晚都会听到枪声。白天,大街上也不那么热闹了,老人和孩子都躲在家中,连菜市也萧条了很多。买菜的人也是匆匆忙忙的,不再仔细挑拣,或讨价还价。菜也变得单调,只有白菜萝卜几种。
好派与屁派,两派的矛盾急剧上升,且越来越激烈。
造反派也基本不再管爸爸这些人了。
一天下午,庆余到我家来了,说她大姥(也就是我阿姨),让我们一家三口躲到乡下国英家去。那里很安全。爸爸摇了摇头:再等等吧。
又过了几天,连菜市场也空了,没人卖菜。城里一片混乱。爸爸才答应带弟弟和我到乡下国英姐姐家,避些日子。
国英姐姐家离城里并不太远,不过三四十里路。虽然,只是三四十里路的距离,和城市却俨然两个天地。
初一下学期,我们去乡下劳动过。不过,是在城边上的近郊,割稻子。那里的农民住的是瓦房,玻璃窗。没有床,我们在麦草上铺上棉褥子,直接睡在地上。饭很香,大锅饭,大锅菜,还有烤得焦黄的锅巴。菜挺好吃:肉烧豆腐,辣椒炒干子,青菜鸡蛋汤。
去国英姐姐家的路,越走越窄,全是坑坑洼洼的泥巴路,沟沟坎坎也多。有的地方沟很深,上面只搭着一块尺把宽的木板,脚踩在上面晃晃悠悠的,像走钢丝。
早晨天还不亮,我们就和阿姨一起出城了,走不完地走,两条腿都快走直了。天黑了很久,国英姐姐的丈夫任平哥哥打着电筒,才在村边迎到我们。
村子不大。第二天早晨,我才发现,全村都是茅草房,没有一间瓦房。家家的鸡窝和猪圈就在屋子后边。鸡和猪,还有狗,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也没有人管它们。
男人女人都端着碗,蹲在屋前的树下吃饭,还有很多人端着碗,走来走去的串门子。早饭,家家都是糊糊,玉米面打的糊糊,菜是老腌菜,还有生蒜头。狗就趴在吃饭的人跟前,有时也会汪汪地叫几声。
国英姐姐给我们煮的是白米粥,盛在蓝边大海碗里,每碗都堆得满满的。左邻右舍都围拢过来,纷纷问:城里来的吧?一看就不是我们乡下人,看看你们的手,一个老茧子都没有,没做过活吧?
又逗弟弟:这小伢子长得真俊,像画子里的人。
国英姐姐挺着个大肚子,行动很迟缓,却没有片刻悠闲。从早晨天还没大亮,睁开眼睛,她就一直在忙。挑水,烧锅,剁猪草。她性子看上去憨憨的,不喜欢着急。做事也慢慢的,一板一眼。天热,她的蓝布小碎花褂子汗湿一片,额上鼻尖上,也挂满了汗珠,她却依旧笑笑的。
任平哥哥,看上去和国英姐姐差不多的年纪。红脸膛,大眼睛。剃着小平头,人显得很精干。他是个手艺人,会做木匠活。他家的碗橱、箱子,还有装衣服的柜子,都是他自己打的。村里大多人家的家具,也都是他打的。他田里的活,也是一把好手,犁田、栽秧、割稻子,样样都比旁人快。
和国英姐姐一样,任平哥哥也不大喜欢讲话。还没开口,嘴角便牵出一片笑容。问他什么,他都能给你讲出个一二三。再问,他便笑笑:我们乡下人,哪里懂得许多?
任平哥哥还有一个哥哥,叫任和。任和与任平哥哥长得很像,只是略高一点,又清瘦几分,一眼看上去,相貌是很出众的。不过,他的右手有残疾,永远都是握紧拳头的状态,不能伸展,所以干活不怎么得力。他媳妇个子矮矮的,好像智力不怎么健全,总是呆呆痴痴地望着人笑。任和大哥和他的爹妈住在一起,也许是因为他残疾,爹妈对他的照顾要比任平哥哥多一些。任平、任和哥哥的爹妈是很平常的农民,黑黑瘦瘦的,话不多。
让我吃惊的却是,任平哥哥和国英姐姐都是1948年生的,与我哥哥相仿。我哥哥还是个高中生,他们却要有宝宝了。
任平哥哥吃吃地笑:乡下人,念不起书,不就早早地要儿子嘛。
更让我吃惊的是,他和国英姐姐并不是自由恋爱,也算不上包办。国英姐姐是他的童养媳。国英姐姐三个月就抱到他家来了,和他一起长大的。
阿姨为什么要把国英姐姐抱到乡下,还是这么偏远的小村庄,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我偷偷地问国英姐姐:你妈妈为什么会把你抱到乡下来?
