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还想咋样?!”
范建国压着火,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手机那头,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想咋样?”
“范建国,你自个儿说,这都多久了?”
“你每次都说快了,快了,我等到头发都白了,你那个家还没散!”
“你小点声!”
范建国猛地回头,看了一眼后车座上睡得正香的儿子乐乐,心里一紧。
他把车窗升上去一点,把车往路边更偏僻的角落里挪了挪。
“我不管!”
“今天,现在,你必须给我个准话!”
“你要是还当我是个人,你就过来见我!”
“就在老地方,我等你!”
“嘟…嘟…嘟…”
电话挂了。
范建国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没响,手却生疼。
01.
范建国今年三十八。
这个年纪,说老不老,说小不小,正好是男人最不得劲的时候。
他不是什么大老板,也没念过几天书。
初中毕业就跟着村里人出来混社会。
在工地上搬过砖,扛过水泥,晒得跟个黑炭一样。
也在饭店后厨洗过盘子,油腻的泔水味闻到想吐。
最后,还是靠着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和牙缝里省下的血汗钱,买了辆半旧的解放牌货车。
从那天起,他就算是个给自己打工的“小老板”了。
跑运输这行,听着自由,其实就是把人往死里熬。
油价跟坐了火箭似的往上涨,过路费一分不能少,还得赔着笑脸跟各路的“神仙”打交道。
货主、警察、运管,哪个都不是善茬。
好在范建国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能喝、能忍、能熬。
一斤白酒下肚,不耽误他跟人称兄道弟。
被人指着鼻子骂,他能笑呵呵地递上一根烟。
为了等一单货,在车里吃睡三天三夜也是常事。
就这么熬了十几年,钱没攒下金山银山,但也算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扎下了根。
他买了房,虽然在偏远的郊区,面积也不大,但好歹是个自己的窝。
他也娶了媳妇,叫丁秀莲。
是跑车路上认识的一个老乡介绍的。
丁秀莲是个本分老实的女人,在一家大超市当收银员,每天站八个小时,一个月也就挣那么两三千块钱。
两人没什么风花雪月,也没什么心动的感觉。
就是见了那么几面,觉得对方看着不讨厌,家里条件也差不多,都是从农村出来的。
搭伙过日子嘛,不就那么回事。
于是,两人把证领了,在老家摆了几桌酒席,请亲戚朋友吃了顿饭,就算成了一个家。
婚后的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范建国常年在外跑车,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
丁秀莲就一个人守着那个家,上班,下班,做饭,洗衣。
两人之间的话也少,范建国回到家,累得只想躺着。
丁秀莲问一句,他答一句,跟完成任务似的。
直到婚后第二年,儿子范乐乐出生了。
这个皱巴巴的小东西,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这潭死水里,总算溅起了点水花。
儿子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了唯一的亮色。
范建国跑车再累,心里也有了盼头。
他会掐着点给家里打电话,不为别的,就想听听儿子在电话那头“咿咿呀呀”的声音。
每次回家,只要看到儿子对他张开肉乎乎的小手,奶声奶气地喊一声“爸爸”,他就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轻了二两。
他把最好的都想给儿子。
人家孩子喝的奶粉,他要买最贵的进口货。
人家孩子穿的衣服,他要买商场里的名牌。
丁秀莲总是在一边数落他,说他瞎花钱,不会过日子。
范建国就梗着脖子回一句:“我儿子的钱,你别管!”
“我这辈子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他吗?”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
累死累活地挣钱,养活老婆孩子,守着一个热炕头。
虽然日子过得紧巴,车贷房贷像两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但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从一个话都说不清的小不点,长成一个能跑能跳的淘气包,他觉得,值。
可人这种东西,就怕有比较。
跑车在外,他见识的人多了。
他拉过不少大老板的货,看着那些人挺着啤酒肚,手腕上戴着金表,身边总跟着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
他们出入高档的酒店,一顿饭就能吃掉他半个月的辛苦钱。
再想想自己家里那个丁秀莲,从来不晓得打扮,一年四季就是那几件旧衣服。
开口闭口就是柴米油盐,菜市场的白菜又涨了两毛钱。
范建国的心里,就悄悄地长了草。
他开始觉得,自己这辈子,不应该只是这样。
他才三十八,他觉得自己还没老,还能折腾。
02.
