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你听妈一句话,别再犟了。那个坎,咱得过!”
“哪个坎?”
昏暗的灯光下,林月抬起头,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她手里的毛衣针停了下来,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母亲。
“你心里清楚!你今年二十八了,不是十八!就当是为了我和你爸,你……”
“我不想谈。”林月打断了母亲的话,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扎破了房间里勉强维持的平静。
空气,一下子僵住了。
01.
八年了。
对很多人来说,八年可以发生很多事。结婚生子,升职加薪,或者从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城市。
对林月来说,八年,只是把一道刻在心口的伤疤,慢慢熬成了皮肤下的一块硬疙瘩。
摸不着,看不到,但一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
她现在在市里一家小小的社区图书馆工作。
工作清闲,每天就是整理书架,登记借还。
来这里的多是附近的老人孩子,环境很安静,安静得让她觉得安全。
图书馆的馆长是个快退休的阿姨,姓王。王馆长很喜欢林月,觉得这姑娘文静、细心,就是话太少,眼神里总藏着事。
“小月,又在发呆呢?” 王馆长端着泡了枸杞的保温杯走过来,轻轻敲了敲她的桌子。
林月猛地回过神,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脸上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没,没呢,王姐。”
“下午有个读书会,你把那几本新到的《养生常识》摆在门口,方便老人们拿。”
“好的。” 林月点点头,立刻起身去忙活。
她总是这样,用忙碌来填满所有的时间缝隙,不给自己胡思乱想的机会。
下班铃响,林月换下工作服,和王馆长道了别,慢慢走出图书馆。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街边的小吃店冒着热气,放学的孩子们嬉笑着跑过,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林月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融不进去。
手机震了一下,是好友陈思思发来的信息。
“晚上老地方,吃火锅?”
陈思思是她大学最好的闺蜜,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她所有事情的人。八年前那场毕业旅行,陈思思也在。
林月回了一个字:“好。”
和陈思思在一起,她能稍微放松一点。
火锅店里热气腾腾。
陈思思一边涮着毛肚,一边不停地说话,讲公司里的八卦,讲新交的男朋友有多烦人。她从不主动提过去的事,只是努力用当下的热闹,去覆盖那些沉寂的记忆。
“对了,你看新闻了没?八年前城西那个案子,前两天给破了,凶手跑到一个小山村里躲了八年,最后还是给抓着了。” 陈思思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林月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
“是吗。” 她低着头,声音很轻。
“是啊!我就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坏人,早晚会有报应的。” 陈思思说着,偷偷观察着林月的表情。
林月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往嘴里塞了一口青菜,嚼得很慢很慢,仿佛在嚼一团棉花。
吃完火锅,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小月,” 陈思思终于还是没忍住,“你……还在想他吗?”
这个“他”,她们都心知肚明。
林月停下脚步,看着路灯下自己模糊的影子。
“有时候会想,” 她说,“想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是不是已经改头换面,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他不会的!那种人渣,怎么可能过得好!” 陈思思激动起来。
“可他已经消失八年了。警察说,可能早就跑出去了,也可能……已经死了。” 林月的声音里没有恨,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那个人的脸,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一双充满了暴戾和欲望的眼睛,像野兽一样。
八年来,这张脸成了一个梦魇。
她怕黑,睡觉不敢关灯。她不敢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她拒绝了所有对她有好感的男人。
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旁敲侧击,再到如今越来越频繁的争吵。
他们都希望她“走出来”。
可怎么走?那个人就像一根钉子,钉在她人生的路口。不拔掉,她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02.