她眯起眼睛,叹了一口气:命呗。
接着又小声地补了一句:我哪有我大姐命好。
为什么没有你大姐命好?
我追问。
她笑笑:哪有为什么,就是命不好。
国英姐姐和任平哥哥长得有几分相像,都是红脸膛,大眼睛。不过,她的眼睛没有任平哥哥精神,不是双眼皮。她叹气的时候还喜欢把眼睛眯缝起来。
命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有没有命运?坐在烈日下的树阴里,国英姐姐的话,在我心里盘桓不去。
正值盛夏,天很热。夜晚,屋子里很闷,蚊子成群结伴,嗡嗡地叫成一片。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睡在屋子外面,很随便地在泥上铺一张草席,也不怕蚊子咬。
阿姨让国英姐姐把她和任平哥哥的大木床搬到屋子外边,还在床上支起蚊帐,让爸爸、弟弟和我,三个人睡在蚊帐里。隔着蚊帐,还是能够模模糊糊地看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乡下的夜很静,四周一片黑暗,星星和月亮,似乎比城里看到的都明亮一些。
也许,是这里离城有点儿远,革命的浪潮还没有波及到这里。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阶级斗争的意识并不强,队长书记,还有年老有威望的男人,老老少少,都把爸爸当作有学问的人,对爸爸很尊敬,常常向爸爸请教。
爸爸苍白的脸,在太阳的照耀下,渐渐有了些许红润。他在城里的沉默与忧郁,也渐渐散去。他很随和地和村里的老人聊天,听他们说东说西。也常常向他们讨教,问他们一些问题,稻子、麦子,棉花什么的,还有这个小村子的由来。他还替村里的人写信,念信,教小孩子们念诗。
一天半夜,睡在泥地草席子上的国英姐姐,突然喊叫起来:妈,我肚子疼。阿姨推醒任平哥哥:快,快,快起来,去喊接生婆,国英怕是要生了。
任平哥哥睡觉沉,呼噜又响。大概是白天干活累的,一到夜晚,他只要躺到席子上,不到两分钟,便会扯呼。响亮有节奏的呼声,和不远处田野里的蛙声连成一片,此起彼伏。
他从席子上爬起来,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真的要生啦?
阿姨催促他:这还能假,快吧。
任平哥哥连手电筒都没顾上拿,拔腿就跑。健壮而敏捷的身影,一瞬间便消失在无边的黑夜中。
阿姨连推带拉,把国英姐姐拽进草房里,点亮了堂屋的油灯。
太阳高高升起来的时候,草房内屋里终于响起婴儿清脆的哭啼——哇哇。有些像小羊羔在叫。围在草房门口的男男女女,这才都松了一口气。
任平哥哥刚一从草屋里探出头来,老老少少都急吼吼地追问:男伢女伢?
任平哥哥还没有回答,眼角眉梢就一团笑。
众人就争先恐后地笑:肯定是带把的吧。看他的脸都笑成一朵花啦!
在乡下,添丁便是喜事。一家的喜事,也是全村的喜事。那几天,村子里像过节一般,国英姐姐家从早到晚,都有人来探望。送老母鸡,送鸡蛋,也有来讨喜蛋的。
虽然,任平哥哥在村子里算是能人,而且非常勤劳,但他家的日子并不宽裕,平常一针一线都是很节省的。头胎就得了儿子,任平哥哥还是煮了一大锅红鸡蛋,因为高兴。
他给爸爸剥了一个红鸡蛋,笑笑地说:叔叔,就请你给起个名字吧,我们村子小,还从来没有来过你这样有文化的人。
本来,在乡下,给孩子起名字很随意,大名或跟着家谱,按辈份中一个字起,或者按照心里的意愿起,小名则随口而出,叫狗娃、发财什么的也不少。任和与任平哥哥的名字没有跟着辈份走,都是按意愿起的,那意愿很简单:和睦、平安。
爸爸想了一会儿,沉吟道:就叫大潮吧。
为什么要叫大潮?是指革命的大潮,还是指社会动荡的大潮?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名字。
任平哥哥却说:这个名字好。
大潮的小名就叫大潮子。后来,他们家老二,就叫二潮。老三是个女孩,随口扔了个名字:三子。
国英姐姐还没有满月,我们就又回到城里。毕竟,那个安静的小村庄不是久留之地。而且,国英姐姐一家对我们的格外关照,给他们自己添了很多麻烦,也扰乱了他们本来的生活。
报纸上登出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
城里的枪声也渐渐平息。
我喜欢国英姐姐家的平静,但也盼着能回城。因为,那里的夜晚没有电灯,白天呢,家家都在田里忙碌,从早忙到晚,我们闲闲地在一边,也不大自在。生了孩子的国英姐姐连月子也做不安,还要分身照顾我们。
爸爸执意要走。
其实,我想那时爸爸心里也还是不安的,不仅仅只是因为扰乱了国英姐姐一家平静的生活。
我们又回到了从前。不过,还算好,武斗刚刚结束,还挺混乱,对爸爸他们的批斗与管制,也就继续松懈着。
可我的闲荡日子,很快就又结束了。学校进驻了工宣队,还有军宣队。要大家回学校:复课闹革命。第一天到学校,还算好,风平浪静,没有把黑五类或者狗崽子赶到教室规定的角落里。
