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真对不起,您再闹下去,我们只能报警了。”
银行大堂经理的声音客气,但眼神里的戒备像一堵墙。
“报警?你报啊!” 我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你们把俺的钱弄没了,说它是假的,你们还有理了?那不是钱,那是我老娘的命啊!”
我把那沓被退回来的、崭新却冰冷的钞票,狠狠拍在光洁的大理石柜台上。
“你们今天不给俺一个说法,俺就死在这儿!”
周围的人群举着手机,像在围观一场与己无关的马戏。闪光灯和议论声交织成一张网,将我困在中央。
01.
我叫王大海,今年四十岁。
四十岁,对城里人来说,或许是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年纪。
对我来说,是两鬓开始斑白,腰背因为常年扛水泥而隐隐作痛,兜里却依然掏不出几个钱的年纪。
我没什么文化,只能在工地上卖力气。我这半辈子,活得像头驴,被一根叫做“穷”的鞭子抽着,不敢停,也不敢倒下。
因为我身后,有我八十岁的老娘。
半个月前,老娘在村里浇地时,突然栽倒在地。送到县医院,医生说,是急性心衰,加上多年的冠心病,血管堵得像铁丝网,必须立刻做心脏搭桥手术。
手术费,二十万。
我跪在医院的缴费窗口前,看着那个数字,感觉天旋地转。
我这些年打工攒下的钱,给儿子娶媳半、盖房子,早就花光了。
我把老家那两间破瓦房抵押了,又跟所有亲戚借了个遍,才凑了五万块钱,勉强让老娘住进了院。
剩下的十五万,像一个黑洞,要吞噬掉我的一切。
工地上,我们这个项目刚完工,但工钱却因为甲方验收扯皮,迟迟发不下来。
我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们的项目经理,张富国身上。
张经理是个看起来很精明的文化人,戴着眼镜,说话慢条斯理。我找了他七八次,从一开始的好言好语,到后来的拍桌子瞪眼,他都只是皱着眉头,让我等。
直到昨天,我接到了弟弟的电话。他说,娘的病情恶化了,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说再不动手术,就没几天了。
挂了电话,我感觉自己被抽空了。我没哭,也没闹,只是平静地走到了工地宿舍的楼顶。
我看着脚下几十米高的地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跳下去,或许能拿到一笔工伤赔偿,够给娘做手术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张经理打来的。
“大海,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正一脸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大海,我知道你急。”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公司的钱,是真的下不来。这样,我私人跟你签个劳务结算协议,你那十五万工钱,我先个人垫付给你。你签个字,按个手印,钱你拿走,救你娘要紧。”
说着,他从桌子下的一个手提包里,拿出厚厚一沓用牛皮纸包好的钱,放在我面前。
我愣住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一秒,我还在盘算着从几楼跳下去最稳妥。这一秒,我娘的救命钱,就摆在了我面前。
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对着他邦邦磕了几个响头,把地板都撞得直响。
“张经理,您就是俺家的再生父母!”
他扶起我,叹了口气:“快去吧,别耽误了。”
我抱着那滚烫的十五万,冲出了办公室。我感觉,那不是钱,那是我老娘重新开始跳动的心脏。
02.
我不敢有丝毫停留,抱着钱就冲进了最近的银行。
我甚至能想象到,当我把这笔钱打到弟弟卡上时,他在电话那头喜极而泣的声音。
银行里人不多,我取了号,很快就排到了。
“同志,存钱,存十五万,然后全转走。” 我把那牛皮纸包放在柜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柜员是个小姑娘,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什么表情,然后开始熟练地拆捆钞绳,把钱一沓沓地放进验钞机里。
验钞机“唰唰唰”地响着,那声音,在我听来,是全世界最动听的音乐。
可很快,音乐变了调。
验钞机突然发出“滴滴滴”的刺耳警报,吐出了一张钞票。
小姑娘皱了皱眉,把那张钱拿出来,换了个方向,又塞了进去。
“滴滴滴——”
警报声更响了。
她把那一沓钱都拿了出来,换了另一沓。
“滴滴滴——滴滴滴——”
警报声像催命的符咒,一声接着一声。整个银行大厅的人,都朝我这边看了过来。
小姑娘的脸色变了,她立刻按下了警铃,低声对我说:“先生,您别动,您的钱……可能有问题。”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嘛问题?不都是钱吗?”
很快,大堂经理走了过来,就是开头那一幕。他拿起一张钱,仔细看了看,然后放进另一台看起来更高级的验钞机里。
结果,是一样的。
当他告诉我,这十五万全是假钞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被雷劈中了。
我不信,我吼叫,我拍着桌子,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我求他们再检查一遍,我说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我的命来担保,这钱不可能是假的。那可是张经理亲手给我的,是我们全家的活菩萨给的!
但无论我怎么嘶吼,他们看我的眼神,都从最初的同情,变成了戒备和冷漠。
最终,警察来了。
他们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把那沓冰冷的“废纸”装进了物证袋。
我被带出银行的时候,看到无数的手机镜头对着我,像一把把黑洞洞的枪口。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一个受害者,而是一个罪犯,正在被押赴刑场。
03.
我被带到了派出所。
一间冰冷的审讯室,一盏刺眼的白炽灯。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又一遍。我说得口干舌燥,嘴唇都起了皮。
负责问话的李警官,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表情很严肃。他只是听,偶尔记录,不发表任何意见。
“张富国的电话?”
我报了号码。
他当着我的面拨了过去,关机。
“他公司的地址?”
