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陈教授，您这么晚还没走？”
“……嗯，有点材料要再看看。”
陈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没有抬头，目光死死地锁在面前的一份学生简历上。
突然，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坐直了身体，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凑得更近了些。
他的手指，点在简历的最末一行，那两个小小的黑字上。
几秒钟后，陈教授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手指有些发抖地按下一串号码。
“喂，是教务处的王主任吗？我是老陈！十万火急！你马上把今年保研评选的原始打分表全部调出来！对，所有的！我怀疑……我怀疑出大事了！”
01.
保研名单公示栏前，围满了人。
空气里混杂着羡慕、嫉妒、叹息和故作轻松的议论声。
江明站在人群的最外围，像一尊被抽掉魂魄的雕像。
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张红色的A4纸，可纸上的字，一个都看不进去。它们像一群黑色的蚂蚁，爬来爬去，最后汇聚成一个巨大而刺眼的结果：
物理学院2025届硕士研究生拟录取名单：
第一名：李伟，综合评分：90.4
第二名：江明，综合评分：89.4
只有一个名额。
就差1分。
这1分，像一堵墙，把他大学四年的所有努力、所有熬过的夜、所有啃下的书本，都死死地挡在了外面。
“哎，江明就差一点点，太可惜了！”
“是啊，他平时多拼啊，天天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实验室。”
“听说李伟他爸是咱们学校的校董，这……”
“嘘！别瞎说！”
周围的议论声，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朵。
江明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感觉自己的手脚冰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顺着脊梁骨往上窜。
四年了。
整整四年。
他从江西赣州的那个小山村考出来，是全村的第一个重点大学本科生。
开学那天，他爹挑着行李，把他送到宿舍楼下，黝黑的脸上全是笑，但也全是叮嘱。
“娃，到了北京，好好念书。咱家穷，别的指望不上，就指望你出人头地！”
“保研，对，那个辅导员说的保研，不用考试就能上，还省钱。你就奔着这个去！”
他记住了。
四年里，他没买过一件超过一百块的衣服。别的同学谈恋爱、看电影、去旅游，他把自己泡在书本里。
大夏天，为了省几块钱的空调费，他能拿着马扎在宿舍楼道里看书看到半夜。
冬天，一碗泡面，一个馒头，就能对付一顿。
他把所有能抓住的分数，一分一分地往自己篮子里攒。
期末成绩、竞赛加分、社会实践……
他以为，他攒够了。
可现在，这张红纸告诉他，还差1分。
仅仅1分，就把他打回了原形。
一个室友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明哥……”
江明像是没感觉到，他缓缓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拨开人群，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挺得很直，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他甚至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爹妈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那瞬间熄灭的光。
02.
回到宿舍，江明一头栽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宿舍里另外两个兄弟，胖子和瘦猴，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
胖子把刚买回来的一个大西瓜放在桌上，“咔嚓”一刀切开，递了一块最大的过去。
“明哥，来，吃瓜。这瓜保熟保甜，降降火。”
被子里没动静。
瘦猴拿过江明的饭盒，二话不说就往外走：“我去给你打饭，你最爱吃的糖醋里脊。”
江明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来：“别去了，我不想吃。”
“那哪儿行！人是铁饭是钢！”胖子把西瓜硬塞到他枕头边，“不就是个保研吗？有啥了不起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凭我明哥的本事，考研不是分分钟的事？”
“就是！”瘦猴也回来了，把饭盒重重地放在桌上，“他李伟算个屁！不就仗着他爹是校董吗？咱们都知道，好几次实验报告都是你帮他改的！这不公平！”
“别说了。”江明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眼睛通红。
他不想听这些。
说这些有什么用？成王败寇，结果已经出来了。
他拿起桌上的凉水壶，“咕咚咕咚”灌下去半壶。
冰冷的水滑过喉咙，压不住心里的那团火。
“你们吃吧，我出去走走。”
他拿起手机，走出了宿舍。
电话响了。
是家里的号码。
他犹豫了好久，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才划开了接听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
“喂，妈。”
“哎，儿子！吃饭了没？”电话那头，他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响亮。
“吃了吃了，刚吃完。”江明靠在墙上，看着地上的蚂蚁。
“那……那个保研的名单，出来了没？你爸中午就问了一次，我让他别催你，怕你紧张。”
江明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仿佛能看到，电话那头，他妈眼巴巴地守着，旁边他爹竖着耳朵在听。
“还没呢，妈。”他撒了谎，声音有些干涩，“可能……可能还要等两天吧。”
“哦哦，不急不急，你别有压力。咱尽力了就行，啊？”
“嗯，我知道的吗。”
“家里玉米都收了，长得可好了。你爸说，等你放假回来，给你天天煮玉米吃，你不是最爱吃吗？”
“……好。”
挂了电话，江明再也撑不住了，他蹲在地上，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
肩膀，一抽一抽的。
他没哭，只是觉得对不起爸妈。
对不起他们那几亩玉米地，对不起他们那双被农活磨出厚茧的手，对不起他们二十几年如一日的期盼。
03.