分到我们班的工宣队师傅,是个胖胖的,六十出头的老工人。姓齐。齐师傅是汽车修配厂的八级钳工。他说话声音粗粗的,但不凶。
齐师傅宣布,以后每天必须到学校来,但并没有提复课的事。
接着,开始军训。家远家近的,全住校。教室变成了宿舍,架子床,还有地铺。还好,我们女生都有床,上铺和下铺。床挨着床,像火车车厢里的卧铺一样。
我们班的解放军教导员,非常年轻,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
天天早上,天不亮,军号就会响起。跑步、齐步走,向左转,向右转,卧倒,爬起……然后吃早饭。早饭后,学习报纸上的社论文章,讨论。下午,又是跑步、齐步走。
军训还没有结束,12月21日,伟大领袖毛主席发表了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当天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节目传达了这个指示。整座城市立刻又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锣鼓喧天。第二天《人民日报》在头版,以大字标题刊出醒目的文章: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
学校里一片沸腾。到处都贴满响应号召的决心书,还有人咬破手指,用鲜血签下自己的名字,以示决心。
毛主席指到哪里,我们打到哪里!
到农村去,到最广阔的天地里去!
哪里需要,我们就到哪里去!
宣传栏里随处可见这样的口号。
我对农村的皮毛认识,就是国英姐姐家。没有路的泥巴地,茅草屋。玉米糊糊,老腌菜。天高地远,一眼看过去,除了青翠的田野还是青翠的田野,田野的尽头还是田野。走很远,都没有人烟。人好像被扔在蛮荒之中。家家都很穷,那里的农人都很羡慕城里的人的富裕生活。
伟大领袖毛主席还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在那里是大有可为的。
我在那里可以干些什么?像爸爸那样,教小孩认字念诗?
说心里话,在国英姐姐家的时候,我是想念城市的。我喜欢城市里明亮的灯光,热闹的大街,还有远比乡村舒适的生活。我心里充满了对城市的依恋。
可是,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我都得下乡。没有选择。
工宣队和军宣队给大家提供了几种选择方案:最艰苦的是淮北、最富裕的是皖南山区、最近的是长丰县,或者去自己老家乡下也行。
纠结了好几天,我选择了离家最近的长丰,爸爸也说离家近点,比较好。工宣队把我分到一个九个人的小组,四个女生,五个男生,只我一个是老初一的。这个小组,我一个人也不认识。
出发的日期定在1968年12月1日。
出发前两天,弟弟病了,高烧,不能去送我。而爸爸只能依在工棚的门边送我,他伛偻着腰,眼镜却拿在手中。我猛地发现,爸爸深陷的眼睛里有泪。
不敢再回头,不敢用手背去抹自己的眼泪。那短暂而漫长的一刻,两辈子都不会忘记。不会。
4
1969年,秋天,9月9日,深夜里,爸爸倒地不起。我不在家,已去长丰徐庙公社双郢生产队插队。他身边只有弟弟,弟弟半夜上床撒尿,看到爸爸卧倒在地,他就扑过去,叫爸爸,摇爸爸,可这一次,爸爸没有再醒过来。
我是第三天傍晚才回到家中。军管会派了一辆小车,和造反派的一个小头头F,把我从乡下“接”回来的。F是个记者,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凶而轻蔑,要我立刻跟他们回合肥,至于为何,却一个字也没有吐露,并要我第二天一早就到办公楼的会议室,说是军代表要和我谈话。他一路上都在和那个中年胖司机谈论我们知青小组的一个女生,如何肤白,如何貌美,如何过目不忘,惊鸿一瞥。
颠簸中,我心里盘桓不去的全是爸爸。
回到合肥,已是傍晚。浓浓的暮色中,我家工棚门前拥了一堆人,裂着缝的门板被泼上一大团墨,还有醒目的一行大字:死有余辜。弟弟一个人呆坐在工棚的黑暗中。
很多年后,我才从报社一些老人的口中得知,爸爸去世的当天晚上,军宣队和造反派当即召开了批斗大会,说我爸爸是畏罪自杀。弟弟也被拉到会场陪斗。曾小心翼翼地问过弟弟,一向大大咧咧的他,转头看向窗外。
很简单地告诉我,那天半夜他起床小解,看到爸爸卧倒在地,口吐白沫,就去摇爸爸,叫爸爸,可爸爸却一动不动,他慌忙去敲医务室张医生家的门。
张医生是个女医生,很温和,她的两个儿子比弟弟大几岁,不像一些大孩子,欺负弟弟,还常常带他玩。张医生匆忙带着药箱,跟着杨来到工棚,她摸摸爸爸的鼻息,过了好一会儿,对弟弟说:你爸爸去世了。
那一年,他15岁。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会议室。漫长的等待之后,我先见到的是头天见到的那个F记者,还有几个老工人。军代表出现时,太阳已高高升起,几个便装干部簇拥着他,进门便问:那个谁的女儿来了吗?