日子像温水一样,不冷不热地过着。
图书馆的工作,两点一线的生活,偶尔和陈思思的聚会,构成了林月世界的全部。
但最近,一些小事开始打破这种平静。
先是家里养了五年的那盆绿萝,一直长得很好,突然从根部开始发黄,没几天就枯死了。
母亲念叨了好几天,说这不是好兆头。
紧接着,林月晚上开始做同一个梦。梦里没有画面,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和一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她每次都在凌晨三四点惊醒,浑身是汗,心脏狂跳。
白天上班的时候,她也开始恍惚。有好几次,她都感觉书架的阴影里,好像有双眼睛在盯着她。可一回头,又什么都没有。
“小月,你最近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没休息好?” 王馆长关切地问。
“有点失眠。” 林月揉了揉太阳穴。
“年纪轻轻的,别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周末出去走走,散散心。” 王馆长建议道,“我听说城外那个普安寺,香火很灵的,去拜一拜,求个心安也好。”
普安寺。
这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林月死水般的心湖。
她不是个信佛的人。但“求个心安”这四个字,却让她有些动摇。
或许,真的该出去走走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她开始在网上查普安寺的资料。那是一座在山里的千年古刹,风景清幽,据说求平安、求心静特别灵验。
看着网上的照片,那高大的山门,古朴的殿宇,缭绕的香烟,都透着一种能让人平静的力量。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陈思思。
陈思思立刻表示支持:“去啊!当然要去!我陪你一起!正好我那个烦人精男朋友出差了,咱俩来个闺蜜游。”
母亲知道后,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她特地去超市买了一袋最好的香,又准备了些水果,用红色的塑料袋装好,反复叮嘱:
“到了寺庙,要心诚。见到菩萨,把你心里的苦都跟菩萨说说。求菩萨保佑你,把那个小人抓住,也保佑你以后平平安安的。”
父亲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她把背包的带子调紧了一些,又往她钱包里塞了几百块钱。
一家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了这次寺庙之行上。
他们不求别的,只求林月能找到一个精神上的寄托,把心里的那块疙瘩,彻底解开。
出发的前一晚,林月整理东西时,一个陈旧的木盒子从衣柜深处掉了出来。
盒子没锁,盖子摔开了,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是一些照片。
照片上,两个十八岁的女孩笑得灿烂无比。她们穿着学士服,把帽子抛向天空。背景是大学的校门,和一片蓝得耀眼的天。
那是她们的毕业旅行。
林月的目光,落在了一张合影上。
照片是在一个山脚下的农家乐拍的。她和陈思思坐在中间,旁边还有几个路上遇到的驴友。
在照片最边缘,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皮肤黝黑,寸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迷彩背心,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他当时很热情,主动帮她们背包,还给她们讲了很多山里的趣事。
就是这个男人。
林月拿起照片,指尖抚过那张笑脸。
八年了,这张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
不是在梦里,不是在幻觉里,而是在一张泛黄的照片上。
03.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那一年夏天,空气里都是离别和憧憬的味道。
林月和陈思思,两个刚拿到毕业证的女孩,策划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她们的目的地,是南方一座以山水闻名的城市。
那是她们第一次离开父母,独自远行。
火车上,她们兴奋得一夜没睡,聊着对未来的幻想。林月说想当一名老师,陈思思说她要进外企当白领。
下了火车,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她们按照攻略,坐上了去往景区的大巴。
就是在车上,她们遇到了那个男人。
他自称叫“阿豪”,是本地人,在山里开农家乐。他很健谈,主动给她们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哪里好玩,哪里的小吃最正宗。
他和善的笑容,淳朴的气质,让林月和陈思思很快就放下了戒备。
“你们两个小姑娘,第一次来吧?山里路不好走,你们订好住的地方了吗?” 阿豪问。
“还没呢,打算到了再找。” 陈思思说。
“别!现在是旺季,好点的客栈都满了。要不,去我那儿看看?我家就在山脚下,干净又便宜,我妈做饭可好吃了!”
看着他真诚的眼神,两个女孩商量了一下,同意了。
阿豪的农家乐确实不错。一个两层的小楼,门口种着丝瓜和南瓜,院子里养着几只鸡。
阿豪的母亲是个沉默寡言的妇人,给她们端茶倒水,手脚很麻利。
那天晚上,阿豪和几个朋友在院子里喝酒,也邀请了她们。除了她们,还有另外几个同样住在农家乐的年轻驴友。
大家围着一张大桌子,吃着山里的野味,喝着自酿的米酒。
阿豪特别会搞气氛,讲笑话,唱歌。他不停地给林月和陈思思敬酒,说她们是贵客。
林月不胜酒力,喝了几杯就觉得头晕。她跟陈思思说了一声,想先回房休息。
“我送你!” 阿豪立刻站了起来。
“不用不用,就几步路。” 林月连忙摆手。
“没事,你喝多了,路都走不稳了。” 阿豪不由分说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他的手很有力,掌心很烫。
林月没再拒绝。
从院子到二楼的房间,要经过一条昏暗的走廊。
走到一半,阿豪突然停下了脚步。
“小月,” 他凑得很近,酒气喷在她的脸上,“你真好看。”
林月的心一紧,下意识地想挣脱。
但他的手臂像铁钳一样,箍得她生疼。
“你……你想干什么?”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阿豪没有回答。他只是咧开嘴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
那个笑容,和白天那个热情淳朴的年轻人,判若两人。
他的另一只手,粗暴地捂住了她的嘴。
后面的事情,成了一片破碎而肮脏的噩梦。
挣扎,撕扯,眼泪,和窗外院子里传来的阵阵笑声。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案板上的鱼,无力,绝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陈思思的声音。
“小月?小月你睡了吗?”
