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王慧在楼下洗尿布的时候，又听见那几个长舌妇在嚼舌根了。
“要说老张家这俩儿媳妇，还是小的那个会疼人。你看看，三天两头大包小包地往回拎，不是进口水果就是高级补品。”
“可不是嘛！嘴又甜，一口一个‘妈’叫得那个亲。哪像大的这个，一天到晚闷着个脸，跟谁欠她钱似的。”
“唉，瘫了十五年，也够难为人的。可这人比人，气死人啊。老太太有福，摊上那么个好小儿媳。”
王慧的手在冰冷的肥皂水里泡得发白，她听着这些话，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十五年了，她早就习惯了。她只是默默地搓洗着那块散发着骚臭味的床单，那是婆婆刚刚又失禁弄脏的。
洗完最后一块，她站起身，擦了擦手，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久违的、轻松的笑容。她抬起头，对着那几个还在叽叽喳喳的邻居，朗声说：“几位大妈说得对，我这个做大儿媳的，确实做得不够好。我决定了，今天就把我妈送去弟弟家，让她也好好享享小儿媳的福！”
说完，她转身就上了楼，留下那几个邻居，一个个张着嘴，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半天没回过神来。
01
王慧嫁给张伟的时候，婆婆李桂兰的腿脚还好好的。
张伟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在工厂里当个小技术员，挣钱不多，但胜在人实在。王慧图的，也就是这份实在。可她没想到，嫁给一个实在的男人，却附赠了一个“不实在”的婆婆。
李桂兰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张伟，小儿子张军。从王慧进门那天起，她就看出来了，婆婆这碗水，端得比太平洋还斜。
小儿子张军，嘴甜会来事，娶的媳妇李梅，更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儿。这俩人，把李桂兰哄得是天花乱坠，老太太心里眼里，就只有小儿子一家。
大儿子张伟，木讷嘴笨，王慧也是个不爱言语、只知道埋头干活的性子。所以在李桂兰眼里，大儿子一家，就是两个闷葫芦，看着就来气。
十五年前，李桂兰下楼梯踩空了，摔了一跤，从此就瘫在了床上。
医生说，下半辈子，离不开人了。
这天，一下子就塌了。
张军和李梅，在医院里哭天抢地，捶胸顿足，孝子贤孙的戏码演了个全套。可一说到谁来照顾，李梅就开始抹眼泪：“嫂子，不是我们不尽孝。你看我们那房子，就那么一丁点大，我们俩还要上班，实在是……实在是没法照顾妈啊。”
张军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哥，嫂子。你们家宽敞，嫂子又没上班，照顾妈最合适了。你们放心，钱我们出，我们每个月给五百块钱生活费！”
那时候的王慧，还很天真。她看着病床上绝望的婆婆，又看看一脸为难的丈夫，心一软，就点了头。
她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尽心尽力地照顾，总能换来婆婆的一句好。
可她错了。大错特错。
02
照顾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是什么滋味的？
王慧用十五年的青春，给出了答案。
那是一种被屎尿屁、药水味、饭菜味和无休止的抱怨声包裹起来的，不见天日的日子。
每天天不亮，王慧就要起床。给婆婆接屎接尿，擦洗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和床单。婆婆的皮肤很脆弱，为了不让她生褥疮，王慧每隔两个小时，就要给她翻一次身，从头到脚地按摩。十五年下来，王慧的力气，比一般男人还大。
婆婆的嘴很刁，瘫了之后，更是变本加厉。这顿嫌咸了，下顿嫌淡了；今天想吃面，明天想喝粥。王慧就像个陀螺，一天到晚在厨房和卧室之间连轴转。
可即便她做得再好，也换不来婆婆的一句夸奖。
“你看你做的这个面，都坨了，怎么吃！”
“盐不要钱啊？齁死我了！”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丧门星！”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根一根地扎在王慧的心上。一开始，她还会委屈地掉眼泪。后来，听得多了，心麻木了，也就没感觉了。
她丈夫张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会笨拙地安慰她：“小慧，我妈她……她就是那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王慧只是摇摇头，不说话。
她不是圣人，她只是觉得，这是她的命。嫁给了张伟，照顾他的妈，天经地义。
03
和王慧的默默无闻相比，小叔子张军和弟妹李梅的“孝顺”，那可是有声有色，人尽皆知。
他们俩，每个周末都会“准时”出现。
人还没进门，李梅那甜得发腻的声音就先传了进来：“妈！我的好妈妈！想死我了！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然后，她就会像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掏出各种包装精美的礼品。有时候是进口的车厘子，有时候是据说能延年益寿的保健品，有时候是一条看起来就很贵的丝巾。
李桂兰一看见小儿媳，那张瘫在床上的脸，立刻就笑成了一朵菊花。
“哎哟，我的好闺女，你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嘛呀！妈什么都不缺，就缺你！”
李梅会凑到床边，拉着婆婆的手，嘘寒问暖：“妈，你看你，气色多好啊！都是大嫂照顾得好。不像我，工作忙，不能天天陪着您，我这心里，愧疚啊！”
她嘴上说着愧疚，可屁股在凳子上坐不了十分钟，就该找借口了。
“哎呀，妈，我突然想起来，单位还有个急事。我得赶紧回去一趟。您好好休息，我下周再来看您！”
说完，不等李桂兰回答，就拉着张军，一阵风似的跑了。
他们带来的水果，李桂兰牙口不好，根本咬不动；他们买的保健品，医生说不能乱吃；他们送的丝巾，李桂兰一个瘫子，也用不上。
最后，这些东西，都进了王慧和张伟的肚子，或者被王慧送了人情。
可是在李桂兰心里，小儿媳送来的，就是仙丹，就是孝心。大儿媳端到嘴边的饭，就是猪食，就是应付。
有一次，李梅给她带了一盒包装得像金砖一样的点心。李桂兰非要吃，王慧劝她说：“妈，这个太甜了，您血糖高，不能吃。”
李桂兰当场就把碗给砸了，指着王慧的鼻子骂：“你个黑心肝的玩意儿！你就是见不得我吃点好的！我小儿媳妇那么孝顺，买给我的东西，你凭什么不让我吃？你是不是想咒我早点死！”
王慧看着一地的碎瓷片和狼藉，什么也没说。她默默地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把碎片捡起来。
那一刻，她的心，比地上的瓷片还要凉。
04
人心是偏的，王慧认了。
可她没想到，连外人，都眼瞎。