他好像不大记得我爸爸的名字,抑或是不愿提及我爸爸的名字。
军代表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我一眼,坐下,缓慢,几乎是扯着嗓门地说了一大篇,什么狗特务,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什么利用报纸抹黑社会主义,还有……,我已经耳熟能详。我只想知道,他把我叫到会议室来,究竟想干嘛?只是听他这一通批判?给我补上爸爸去世后大批判会的批判?
他说话的时间,并不太长,一二十分钟吧。然后起身,把手一挥:今天就这样吧,转尔又对F说:剩下的事,你和她谈。
所谓剩下的事,也就是:将爸爸尽快火葬。
F没有去火葬场,是让司机带我和弟弟去的。
爸爸躺在地上的一副担架上,从头到脚蒙着白被单。一位年老的工人问我们:伢子,你们家大人呢?
我和弟弟都没有回答,哭了。
年老的工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弟弟问我:哥哥什么到?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也在心里盼着哥快点到。
外边的阳光很灿烂,天空湛蓝。一缕缕白烟,从大烟囱缓缓升向天空,相伴着爸爸忧伤而沉默的目光。
没有骨灰盒,也没有骨灰。
阿姨来了。一大清早,天还没大亮。
阿姨的眼睛肿得像两个红桃子,进门就责问我们:你们两个人啊,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去找我。要不是昨天晚上庆余跑到大姐家去告诉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
我和弟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从乡下回来,我一直处于慌乱之中,真的是没有想到去找阿姨。
阿姨埋下头,瘫坐在小板凳上,呜呜地嚎啕大哭。她一边哭,一边呢喃:你妈妈不该呀,你妈妈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爸爸也活不长啊,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离开你们家的,我就怕你爸哪一天撑不下去,丢下你们两个也走了……
阿姨又说:你妈妈要不是跟了你爸爸,也不会受那么多的苦呀。你妈遭了多少罪啊——
爸爸怎么了?我心里充满了疑问。不是因为妈妈,爸爸才倒霉的吗?我最先看到的是批判我妈妈的大字报呀。
阿姨深深叹气:你们两个这么小,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啊?老天,怎么办啊,哪个又能帮到你们,想帮你们的人,没有本事,也没有办法,能帮你们的人,又不敢。
她又嚎啕起来:阿姨,我也没有这个本事。老天爷啊,你就不能睁个眼?
那个深秋的清晨,阿姨一直痛哭,撕心裂肺地哭:你们两个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弟弟突然傻傻地安慰阿姨:不要紧的,我哥哥就要来了——
阿姨抬起头来,还是满眼的泪水。
十多天后,终于等来了哥哥,他先回了趟北京,见到了姑姑和姨后,才辗转来到合肥。姑姑的意见,让我和弟弟跟着哥哥去陕北,还给我写了封信。虽然,我万分的不情愿。
如姑姑所预测,军代表同意了她的请求。
隔天,我带着哥去了奶奶家,见阿姨。阿姨眼睛红红的,不断用手帕揩眼泪,哽咽着对哥说:小冰,你一路辛苦。还是姑姑考虑的周全,你们子妹三人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和帮衬。小冰,过几天,你跟我去长丰,帮妹妹转户口,把行李拿回来。
又转过身叮嘱我:你就安心在家,拾掇拾掇,看看棉衣,被褥还缺什么。北方不比我们这边,冷。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很害怕回生产队,更不想再见社员和一起插队的同学。
阿姨一直忙碌着,为我和弟弟准备棉衣棉裤,还有被褥。还在我们的行李里塞了一大包花生米,一颗一颗,都是她精心挑选的。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可是,我们还能回到这里吗?