日子像一辆没上油的破车,吱吱呀呀地往前滚,磨得人心烦意乱。
范建国每天一睁眼,脑子里就自动弹出两个数字:房贷三千五,车贷两千八。
这两座大山,压得他每天都得拼了命地找活儿干。
可生意越来越不好做,竞争大,运费低,有时候跑一趟下来,除去油钱和开销,剩不下几个子儿。
家里的气氛,也跟这操蛋的生活一样,让人憋屈。
丁秀莲的唠叨,像夏天的蚊子,整天在他耳边嗡嗡嗡。
“建国,你看你这车,这个月都修了两次了,挣的钱还不够往里贴的!”
“咱是不是该寻思寻思,换个活儿干了?”
“建国,下个月乐乐的那个画画班要交钱了,一千二百块,你可记着点。”
“建国,你能不能少抽点烟?呛死了!你闻闻你这一身的味儿!”
范建国不吭声,把手里的烟头狠狠地摁灭在烟灰缸里,烦躁地抓着自己那几根快要掉光的头发。
他想吼回去。
你以为我不想换车吗?钱呢?
你以为我不想多挣点吗?活儿呢?
你以为我愿意抽这五块钱一包的烟吗?
但他吼不出来。
男人到了这个年纪,连发火都得掂量掂量后果。
吵一架能解决问题吗?不能。
吵完了,该还的贷款一分不会少,该交的学费也得交。
他开始越来越晚回家。
宁可在外面跟一帮同样失意的货车司机喝酒吹牛,也不愿意回去面对丁秀莲那张写满愁苦的脸。
酒桌上,大家的话题离不开钱和女人。
“老张头可以啊,听说在南边又找了个小的,才二十出头。”
“嗨,那算啥,我们车队那个老李,直接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正闹离婚呢。”
范建国听着,心里又羡慕,又不是滋味。
他觉得自己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驴,眼前吊着一根永远也吃不到的胡萝卜。
那根胡萝卜,就是别人嘴里那种“快活”的日子。
而他,只能被生活这条鞭子抽着,围着磨盘一圈一圈地转,直到累死。
新鲜感?刺激?
那都是有钱人的玩意儿。
他的生活里,只剩下柴油味、汗臭味和丁秀莲身上那股子淡淡的肥皂味。
有一次,他半夜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吐了一地。
丁秀莲一句话没说,默默地拿来拖把收拾。
收拾完了,又给他端来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他借着酒劲,一把将杯子挥到地上,摔得粉碎。
“滚!”
“别来烦我!”
丁秀莲愣住了,眼圈一下就红了。
她没哭,也没闹,只是蹲下身,用手一片一片地把地上的碎玻璃捡起来。
范建国看着她那个逆来顺受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愧疚,只有一股说不出的厌恶。
他觉得这个家,这个女人,就是拴在他脖子上的绳索,越勒越紧,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出口。
一个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爷们,而不是一条累趴下的狗的地方。
03.
那个出口,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候,自己送上了门。
她叫薛曼妮。
范建国常去拉货的那个物流园旁边,有家不起眼的小饭馆。
薛曼妮就是那家饭馆的服务员。
她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眼睛大大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不像城里姑娘那么精明,带着点乡下的淳朴。
她不像丁秀莲,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头发随便一扎。
薛曼妮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不刺鼻,很好闻。
她会化着淡妆,把眉毛修得整整齐齐,嘴唇上涂着亮晶晶的唇彩。
范建国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因为那天他等货等得心烦,一个人在饭馆里喝闷酒。
薛曼妮端着一盘花生米走了过来。
“大哥,看你一个人喝酒,送你个下酒菜,别喝那么急,伤胃。”
她笑盈盈地说,声音又甜又软。
那声“大哥”,叫得范建国心里一颤。
多久没人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跟他说话了?
他抬头,正好对上薛曼妮那双亮晶晶的、带着点关切的眼睛。
在那一瞬间,范建国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从那以后,范建国去那家饭店的次数越来越多。
有时候明明不顺路,他也会特意开车绕过去。
点两个小菜,要一瓶啤酒,磨磨蹭蹭地能坐上一个多小时。
其实不是为了吃饭,就是为了能跟薛曼妮说上几句话。
薛曼妮很会聊天。
她不像丁秀莲,一开口就是钱钱钱。
她会问他跑车辛不辛苦,去过哪些好玩的地方。
她会瞪大了眼睛,一脸崇拜地听他吹那些跑南闯北的牛。
“哇,大哥,你真厉害,去过那么多地方!”
