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就是我的!你那张破纸能顶个屁用!”
张爱军指着李卫国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了。
“你今天敢动一下这垄沟,我腿给你打断!”
李卫国攥着那张发黄的土地证,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蛮不讲理的表弟,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像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
“爱军,这地,本来就该是我的。”
01.
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地冷。
李卫国蹲在自家院子里,一口一口地抽着卷烟。
烟杆子是自己用竹根做的,用了十几年,被烟油浸得发黑发亮。
烟叶是自家种的,劣质,呛人。
一口吸进去,从喉咙到肺,火辣辣地疼。
可这疼,比不上心里的疼。
屋子里,女儿小雅又在咳嗽。
一声一声,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他心上。
媳妇秀莲,正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中药,哄着女儿喝下去。
“小雅乖,喝了药,病就好了。”
秀莲的声音,带着哭腔。
前几天,她又背着自己,偷偷去村东头的王大夫那里问了。
王大夫说,孩子这病,是老毛病了,光喝中药不行,得去县里的大医院,好好做个检查,彻底断根。
去县里,坐车要钱,检查要钱,拿药更要钱。
钱。
李卫国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被呛得也跟着咳嗽起来。
他看着院角里堆着的那一堆玉米。
蔫头耷脑,个头不大,籽粒也不饱满。
今年雨水少,收成不好,比去年少收了快三成。
交了公粮,剩下的,也就勉强够一家人糊口。
哪里还有余钱,给女儿看病。
夜里。
李卫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隔壁屋里,媳妇秀莲压抑着的,细细的哭声,像一根针,扎着他的耳朵。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片因为屋顶漏雨而留下的,发霉的水渍。
那片水渍的形状,像极了村东头,他家那块玉米地的地图。
只是,地图的边上,好像被人硬生生地啃掉了一块。
李卫国想起了那块地。
也想起了自己的表弟,张爱军。
02.
张爱军的母亲,是李卫国亲姑姑。
按理说,是血脉相连的亲戚。
可这亲戚,处得却让李卫国心里发堵。
从他记事起,这个表弟就比他横,比他会占便宜。
小时候,两家一起分东西。
张爱军总是仗着自己年纪小,会哭会闹,把好的那份抢走。
李卫国的母亲总是说:“卫国,你是哥哥,让着点弟弟。”
于是,李卫国就让。
让到后来,就成了习惯。
长大分家,两家的地,正好挨着。
中间,隔着一道几十年的老垄沟,算是天然的分界。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道垄沟,开始一点一点地,往李卫国家的方向偏。
一开始,只是偏了一点点,像锄头不小心挖偏了。
李卫国老实,觉得亲戚之间,没必要为了一垄半垄的地,撕破脸皮。
他就忍了。
可他一忍,张爱军就越是得寸进尺。
今年,去年,年年如此。
每年犁地的时候,张爱军都会把垄沟往李卫国家这边,再深挖一尺。
时间长了,那道老垄沟,早就没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新的,明晃晃地“刻”在李卫国家地头上新垄沟。
这么多年下来,李卫国家那块本来方方正正的玉米地,硬生生被啃掉了一个大角。
那一角,足足有半亩地。
对公家来说,半亩地,不算什么。
可对李卫国这样的庄稼汉来说,半亩地,就是一季的收成,是孩子半年的学费,是家里一年的食用。
几年前,李卫国也忍不住,去找张爱军理论过。
那次,他特地拿出了家里那张发黄的土地证。
土地证上,用红笔和黑笔,清清楚楚地画着地块的边界和尺寸。
可张爱军,只是斜着眼,瞟了一眼。
“你这破纸是啥时候的了?”
“老掉牙的东西,还拿出来说事?”
“现在地界,就按新垄沟算!村里都知道!”
张爱军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横。
年轻时在外面混过两年,认识几个不三不四的人。
村里人,一般都不愿意惹他。
那次理论,最后不了了之。
李卫国碰了一鼻子灰,回家生了半天闷气。
媳妇秀莲劝他:“算了,当家的,咱惹不起他,就当花钱买个清静吧。”
为了家庭和睦,为了不让亲戚难堪。
李卫国,又一次,忍了。
03.
黑暗中,李卫国慢慢地坐起身。
隔壁的哭声,停了。
但那份绝望和无助,却像冰冷的水,漫过了墙壁,淹没了他。
他不能再忍了。
他不是为自己争,是为这个家,为病床上的女儿争。
那是救命的钱!