那天，是婆婆的七十大寿。
王慧一大早就开始忙活，炖了婆婆最爱喝的鸡汤，还特意给她做了一碗长寿面，面条是她亲手擀的，卧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她一口一口地喂婆婆吃完，又给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这才下楼，准备去买点菜，晚上全家人一起吃个饭。
刚到楼下，就碰到了那几个最爱说闲话的邻居大妈。
她们正围在一起，对着一辆崭新的小轿车，啧啧称奇。
车门打开，弟妹李梅穿着一身时髦的连衣裙，扶着小叔子张军，走了下来。他们俩的儿子，捧着一个三层的大蛋糕，跟在后面。
“哎哟，李梅，换新车了啊！真气派！”一个大妈羡慕地说。
李梅捂着嘴笑：“嗨，什么气派啊，就是个代步工具。这不，今天我妈七十大寿嘛，我们寻思着，带她出去兜兜风，让她也高兴高兴。”
“你可真是个大孝女啊！”另一个大妈竖起了大拇指，“你婆婆有你这样的儿媳妇，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李梅的眼光，状似无意地瞟到了站在一旁的王慧，和她手里那个装着脏衣服的旧脸盆。
她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哪里哪里，主要还是我大嫂辛苦。我啊，也就只能在旁边，出点钱，帮点小忙了。”
这话听起来客气，可那语气里的炫耀和得意，谁听不出来？
邻居们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王慧。她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鄙夷。
“是啊，照顾老人，可不是光出钱就行了。还得有那份心。”
“有些人啊，就是命苦。”
王慧攥紧了手里的脸盆，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她什么也没说，低着头，从他们身边，快步走了过去。
那天晚上，张军和李梅，在饭桌上，出尽了风头。他们送给婆婆一个金光闪闪的镯子，把老太太哄得见牙不见眼。
李桂兰喝了点酒，拉着李梅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宣布：“我这辈子，没生闺女。可李梅，比我亲闺女还亲！以后我的这点家底，全都是她的！”
张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王慧却笑了。
她看着婆婆那张得意的脸，看着弟妹那张虚伪的脸，看着丈夫那张尴尬的脸，心里，突然就平静了。
十五年了，就像一场看不到头的牢狱之生。
今天，她决定，要“越狱”了。
05
生日宴不欢而散。
送走了张军一家，张伟看着满桌的杯盘狼藉，和那个坐在轮椅上，还在抚摸着金镯子傻笑的妈，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走进厨房，王慧正在默默地洗碗。
“小慧，”他从背后抱住她，“今天……委屈你了。”
王慧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她关掉水龙头，转过身，看着自己的丈夫。她的眼神，异常地平静。
“张伟，我们离婚吧。”
张伟愣住了，像被雷劈了一样：“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王慧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道，“这十五年，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是因为我妈吗？是因为今天的事吗？”张伟急了，语无伦次地说，“你别听她的，她老糊涂了！她心里是有你的！”
“她心里有没有我，我自己清楚。你也清楚。”王慧摇了摇头，“张伟，我不怪你。你是个好人，是个好丈夫。但是，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她看着丈夫那张瞬间苍老的脸，心里也疼。可这十五年的苦，像一座大山，已经把她所有的情爱都压没了。
“不，我不同意！我不同意离婚！”张伟红着眼，像个孩子一样，死死地拉着她的手。
王慧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五点钟就起床。她睡到了天光大亮。
张伟一夜没睡，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客厅里，传来了他妈尖锐的叫骂声。
“王慧！你死哪去了！还不快来给我端尿盆！想饿死我啊！”
张伟叹了口气，认命地爬起来，走进他妈的房间。他笨手笨脚地伺候完他妈，又去厨房，热了点剩饭剩菜，端了过去。
李桂兰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这是什么东西！猪食吗！王慧呢！让她给我滚过来！”
就在这时，王慧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化了淡妆，那是她十五年来，第一次化妆。
她走到婆婆的床前，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的笑容。
“妈，”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您不是一直说，弟妹最孝顺，最疼您吗？”
李桂兰愣了一下，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慧继续笑着说：“我跟张伟商量了一下，觉得您说得对。我们不能这么自私，把你一个人霸占着。也该让弟弟和弟妹，尽尽孝心了。
所以，我们决定，从今天起，把您送到他们家去住。您看，好不好？”
李桂兰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她张着嘴，想骂人，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王慧脸上那陌生的、甚至有些刺眼的笑容，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像潮水一样，瞬间淹没了她。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被她搓磨了十五年的大儿媳，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而王慧，说完那番话，根本没等婆婆回答。
她转身就走出了房间，拿起了电话，拨通了小叔子张军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她用一种无比热情和欢快的声音说：“张军啊，我是大嫂。
跟你说个天大的好消息！咱妈想你们了，想得不得了，非要去你们家住一阵子。
我跟张伟拦都拦不住。你们赶紧准备一下，我下午就把妈给你们送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