十一月下旬,哥带着我和弟弟,离开了合肥。这一去,山高路远,从此怀人万里,也就只剩下路途迢迢,遥遥。火车缓缓开动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远处高高的烟囱,一缕缕白烟缭绕着升向天空,白烟里隐匿着爸爸忧郁而忧伤的眼神。
阿姨飘飘的白发,也渐渐远去,还有她的眼泪。
5
我对陕北最深切的感受就是:冷。连夏天的夜晚也冷,风吹在身上凉嗖嗖的,得披上棉袄。深秋的夜晚,地上的月光也冰冷如霜。早晨,窗棂上、树梢上的霜,便如碎雪花一般。
更折磨我的感受,则是:苦重(指干活)。而陕北的老乡心地善良,看我受不下苦(干活不行),第二年就让我当了民小老师,教娃娃们。
第三年深秋的一天傍晚,我收到庆余的信,很意外。好像这是她写给我的第二封信,还曾给我寄过一首诗,诗里写了点什么都忘了,只有一句话在我心里留下点痕迹,好像是:唯我活得不自由。
而这封信,却有点儿让我一时竟回不过神来。很短,只一页纸,五六行字。庆余告诉我,她结婚了。语气既不兴奋,也不羞涩,很平静的。信中也没有说和她白头偕老的那个男人是谁?什么样的一个人?
还附了一张包裹单,是2斤花生米。
我把她的信看了又看,仍然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结婚?妈妈活着的时候很喜欢庆余,总夸她是漂亮女孩儿中漂亮的。难道因为漂亮就要早早结婚?我心里有些轻看她。
蜷缩在被窝里,好久好久,我的双脚依旧冰凉,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小学校一放假就回合肥,硬着头皮去问问,爸爸妈妈是否有政治结论了?
还有我也很想见见庆余,问问她干嘛早早结婚。
寒假终于在盼望中如期而临。
在回南方的火车上,心里乱得像一蓬草。车窗外的景色,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般,渐渐有了几分暖色,树多了些,田野也变得平坦,陕北高原的崖壁和山峰,远远地扔在长长铁轨的后面。
还是要在蚌埠倒车,才能到合肥。火车到蚌埠已是第二天的中午,风虽然还是冷冷的,但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严寒。站前小广场,嘈杂热闹,洋溢着久违了的温暖。落到我眼睛里的全是好吃的东西:烤红薯、爆米花、五香豆腐干、葵花子,还有小红萝卜……
突然之间,我看到一个要饭花子,捧着一碗白米饭,坐在马路牙子上,用手一团一团往嘴里塞。手乌黑,米饭却雪白。
我呆呆地看他吃,眼泪夺眶而出,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白米饭了。
火车到合肥,已近傍晚。和我离开的时候差不多,车比蚌埠多,楼也比蚌埠高。辉耀的夕阳中,车水马龙。虽然没有北京的壮阔,但也洋溢着城市的气息,比蚌埠干净。
我喜欢城市。合肥虽然小,也不怎么繁华,可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还是喜欢它。然而,我心里却哆嗦着,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家。
在冬日冷风里,呛了好一会儿,我才上了公共汽车,去大姐家。事先并没有给大姐去信。大姐家在城外,下了车,又沿着环城路走了好一会儿。
天黑尽了,远远近近的灯光都亮了起来,像天上的星星。我喜欢灯光,乡村的夜晚总是黑漆漆的,静得没有声息。环城路上也是黑漆漆的,没有灯光,走好远才会有一盏路灯,而且灯光很黯淡。
大姐家住的是楼房。在一片菜园子中,那两座深红色的楼很显眼。筒子楼,大姐家门对门两间。长长窄窄的过道里摆满了煤球炉,还有煤球、簸箕什么的,拥挤杂乱,但却又弥漫着家的温暖。
推开大姐北房的门,大姐和姐夫都不在,只阿姨带着大平和二平坐在一张矮矮的小方桌前。桌上摆着馒头,稀饭,还有两盘菜,雪里红炒红辣椒丝,清炒乌菜。
阿姨的头发全白了,剪得短短的,别在脑后。还是大襟棉袄,深蓝色的大襟罩衫,肥筒棉裤。人很瘦,但并不显老,只是头发雪白。她好像眼神不济,在灯光里也看不清人的样子。看了我好一会儿,还像是在做梦的样子。
我喊了她一声,她才从梦中惊醒:哎哟,真的是——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淌了出来。
大平已经不认识我了,我走的时候,他三岁,那时二平还在乡下奶妈家。六岁的大平和四岁的二平,楞楞的好奇地看着我。
阿姨哭着笑,催促大平二平:快喊姨。
大姐回来的时候,阿姨还在淌眼泪。大姐埋怨她:妈,不是我说你,一天到晚,哭,哭,眼睛哭瞎了,我看你怎么办。看不到哭,看到人了,你还哭……大姐夫不在家,下放到山西祁县去了。
阿姨叹息:这年头,家家都不得团圆。
大姐也叹气了,告诉我,前些日子,大平二平还给所里的政工组关了几天。
我吓了一跳,关他们干什么?他们才多大?能犯什么事?