“开大货车一定很酷吧?”
在薛曼妮面前,范建国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个无所不能的年轻小伙。
而不是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回家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中年男人。
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
范建国知道了薛曼妮也是从农村出来打工的,家里条件不好,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无依无靠。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帮她。
她出租屋里的水龙头坏了,他二话不说就带上工具去给修好。
他从老家带了些土特产,总会分给她一份。
关系在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中,慢慢地变了质。
那天,范建国又去找薛曼妮,却看到她坐在饭馆的角落里偷偷抹眼泪。
他一问才知道,是她妈在老家查出了重病,要做手术,急需一笔钱。
范建国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无助的样子,心里那点所剩无几的英雄气概瞬间爆棚。
他脑子一热,把自己刚收来的一笔货款,也是他准备下个月还车贷的三万块钱,全都取了出来,塞到了薛曼妮手里。
“拿着!”
“不够再跟我说!”
薛曼妮抬起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范建国知道,自己彻底陷进去了。
他找到了那个能让他喘气的出口,一个能证明自己“还行”的地方。
04.
夏天像个巨大的蒸笼,把整个城市都罩在里面。
马路被太阳晒得好像要化掉,空气都是黏糊糊的,吸到肺里都带着一股热气。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人心烦。
范建国的货车空调坏了,压缩机的问题,修一下要好几百块。
他舍不得,就那么硬扛着。
每次从驾驶室里出来,那身蓝色的工作服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能拧出水来,身上黏糊糊的,散发着一股汗酸味。
家里的气氛,也跟这天气一样,让人窒息。
因为那笔被挪用的车贷,丁秀莲跟他大吵了一架。
这是他们结婚这么多年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丁秀莲把家里的存折、各种账单,全都摔在了他面前,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范建国!你告诉我,那三万块钱到底去哪了?!”
“一个朋友家里出了事,急用,我借给他了!”
这是他早就想好的借口,说出来脸不红心不跳。
“什么朋友?你哪个朋友能一下跟你借走三万块钱?”
“你让他给我写张借条!我亲自去问他!”
丁秀莲不傻,她知道范建国那些朋友,个个都比他穷,谁有本事还这笔钱。
“你个娘们家懂什么!男人的事你少管!”
范建国被问得急了,恼羞成怒地吼了回去。
他“砰”地一声摔上门,走了。
他开着那辆破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
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薛曼妮。
他赶紧把车停在路边,接了电话。
薛曼妮的声音听起来雀跃又甜蜜,像一块冰镇西瓜,瞬间浇灭了他心里的邪火。
“建国哥,我妈手术很成功,医生说恢复得很好,真的太谢谢你了!”
“我想请你吃个饭,好好谢谢你,你有时间吗?”
范建国心里的烦躁,瞬间被这温柔的声音抚平了。
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他需要见她,就像一个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需要看到一片绿洲。
第二天,丁秀莲大概是彻底失望了,一句话没说,收拾了几件衣服,带着乐乐回了娘家。
临走前,她把一串钥匙扔在桌上,冷冷地说:“这个家你爱回不回,我带着乐乐去我妈那住两天,你也好好反省反省吧。”
范建国求之不得。
他立刻就给薛曼妮打了电话,把见面的时间定在了第二天中午。
挂了电话,他看着这个空荡荡的家,第一次没有感到失落,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和快感。
他甚至开始幻想,如果能跟丁秀莲离了,和小梅在一起,日子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薛曼妮年轻、漂亮、会说话,懂得崇拜他。
不像丁秀莲,像个算盘珠子,整天只会拨弄那些柴米油盐。
05.