我说了。
“好了,在事情调查清楚前,你不能离开本市,随传随到。”
我被允许离开时,已经是深夜。
我走出派出所的大门,感觉自己像被世界抛弃了。老娘还在医院里等着钱救命,而我却被当成了犯罪嫌疑人。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看到路边小饭馆的电视里,正在播报本地新闻。
“今日下午,我市某银行内发生一起储户持大量伪钞存款事件,警方已介入调查……”
电视画面上,正是我在银行大堂里,像疯子一样嘶吼的画面。我的脸,被打了马赛克,但那身洗得发白的迷彩服,任谁都认得出来。
我低下头,仓皇地逃离了那家饭馆。
我掏出手机,想给弟弟打个电话,却看到手机上弹出了无数条新闻推送。
标题触目惊心。
《震惊!农民工持十五万假钞存银行,是无知还是另有隐情?》
《人性的贪婪?老实人外表下的罪恶!》
我点开一条,评论区已经炸开了锅。
“现在的骗子,都开始伪装成农民工了,真是防不胜防!”
“严查!这种人就该重判!说不定背后还有个巨大的犯罪团伙!”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的手抖得厉害。
很快,有人扒出了我所在的工地,扒出了宏图建筑公司,甚至扒出了项目经理张富国的名字和照片。
风向,瞬间变了。
“黑心老板!连农民工的救命钱都骗!”
“这经理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肯定是他挪用公款,用假钞来顶账!”
“人肉他!让他社会性死亡!”
我看着那些充满恶意的评论,感觉浑身发冷。
这些人,根本不认识我,也不认识张经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可以凭借一段模糊的视频,几句不负责任的猜测,就给人判了死刑。
这比银行里的验钞机,还要冰冷,还要无情。
04.
我在工地宿舍的硬板床上,躺了一夜。
眼睛睁着,看着天花板,直到它从黑色,变成灰色,再变成白色。
我不敢开手机,我怕看到那些骂我的评论,更怕看到弟弟打来的催命电话。
早上八点多,宿舍的门被工友们“砰砰砰”地砸响了。
“大海!王大海!出大事了!你快看手机!”
我颤抖着手打开手机,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新闻标题,狠狠地砸进了我的眼睛里。
《宏图建筑公司项目经理张富国,于家中自杀身亡!遗书称不堪网络暴力!》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张经理……死了?
自杀了?
我点开新闻,里面附着一张他遗书的照片。
“我一生清白,从未做过任何亏心事。王大海的工钱,是我私人垫付的真钱,至于为何会变成假钞,我毫不知情。我无法承受这无端的指责和网络上排山倒海的污蔑,我没有挪用公管,更没有用假钞害人。我无法自证清白,唯有一死,以证我心。”
遗书的最后,他说,他恨的不是王大海,而是那些躲在屏幕后面,用键盘杀人的刽子手。
新闻下面的评论区,风向又一次完成了180度的大转弯。
“天啊!搞错了?原来经理是好人?”
“网络暴力太可怕了!我们都成了凶手!”
“那个农民工呢?是他把经理逼死的!他才是罪魁祸首!”
“严查银行!肯定是银行内部掉包了!必须给张经理一个公道!”
昨天还在对我喊打喊杀的人,今天开始同情我。
昨天还在痛骂张经理的人,今天开始为他鸣冤。
而昨天还在为我奔走,给了我一线生机的张经理,今天,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看着那封遗书,感觉喘不过气来。
他说他给我的,是真钱。
我相信他。
可如果他给的是真钱,银行验出来的是假钱,那真的钱,去哪了?假的钱,又是从哪来的?
而他,一个知道真相的人,为什么不选择报警,不选择澄清,而是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
我的脑子,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乱成一团。
而我,一个只想拿回救命钱的儿子,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一个把“恩人”间接逼死的罪人。
05.
张富国的死,让整个事件的性质,彻底变了。
从一个假钞案,一个劳务纠纷,演变成了一起由网络暴力引发的命案。
警方立刻成立了专案组。
我作为案件的核心当事人,又一次被带到了警察局。
这一次,接待我的,不再是派出所的民警,而是市刑侦支队的队长,就是上次那个李警官。
他的表情,比上次更加凝重。
他没有问我太多问题,只是让我把当天从找张经理要钱,到去银行存钱的所有细节,再复述一遍,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漏掉。
我像个机器人一样,麻木地讲述着。
两天后,就在我快要被这种无边的等待和煎熬逼疯的时候,李队长带着他的下属,亲自来到了我住的工地宿舍。
我以为,案子有结果了。
李队长坐在我对面的小马扎上,沉默了很久,似乎在组织语言。
最终,他抬起头,看着我,说出了一句让我匪夷所思的话。
“王大海,经过我们和银行、以及第三方鉴定机构的反复核实,有一件事,现在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清晰。
“当时,你拿到银行去存的那十五万,就是假钞。”
我愣住了,完全无法理解他的意思:“李警官,您是说……张经理他……他还是骗了俺?”
“不。” 李队长摇了摇头,眼神里透出一种更加深邃的、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我们基本可以排除张富国主观上用假钞骗你的嫌疑。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你手里的钱是假的,你存进银行的钱,也是假的。”
张经理没有骗我,但我手里的钱,就是假的。
还没等我从这个巨大的矛盾中回过神来,李队长又从物证袋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黑色U盘。
“这是我们在张富国书房的保险柜里找到的。他的遗书是留给公众看的,而这个,我们相信,才是他真正的遗言。”
李队长看着我,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可以说,整起事件,从你拿到那笔钱开始,就是一个局。你,张富国,甚至网络上所有的人,都只是这个局里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