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瑶,今年十八岁,刚考上大学。
在上海那套可以俯瞰黄浦江的复式大平层里,我过着所有人都羡慕的、公主一样的生活。
但我心里清楚,这一切的富足和体面,都和我的亲生父亲,没有半点关系。
在母亲刘芸的口中,我的亲爹王富贵,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窝囊废,当年抛妻弃女,不知所踪。
可在我心里,那个只活在手机视频里的、远在千里之外大西北的爸爸,是忙于事业、慷慨大方的“富贵物流集团”大老板。
01
王瑶是在一个典型的离异家庭里长大的。
她五岁那年,父母离了婚。她对父亲王富贵的印象,早就模糊成了一个淡淡的影子。只依稀记得,他很高,很瘦,身上总有一股烟草的味道。
离婚后,王瑶跟着母亲刘芸。
两年后,刘芸改嫁了。继父姓张,是做外贸生意的,家境非常优渥。
他们从原来那个老旧的小区,搬进了上海市中心最贵的地段,住进了可以俯瞰整个外滩的复式大平层里。
王瑶的生活,也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有了自己独立的、像公主房一样漂亮的卧室;有了穿不完的名牌衣服和鞋子;有了专门的司机,接送她上最好的私立学校。
继父对她很好,视如己出,几乎是有求必应。
可物质上的富足,并没能完全填补她内心的那块缺失。
尤其是,母亲刘芸,总是在她面前,有意无意地,数落她那个亲生父亲的不是。
“瑶瑶,你可千万别学你那个爹,一辈子没出息。”
“要不是我当年果断跟他离了婚,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过着什么样的苦日子呢。”
“你那个爹啊,就是个窝囊废,好吃懒做,还好赌,当年把家里最后一点钱都给赔光了,拍拍屁股就跑了,连你这个亲生女儿都不要了。”
刘芸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一种鄙夷和庆幸。
可她越是这么说,王瑶的心里,就越是生出一股逆反。她不相信,自己的亲生父亲,会是母亲口中那个如此不堪的男人。
她总觉得,他们离婚,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02
转机,发生在她十岁那年。
那天,她偶然在母亲一个旧抽屉的角落里,翻到了一个被遗忘的、旧款的诺基亚手机。
手机早就没电了,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到了充电器。
没想到,手机竟然还能开机。
她在手机的通讯录里,找到了一个备注着“王富贵”的号码。
她的心,瞬间就狂跳了起来。
她把那个号码,偷偷地记在了自己的本子上。然后,用自己的压岁钱,买了一部最便宜的老人机,和一张新的电话卡。
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那头,传来一个有些沙哑的、带着浓重口音的男人声音:“喂?哪位?”
“……爸?”王瑶试探着,小声地喊了一句。
电话那头,瞬间就沉默了。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那个男人才用一种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问道:“是……是瑶瑶吗?我的闺女?”
那一刻,王瑶的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从那天起,她就和父亲王富贵,建立起了这种秘密的联系。后来,有了微信,联系就变得更加方便了。
在和父亲的交流中,王瑶发现,父亲的形象,和母亲口中那个“窝囊废”,简直是天差地别。
父亲告诉她,他当年之所以离开,不是因为赌博,而是因为做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的债,怕连累她们母女,才一个人,远走他乡,来了大西北,从头打拼。
“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视频通话里,王富贵总是这样说,眼圈红红的,“是爸没本事。”
但很快,他就又会挺起胸膛,一脸骄傲地告诉女儿,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失败者了。
他在甘肃,开了一家自己的物流公司,名字就叫“富贵物流”。
“闺女你看!”他会把手机镜头,转向自己的身后,“这都是爸的仓库!大不大?!”
镜头里,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宽敞、堆满货物的仓库,工人们开着叉车,来来往往,一片繁忙的景象。
“你再看这边!”他又会把镜头,对准窗外,“看到没?这一排,全都是咱们公司的货车!清一色的解放牌,多气派!”
窗外,一排崭新的大卡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王富贵告诉女儿,他的生意,现在做得很大,一年到头,都忙得脚不沾地。
他对女儿,也表现得异常慷慨,甚至可以说是溺爱。
他每个月,都会雷打不动地,给王瑶的卡里,打上一万块钱的零花钱。
王瑶的同学们,都在用最新款的苹果手机,王富贵知道了,二话不说,立刻就给她转了两万块钱,让她去买顶配的。
王瑶过生日,想要一个香奈儿的包包,跟母亲和继父,都不好意思开口。她试探着,跟王富贵提了一句。
王富贵听了,哈哈大笑:“多大点事!俺家瑶瑶,就得用最好的!爸给你买!”