他摸黑下了床,走到堂屋。
借着窗外一点点月光,他打开了那个老旧的木柜子。
柜子最底层,有一个铁皮盒子。
盒子里,放着家里所有的“家当”。
几张零零散散的钞票,户口本,还有那张被他看了无数遍的,发黄的土地证。
他把土地证拿了出来,就着月光,又看了一遍。
上面的红线,像一道伤疤,烙在他心里。
他把土地证小心地揣进怀里,怀里的那张纸,仿佛有千斤重。
他走到院子里,拿起那把跟了他半辈子的锄头。
锄头的木柄,已经被他的手,磨得光滑油亮。
他扛起锄头,没有惊动任何人,一个人,走进了冰冷的,带着露水的夜色里。
夜里的村庄,很静。
只能听到几声狗叫,和自己脚踩在土路上“沙沙”的声响。
田野里,玉米杆子已经被收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地,在月光下,泛着白光。
国走到了自家那块地的地头。
那道新的,属于张爱军的垄沟,像一道狰狞的伤口,横在那里。
他看着那道垄沟,又回头看了看自己家的方向。
仿佛能看到,女儿在病床上痛苦的脸。
仿佛能听到,妻子在黑夜里无声的哭泣。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肺疼。
他不再犹豫,举起了手里的锄头。
他要做的,不是去挖那道新垄沟。
他要找回那道,早就在别人记忆里消失了的,属于他家的,老垄沟。
04.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张爱军就被一阵嘈杂声吵醒了。
他老婆在院子里喊:“当家的!不好了!李卫国那个老实头,好像要在咱家地里搞事情!”
张爱军一听,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他趿拉着鞋就往外跑。
还没到地头,就看到那边已经围了不少早起下地的村民。
人群中间,李卫国正拿着一把破尺子,一截一截地在地上量着什么。
他的脚边,已经用锄头,划出了一条长长的,歪歪扭扭的白线。
那条白线,比现在的垄沟,往张爱军的地里,足足探进去了三四米。
“李卫国!你他娘的想干啥!”
张爱军拨开人群,冲了过去,一把打掉了李卫国手里的尺子。
“大清早的,在我家地里画线,你想死啊!”
李卫国没有像往常一样躲闪或者退缩。
他只是弯下腰,默默地捡起了尺子。
然后,他抬起头,迎上了张爱军的目光。
“爱军,我没在你家地里画线。”
“我画的,是我家的地。”
“放你娘的屁!”张爱军跳着脚骂,“全村谁不知道这垄沟就是地界!你画到这边来,不是占我家便宜是啥?”
“这条垄沟,不是老垄沟。”
李卫国从怀里,掏出了那张发黄的土地证。
“当家的,别跟他吵,咱回家吧。”
媳妇秀莲也赶了过来,拉着李卫国的胳膊,一脸的担忧和害怕。
李卫国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他把土地证展开,递到张爱军面前。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我家这块地,南北长八十三米,东西宽四十二米。”
“现在的地,南北长度没错,东西宽度,少了四米。”
“这四米,就是被你那道新垄沟,占走的。”
张爱军看着那张破纸,脸上露出了不屑的冷笑。
“我刚才说了,你这破纸顶个屁用!”
他指着李卫国的鼻子,唾沫星子乱飞。
“我告诉你,地界,就按现在的垄沟算!”
“这是我开的垄,就是我的地!”
“你今天敢动一下,我腿给你打断!”
他那副蛮横不讲理的样子,让围观的村民都忍不住摇头。
可大家也都知道张爱军的为人,没人敢上前说句公道话。
所有人都看着李卫国。
想看看这个憋屈了半辈子的老实人,今天,会怎么收场。
05.
李卫国看着眼前这个撒泼耍横的表弟。
他没有再说话。
也没有再去看那张土地证。
他只是把尺子和土地证,都小心地收好。
然后,他扛起锄头,看了一眼自己用锄头尖画出的那条白线。
那条线,代表着他家的土地,代表着女儿的救命钱,也代表着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最后的尊严。
他转过身,对拉着他的媳-妇说。
“秀莲,我们回家。”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张爱军看他要走,以为他怕了,怂了。
他更加得意起来,叉着腰,对着李卫国的背影,吐了口唾沫。
“这就对了嘛!”
“不是自己的东西,就别惦记!”
“我告诉你们,明天,我就顺着这条垄沟,再往你们那边挖一尺!”
“我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他对着围观的村民,耀武扬威地喊道。
“都看什么看!散了散了!没见过亲戚分地啊!”
人群,渐渐散去。
一场剑拔弩张的争执,似乎就以老实人的再次退让,而告终。
张爱军哼着小曲,扛着锄头,得意洋洋地回家吃饭去了。
他心里盘算着,等下午,就去镇上买点好酒。
今天这事,办得敞亮,他得好好庆祝一下。
李卫国那个窝囊废,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第二天。
张爱军睡到快日上三竿才起床。
他喝了碗稀饭,想起昨天放下的狠话,决定去地里看看。
他要去看看李卫国那个老实头,是不是真的那么听话。
他扛着锄头,晃晃悠悠地往村东头走去。
离得老远,他就看到,昨天那块起争执的地头上,好像有点不对劲。
围了不少人。
比昨天的人还多。
所有人都伸着脖子,对着地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张爱军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加快了脚步,挤开人群。
当他看清地里景象的一瞬间,他整个人,都懵了。
他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傻傻地愣在原地,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