哪里有什么事,都是不是事的事。大姐说,研究所的人都下放祁县去了,留在家里的也就是老婆孩子和老人,又没有幼儿园,小孩子就只能成天放野马,在外头疯。不知道哪个小孩用粉笔在墙上写了一句标语:毛主席万岁!又一个小孩不知是因为和他吵架了,还是不懂事,就又用粉笔在毛主席万岁上画了叉叉,这下不得了,变成了反革命事件,把所有家庭出身不好的孩子都关了几天,一一排查。
二平嘟哝:我不会写字。
大平抢白道:我会写字,但我写的字比那个字好看。我要是画叉叉,肯定不会那么歪歪扭扭的,画的都画不直。
大姐生气了,骂他们:你们还说呢,以后不准出去疯,老老实实在家玩,要不就跟奶奶去种菜。
阿姨告诉我,两个小讨债鬼给关了三天才放出来,她和大姐都快急疯了:他们老子又不在家,要是真出事了,怎么办?
胖嘟嘟的二平在一边嘿嘿笑:把我们关在里面就叫我们写字,还给我们吃白面馒头呢。
大平很得意:叔叔阿姨都说我的字写的最好。
大姐白了他一眼:你算了吧,还最好呢,以后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我问大姐,最后查出来是谁写的吗?大姐摇摇头,没有,肯定不是他们这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小孩写的,红五类又不查。
第二天一早,我就准备去爸爸妈妈的机关。临走的时候,阿姨很不放心:怕是问不出什么。
我执意还是要去问。
阿姨又淌眼泪了:早去早回。问不出什么,心里也不要难受。
其实,我也不想去问。一想到要到那里去,心里就发抖。可是,又不能不问,不问我和弟弟还有哥哥,永远都回不了城。
爸爸妈妈的单位,我都去了。硬着头皮。如阿姨所料,一无所获,再一次身陷无边黑暗的楼道。妈妈单位的政工组的负责人,是当时省委副书记的夫人,她冷冷地看着我,问:你来干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轻声问:我妈妈有政治结论了吗?
她把我看了又看,冷冷地说:不是早就有政治结论了!
早就有?
怎么会呢?
我依旧小心翼翼:是什么?可以让我看看吗?
她不耐烦地吼起来:畏罪自杀!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固执起来,也许是因为不死心:那让我看看书面的结论。
她把手一摆:没有。有什么好看的!
我弄不清楚是没有书面结论,还是她不让我看。
记不得是怎样走出那幢灰色的小楼的。在报社,我什么也没有问到。那天报社政工组没有人,门紧闭着。我敲了好一会儿,里面仍旧没有声音。如果有人的话,问的结果和妈妈机关大概也会差不多吧。
回到大姐家,天差不多已经黑了。阿姨没有问我问到了什么,端上饭菜,告诉我:庆余下午来了,没有等到我。
阿姨说,庆余结婚了,也有了工作。在菜站卖菜,工作是她男人给她找的。说到她男人,阿姨深深地叹了口气,语焉不详。大姐却道:不提他也罢。
第二天,我去菜站找庆余,上午正是她最忙碌的时候,称菜,收钱,找钱,买菜的人排着长长的队。直到快中午时分,菜全部卖光时,她才停下,一头一脸的汗,捧起大茶缸,一气喝了个痛快。令我惊讶的是,她改了名字:刘琴。问她为何要改名,她望望身畔的同事,急忙摆摆手,很紧张地示意我不要再问。没有见到她的那个他。
6
无望而归。
在陕北的大山里,除了山,还是山。山连着山,绵延,没有尽头。如同我的日子,没有晨曦,也没有晌午热辣辣的太阳,只剩下黑夜里的星星和月亮,还云遮雾盖着。
没盼头。
大姐的信,还有阿姨一颗一颗挑出的花生米,是寒冷的日子里最贴心的温暖。藕断丝连。
再回合肥,又已过去了三年,是我去陕北的第六个年头,弟弟已经招工去了宝天线(宝鸡至天水铁路线简称宝天线)建河工区当养路工。我也在北京干部老游叔叔和老梁叔叔的帮助下,调到县委通讯组,以工代干,其实是以民小教师代干。但我还是期待着爸爸妈妈的平反,还他们以清白。
阿姨见到我,没有欢喜地笑出声,眼泪缓缓往下淌,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给我看。弟弟的,弟弟招工到宝天线上的一个小站上当养路工,满心欢喜地向阿姨报告并寄去第一个月领取的工资40元钱。他当工人了,挣钱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
一页纸,不到五行字。阿姨大姐:你们好!抬头几个字写的老大,后面越来越小,统共不到五行。署名小得像蚂蚁。
我笑着叹了口气:唉,他就这个样,马马虎虎的。
阿姨却嚎啕大哭:你们两个,谁也没有念到书。你爸你妈地底下也闭不上眼……
阿姨把念书看得比天还大,她寄于我的北大梦,在她的哭声中灰飞烟灭。
大姐说,弟弟来信后,阿姨常常捧着那薄薄的一页纸,哭,两个眼睛都快哭瞎了,看东西模模糊糊。摘菜,切菜,掏炉灰,动作也比过去迟缓了很多。有时,像是走了神。
不过,尽管这样,阿姨还是在大姐他们家的楼下,开出一小片荒地,种了冬瓜、茄子、辣椒,还有毛芋头,喂了三只母鸡,把大平和二平喂得白白胖胖,两个小家伙也常在菜地忙碌,拔草,浇水。
阿姨不放心地问我:怕是不会总这样吧,大学只认出身,不考试?