第二天，江明去上课，整个人还是蔫的。
课间，一个身影在他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是李伟。
那个抢走了他名额的人。
“江明。”李伟的声音有些不自然，“昨天的事……挺可惜的。”
江明没说话，只是看着黑板，像是没听见。
“其实，你比我努力，真的。”李伟的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大家都觉得我占了便宜。但分数就是这么出来的，我也没办法。”
江明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情绪。
“恭喜你。”他说。
就两个字，堵得李伟后面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个……我知道说这些没用。”李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想塞给江明，“这里面有点钱，你考研也需要用。就当我……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江明看着那张银行卡，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他没接，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用不着。”
李伟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还记得，上学期我那篇论文，还是你熬夜帮我找的参考资料。你是个好人。”
“好人？”江明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可能吧。”
他站起身，走出了教室。
下午，辅导员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江明啊，名单的事，我听说了。”辅导员老师姓王，是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就差1分，确实是可惜。但是，人生的路很长，保研不是唯一的一条。”
王导员给他倒了杯水，苦口婆心地开导。
“你的成绩，在全年级都是顶尖的。凭你的实力，参加全国统考，考个更好的学校，也不是没可能。别因为这一次的挫折，就灰心丧气。”
“老师，我没灰心。”江明低着头说。
“那就好。我就是怕你想不开。条条大路通罗马嘛！你看你，平时还经常帮助同学，人缘也好，这都是你的财富。”
又是“帮助同学”，又是“好人”。
这些话，现在听起来，怎么那么刺耳？
江明从办公室出来，心里更堵了。
他知道老师是好意，可这些正确的废话，对他来说，一点用都没有。
就像一个人快渴死了，你送给他一张画着大饼的纸。
他要的，不是别的路。
他要的，就是一个公平。
可这个世界，真的有绝对的公平吗？
04.
就在江明几乎要认命，准备去图书馆借考研资料的时候，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傍晚，班长张鹏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宿舍。
“大新闻！大新闻！”
胖子和瘦猴正拉着江明打游戏，想让他散散心。
“什么新闻啊？天塌下来了？”胖子头也不抬。
“比天塌下来还劲爆！”张鹏喘着粗气，一把拉过江明，“跟你有关系！咱们的保研名单，可能要重新评！”
江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什么意思？”
“我刚才去交材料，路过院办公室，你猜我听见什么了？”张鹏说得眉飞色舞，“我听到咱们的陈静教授，在跟院领导拍桌子！”
陈静教授，是物理学院的泰山北斗，也是带江明做毕业设计的导师。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教授，平时最是治学严谨，不苟言笑。
“拍桌子？陈老教授？”瘦猴也惊了，“他那样的老学究，还能发火？”
“千真万确！”张鹏压低了声音，学着陈教授的语气，“‘我不认可这个评选结果！这里面有问题！学生的努力不能就这么被不清不楚的1分给否定掉！我要求，立刻召开紧急评审会，重新审核所有材料！’原话！一字不差！”
宿舍里，瞬间一片寂静。
江明感觉自己的血液，开始重新流动起来。
“陈教授……他真的这么说？”
“那还有假！院领导脸都绿了，一个劲儿劝。但陈教授态度特硬，说要是不重审，他就捅到校务委员会去！最后院领导没办法，答应了。说明天上午，就开评审会！”
胖子一拳砸在桌子上：“牛逼！陈教授这才是真正的老师！”
瘦猴也激动地搂住江明的脖子：“明哥！你有希望了！我就说嘛，公道自在人心！”
江明没有说话。
他只是紧紧地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一股热流，从心底涌上来，冲得他眼眶发酸。
原来，还是有人在乎的。
原来，他四年的努力，不光他自己记得，还有人记得。
那个总是板着脸，要求严格，会因为一个数据错误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老教授，竟然会在这种时候，为他挺身而出。
希望，像一棵被踩进泥土里的野草，在暴雨过后，重新倔强地抬起了头。
05.
那一晚，江明失眠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一会儿是陈教授拍桌子的样子，一会儿是爹妈在玉米地里劳作的背影。
希望和焦虑，像两只手，反复拉扯着他的神经。
万一……万一重审结果还是一样呢？
他不敢再想下去。
快到午夜十二点，他实在是躺不住了，穿上衣服，想下楼去操场跑几圈。
路过学院办公楼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
整栋楼都漆黑一片，只有一个窗口，还亮着灯。
那是陈静教授的办公室。
这么晚了，老师还没走？
江明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他放轻脚步，走进了办公楼。
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响。
他走到陈教授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光亮。
他不敢敲门打扰，只是从门缝里，悄悄地往里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愣住了。
陈教授没有在备课，也没有在写报告。
他的办公桌上，摊开的，正是这次所有参加保研评选的学生的档案材料。
最上面那一份，就是他江明的。
陈教授戴着老花镜，看得极其仔细，眉头紧锁，像是在寻找什么。
他的手指，捏着江明那份只有薄薄两页的简历，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扫。
当目光落到简历最末尾的那一行时，陈教授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他才猛地把简历拿到台灯下，几乎把脸贴了上去。
江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江明的心跳，没来由地开始加速。
他看见，陈教授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异常复杂。有震惊，有疑惑，甚至还有一丝……后怕？
紧接着，陈教授一把推开椅子，动作大得把桌上的笔筒都撞翻了。
他完全没理会散落一地的笔，而是颤抖着手，抓起了桌上的红色座机电话，飞快地按下一串号码。
“喂！是教务处的王主任吗？我是老陈！”
陈教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十万火急！你马上把今年保研评选的原始打分表，特别是社会实践那一项的，全部调出来！对，所有的！”
江明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他听到陈教授对着电话，几乎是吼了出来。
“我怀疑……我怀疑出大事了！你快去查江明同学的简历，最后一栏，最后那两个字！对！马上去查！这一个评分，可能会改变这孩子一辈子的命运！”
简历最后那一行那两个字，到底写了什么？为什么会让这位见过无数学生的资深教授如此失态？而这个发现，又将如何改写江明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