第二天,太阳比昨天还要毒,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像一个巨大的火球。
范建国起了个大早。
他破天荒地把那辆满是泥灰的货车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车头上的油漆都亮得能照出人影。
他从衣柜最底下,翻出自己最好的一件格子衬衫,虽然有点旧了,但熨烫得很平整。
他对着镜子,把日渐稀疏的头发抹上摩丝,梳得油光锃亮。
看着镜子里那个好像年轻了好几岁的自己,他满意地笑了。
就在他哼着小曲,准备出门的时候,电话响了。
他以为是薛曼妮,拿起来一看,却是岳母。
他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建国啊,你赶紧过来一趟,乐乐发高烧了,烧到三十九度五,一个劲儿地说胡话,我跟你爸两个老骨头弄不动他,得赶紧送医院!”
岳母的声音带着哭腔,急得不行。
范建国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离跟薛曼妮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一个多小时了。
他一边嘴上焦急地答应着“妈,我马上到!”,一边心急如焚。
他开着车,一路狂奔到岳母家。
乐乐的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得起了皮,像只可怜的小猫一样哼唧着。
岳母在一旁急得直掉眼泪。
范建国二话不说,抱起滚烫的儿子就往外冲。
到了医院,挂号、排队、抽血、化验,一通手忙脚乱地折腾下来,已经快到中午十二点了。
医生说是病毒性感冒引起的急性高热,开了药,打了退烧针,让回去多喝水,用温水擦身子进行物理降温。
从医院出来,范建国把乐乐抱进了货车后座。
小家伙吃了药,打了针,大概是累坏了,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范建国坐在驾驶座上,浑身都被汗湿透了。
他刚想喘口气,手机又催命似的震动起来。
是薛曼妮。
“建国哥,你到哪了呀?人家点的菜都快凉了。”
听着那娇滴滴的、带着点埋怨的声音,范建国心里的天平开始剧烈地摇摆。
一边是病恹恹的儿子,一边是梦寐以求的温柔乡。
他抓着方向盘的手,青筋都爆了出来。
一个疯狂的、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突然像毒蛇一样蹿了出来。
跟薛曼妮约的老地方,是一家偏僻的茶楼,离这里不远,开车过去也就二十分钟。
他就去坐一会儿,最多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就回来!
乐乐睡着了,把他一个人放在车里应该没事。
可是这天气,车里跟烤箱一样,不能放座位上,肯定会中暑。
那……放哪里?
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了后备箱上。
他的货车是改装过的,驾驶室后面连着一个巨大的、像集装箱一样的货厢。
那个货箱,就是他的后备箱。
里面空间大,又黑,还不引人注意。
他可以跟乐乐说,这是玩“躲猫猫”的游戏,让他乖乖在里面待一会儿,爸爸马上就回来找他。
这个念头像魔鬼一样,在他的耳边不停地蛊惑着他。
他被这个想法的“天才”之处迷住了,这简直是两全其美,既能去赴约,又能“确保”儿子的安全。
他停下车,轻轻摇醒了乐乐。
“乐乐,跟爸爸玩个游戏好不好?”他用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哄骗的语气说。
“你躲到爸爸这个‘秘密基地’里,当一个勇敢的奥特曼,等爸爸回来找你。”
“谁先说话,谁就输了,好不好?”
乐乐烧得迷迷糊糊的,大概也没听清他爸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范建国打开了货厢沉重的门,里面一股热浪和机油味扑面而来。
他把一件自己的旧外套铺在角落里,然后把软绵绵的儿子抱了进去。
“乖,拉环在这里,要是想出来了,一拉就行。”
他指了指货厢内侧那个布满灰尘的紧急拉环。
“砰”的一声,他关上了货厢的门。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他发动汽车,朝着和薛曼妮约定的方向,飞驰而去。
在那个廉价的茶馆里,范建国忘了时间。
薛曼妮的崇拜和温柔,让他飘飘然,仿佛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他吹嘘着自己的生意,描绘着两人美好的未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一看来电,屏幕上显示着十几个岳母打来的未接电话。
他心里一慌,这才想起被他遗忘在“秘密基地”里的儿子。
他跟薛曼妮匆匆告别,疯了一样冲向停车场。
夏天的午后,太阳像一团火球。
货车被晒得滚烫,车门把手都烫得他一哆嗦。
范建国跑到车后,手颤抖着,几乎拿不稳钥匙。
他深吸一口气,拧开了货厢的锁。
“咔哒。”
他猛地掀开那扇沉重的门。
那一瞬间,范建国怔住了。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