她很担心大平二平也像我和弟弟一样,半个睁眼瞎,只认得些字,什么知识也没有。
我很茫然,摇摇头:不知道。
阿姨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天空,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的眼睛很混浊,上面浮着一层白翳。
如阿姨所料,报社出版社,我去了几趟,还是什么也没有问到,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也早就淡出了那些手握权力的人的世界。
临走前几天,见到了庆余,她已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女儿很瘦,小脸黄黄的,只一双眼睛像她,黑漆漆的。她自己还是细细的,白白净净,看不出是有了孩子的母亲。她笑容满面的把女儿抱在怀里,让女儿喊我姨。小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姨。
第二天傍晚,大雨磅沱,庆余冒雨骑车来给我送了十斤全国粮票。
7
合肥,渐行渐远,慢慢淡出我的生活,一线所牵,也就只剩下阿姨那双长满白翳的眼睛。虽然,其间也还回去过,但已经不那么紧张充满期待去爸妈的单位打探他们的:政治结论。
结论,早已在陕北高原艰苦的劳作和一次次漫长的旅途中,渐渐清晰明了。
何必在乎那一纸塞进档案的结论。
再见阿姨,她又老了几分,话也更少。难过伤心的话,她都咽了下去,眼泪也流干了,她茫然地看着窗外,像对我,又像自言自语:这个世道,好人不长寿。
她不明白县委通讯组,做的是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就只觉得比弟弟当养路工轻松,嘱咐我:有空还是要好好念书,念书,说不定哪一天就有用了。
我懂,阿姨还是盼着我能多读点书。当养路工的弟弟,已经让她哭瞎了眼睛,希望我能挣脱半个睁眼瞎。
她不死心。
其实,阿姨不知道弟弟做事比我用心,养路工虽然是粗活,巡道,扛枕木,但那些粗活中也有技术,不起眼处也非常精细。弟弟干活,舍得下苦力,也很细心学习,琢磨,深得老师傅的夸赞。
还有一件事,弟弟和我都瞒了她。
前一年,假日里,弟弟他们一伙从甘泉招去的养路工,乘车到宝鸡,找了一家小餐馆,聚餐。也没有什么好吃食,漂着辣油的荞面,硬得像石头的杂面饼。说说笑笑,快活了一下午。可第二天,干了一整天的活,晚饭吃的钢丝面(钢丝面是高粱面与榆树皮面和在一起,用机器压成的。因此面的粘合度低,只能蒸不能煮,面条硬的像钢丝,由此得名。),饭后,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弟弟在工区开会时,突然口吐黑色血块。好在是在铁路线上,工长到车站要了一个点,搭上开往宝鸡的货车守车,下车工友立刻把他背到宝鸡的医院。医院立刻下了病危通知书。在病危通知书签名的,抢救后照顾他的,都是一起招工去的知青。哥们弟兄,还姐姐们,轮流在医院看护他,守夜。等电报辗转到我手上时,他已笑咪咪地躺上病床上和他病房里的病友们侃大山了,让我不必去宝鸡。
我先回的北京,他回去那天,我去北京站接他,他提着个手提包,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人瘦得像细细的竹杆,但却一脸灿烂的阳光。看到我就说,想吃姨做的葱油饼,还有大葱纯肉馅饺子。
他抬头仰望高远而湛蓝的天空,身畔人流如潮,车亦如潮。弟弟说:还是北京好,首都!在北京卖大碗茶,扫大街,都高兴!