阿豪的动作停住了。他猛地松开林月,像幽灵一样翻身下床,打开窗户,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
门被推开。
陈思思看到房间里的景象,尖叫了起来。
04.
警察很快就到了。
闪烁的警灯,刺破了山村宁静的夜晚。
林月被裹在一条毯子里,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陈思思哭着跟警察讲述事情的经过。
农家乐里所有的人都被控制了起来。
那个自称是阿豪母亲的妇人,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院子里喝酒的那些人,也都说阿豪早就走了。
警察在后山找到了几个新鲜的脚印,但追出去几公里,线索就断了。
山太大了。一个人存心想躲,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
最关键的是,那个叫“阿豪”的男人,好像根本不存在。
农家乐不是他家开的,他只是个在这里打零工的。那个妇人也不是他母亲,只是老板娘。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家在哪里。
他就像一个幽灵,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唯一的线索,就是林月对他外貌的描述,和那张合影。
警察根据照片,画出了模拟画像,在附近张贴。
但毫无音讯。
这件事,成了当地一桩悬案。
林月的父母连夜从老家赶来。看到女儿的样子,母亲当场就哭昏了过去。父亲这个一辈子没红过脸的男人,一拳砸在医院的墙上,手上鲜血淋漓。
毕业旅行,就这样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回到家后,林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
曾经那个爱笑、温柔的女孩,消失了。
她得了重度抑郁症。
父母带着她四处求医,吃药,做心理疏导。陈思思也几乎天天都来陪她。
时间,是最好的药,也是最钝的刀。
一年后,林月的情况总算稳定了一些。她开始吃饭,开始和人有简单的交流。
她重新捡起了学业,在家人的帮助下,完成了函授课程,拿到了文凭。然后,通过父亲的关系,进了社区图书馆工作。
生活,仿佛回到了正轨。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八年,一晃而过。
负责案子的老警察,去年退休了。退休前,他还特地给林月的父亲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一声长长的叹息。
“老林,对不住。这个案子……我尽力了。”
父亲挂了电话,一个人在阳台上抽了一整包烟。
这些年,林家再也没提过那件事。那个男人的名字,成了一个禁忌。
可不提,不代表忘记了。
那根钉子,一直都在。
它埋在林月的心里,也埋在所有爱她的人心里。
05.
周六一大早,陈思思就开车来接林月。
“东西都带齐了吗?香和水果呢?”
“都带了。” 林月把母亲准备的那个红色塑料袋提了起来。
去普安寺的路,大部分是高速。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开始进入盘山公路。
窗外的风景,从城市的高楼大厦,慢慢变成了连绵的青山。
空气清新起来。
林月摇下车窗,山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的心情,似乎也跟着轻松了一些。
也许,王馆长说得对。出来走走,总是好的。
普安寺建在半山腰,车只能开到山脚的停车场。
剩下的路,需要自己走上去。
今天是周末,来上香的游客很多。一条长长的石阶路,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门。
林月和陈思思汇入人流,一步一步往上爬。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耳边是鸟鸣和风声,还有远处寺庙传来的隐约钟声。
一切,都显得那么祥和、庄严。
爬到山顶,宏伟的寺庙山门出现在眼前。
朱红色的墙,金色的琉璃瓦,门口两尊石狮子威严肃穆。
“普安禅寺”四个大字,苍劲有力。
光是站在这里,就让人心里生出一种敬畏。
寺庙里香火鼎盛,烟雾缭绕。
游客们虔诚地在各个殿前烧香、跪拜。
林月学着别人的样子,点燃了三炷香,双手合十,举过头顶。
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念着母亲教给她的那几句话。
求菩萨保佑,家人平安。
求菩萨保佑,抓住那个坏人。
拜完大雄宝殿,她跟着人流,走向后面的罗汉堂。
罗汉堂里光线稍暗,一尊尊罗汉像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正当中的主殿,一群僧人正在做晚课。
木鱼声声,诵经声低沉而悠远。
林月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
她静静地站在殿外,看着那些身穿袈裟的僧人。她想,也许就在这里,她可以把过去的一切都放下。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明黄色袈裟的僧人,从经堂侧面缓缓走出,站到了主位上。
他应该是这座寺庙的住持,或是地位很高的方丈。他身材高大,面容肃穆,手里捻着一串佛珠。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殿外的信众,双手合十,微微颔首。
那一瞬间,林月看清了他的脸。
林月站在原地,如遭雷击,瞬间傻眼了。
手里的那袋水果,“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滚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