我没吭声。
8
1978年,我在陕北高原的第九个年头,终于在漫长无望的等待中,等到了爸爸妈妈的平反。姑姑和姨,从北京来合肥参加追悼会。追悼会上,姑姑和姨坚持要阿姨站在最前面。
阿姨的头发早已经全白了,一根青丝也没有。报社的老者纷纷过来和阿姨握手:老阿姨,没有你,两个孩子也不会有今天。
阿姨泪水涟涟,可并没有终于可以洗冤吐气的松快。
站在我旁边的弟弟,一身打补丁的工装,脸上的神情很淡然,似乎还带着几分轻蔑,与肃穆的追悼会格格不入。
望着弟弟,阿姨深深地叹气。
只有我懂,阿姨心中的块垒放不下。
阿姨心中的块垒冰雪般融化,是在1979年的夏日里,弟弟考上了安徽大学的法律系。阿姨得知弟弟考上了大学,喜极而泣,从抽屉里拿出他从铁路上写的那封信,恍惚道:千想万想,想不到还望到了这一天。
她用手轻抚着信封,说:你爸妈这下心也该安了。
漫长九年的分离,虽然其间也见过两三次面。到底还是隔山隔水,阿姨有所不知,弟弟早就不是那个顽皮上树逮小鸟,住工棚时,带着隔壁施叔叔家胖胖的小三子,爬墙头,躲避男孩子追追杀杀的楞头青了。78年,他就参加了高考,考的不理想,只考上了一所大专,他没有犹豫:放弃,接着准备来年再考,每天都熬到深夜十一二点,做笔记,整理知识点。因在铁路了干了很多年,火车的南来北往,他了熟于心,还有历史,那也是自小就喜欢,从三国演义开始。那年高考,他地理历史均考了高分,只是数学差,从a+b=c始,恶补一番,总算考了39分,总分远超录取分数线。
阿姨说,想不到弟弟还这样有恨心(合肥话,不是指仇恨,而是指毅力,坚持做一件事),小学都没念完,就考上了大学。还常常要大平二平跟弟弟学。
我从陕北回到合肥,黑黑瘦瘦,连80斤还不到。头两年就住大姐家,和阿姨睡一张床。白煮蛋,鸡汤面,鲫鱼烧豆腐,红豆莲子粥,还有红枣姜汤,虽然都是极普通的吃食,但养人。阿姨终于让我黑瘦的脸上泛起些红润。
日子缓缓流淌,琐碎、忙乱,结婚、生子、考职称、念电大,阿姨一直陪伴我身畔,忙不过来的时候,她就会伸手拉扯我一把。月子里,她白天给我煨鸡汤,夜晚又把儿子抱去跟她睡,小小夜哭郞,常常在夜里啼哭,阿姨就像小时运华阿姨把我抱在怀里一样,一抖就是一夜。电大考试,考职称前夕,阿姨也就把刚刚学会走路的儿子接到大姐家,让我安心复习。
她的背开始驼了,还是喜欢喝很浓很浓的茶,夜晚昏黄的灯光下,她捧着大茶缸,一口一口抿下苦苦的茶水。我深知她心里那团化不开的淤堵:我到底还是没有能够到北京去读大学。
在年复一年的漫长中,她慢慢儿与自己心中的淤堵和解,就只巴望着我把工作做好,不落人后。直到大平二平都考上了重点大学,她脸上才绽出一片笑容,大姐说:这下心里舒坦了吧。阿姨低头紧所握手里的大茶缸,长长舒了一口气。
只有我知道,她心里还没有当初的念想全部淡忘。
儿子问她:外婆,你怎么喜欢喝这么苦的药?
和弟弟小时候一样。
9
2001年的初冬,阿姨辞世。那天,我趴在她床前,久久地看着她。她还是平常的模样,静静地躺在那儿,很安详。
大姐把她葬在小蜀山陵园,高高的山岗上。在那儿抬头可仰望高远的天空,低头俯瞰是一片郁郁葱葱的丛林,丛林中掩映着高高低低的墓碑。
我在离阿姨墓碑不远的山角下,给爸妈选择了树葬,在一棵松树下,一块极小极粗糙的小石碑,上面只刻着两个字:勿忘。
树下的骨灰盒里是没有骨灰的,只一件妈妈的旧衣,和一本书。
运华阿姨对我说,得知我妈妈去世的消息后,第二天她就和阿姨到火葬场去打问骨灰存放在哪里?问了很久,什么也没有问到。爸爸去世后,她和阿姨又去了火葬场,还是什么也没有问到。
运华阿姨淌着眼泪,摇着头,呜咽。
炳南伯伯也没有熬出白湖农场。炳南伯伯去世后,运华阿姨独自带着小老汉过,之后她又提前退了休,让小老汉顶替了她的工作。她很心安地长吁一口气:小老汉总算端上了饭碗。
小老汉后来娶妻生子,都是运华阿姨替他操持。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752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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