第二天,五万块钱,就打到了她的账上。
父亲的慷慨和“成功”,让王瑶的腰杆,挺得特别直。她觉得,自己的父亲,一点都不比别人的差。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爱着自己。
母亲口中的那个“窝囊废”形象,在她的心里,被彻底颠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担当、有责任心、虽然缺席了她的成长,但却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拼命补偿她的、成功的父亲形象。
她甚至觉得,母亲当年,是看走了眼。
03
王瑶十八岁生日那天,她收到了父亲王富贵发来的一个巨大的微信红包。
红包的金额,是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
附带的文字是:“祝我的宝贝闺女,成人快乐!这是爸给你的成人礼!以后,你就是大人了,要开开心心的!缺钱了,就跟爸说,爸就是你永远的提款机!”
王瑶看着那个巨大的数字,感动得一塌糊涂。
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在她心里,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强烈。
她要去看看父亲。
她要去看看那个只活在手机屏幕里的、成功的父亲。她想亲眼看看他那气派的公司,看看他那繁忙的仓库,看看他指挥若定的样子。
恰好,再过一个星期,就是父亲王富贵的五十岁生日。
王瑶决定,要瞒着所有人,偷偷地去一趟大西北,给父亲一个天大的惊喜。
她跟母亲和继父撒了个谎,说自己刚考上大学,学校为了奖励他们这些优秀新生,特意组织了一场去黄山写生的夏令营,为期一周,所有费用,学校全包。
刘芸和继父,都没有怀疑。
王瑶用父亲给她的那笔“成人礼”巨款,从黄牛手里,买了一张第二天就飞往甘肃省城的头等舱机票。
她还给自己,预定好了当地最好的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行政套房。
她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里,幻想着那个惊喜的场面了。
她会像一个骄傲的公主,突然出现在父亲那宽敞明亮的董事长办公室里。
父亲看到她,一定会先是震惊,然后是狂喜。他会抱着她,哈哈大笑,然后一脸骄傲地,向他所有的员工介绍:“看!这是我的女儿!王瑶!上海来的高材生!”
她要让父亲知道,他的女儿,已经长大了,可以跨越千山万水,来看他了。
她要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她为有他这样一个成功的父亲,而感到骄傲。
04
飞机,在三个小时后,稳稳地降落在了甘肃省城的机场。
走出机舱,一股混杂着黄土气息的、干燥的热浪,扑面而来。
王瑶拉着自己那个粉红色的、价值不菲的行李箱,站在机场门口,看着眼前这片与上海截然不同的、灰蒙蒙的天空,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叫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这个地址。”她把手机上,那个她默念了无数遍的地址,递给了司机。
“金昌路88号,富贵物流集团。”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看了一眼那个地址,又抬头,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一下王瑶这一身名牌的行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古怪。
“小姑娘,你确定是这个地方?”
“对啊,怎么了?”王瑶有些不解。
“没……没什么。”司机摇了摇头,发动了车子。
出租车驶出机场,一路向西。
窗外的景象,越来越荒凉。高楼大厦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平房,和光秃秃的黄土高坡。
王瑶的心,也随着车子的前行,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她安慰自己,大西北就是这个样子,很多大企业,都建在郊区,很正常。
可当出租车七拐八拐,最后驶进一个尘土飞扬、混乱不堪、到处都充斥着刺耳的喇叭声和叫骂声的大型货运站时,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师傅,你是不是……走错了?”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没错啊,小姑娘。”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指着不远处一个破旧的大门说,“喏,金昌路88号,就是这里了。”
王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里,根本没有什么气派的“集团总部”大门。
只有一个锈迹斑斑的、用铁皮搭起来的简易大门,大门顶上,挂着一块同样是锈迹斑斑的牌子,上面用红色的油漆,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金城综合货运市场”。
王瑶彻底懵了。
她付了车钱,拉着自己的行李箱,失魂落魄地,走进了那个货运市场。
市场里,一片狼藉。
地面坑坑洼洼,到处都是黑色的油污和积水。几十上百辆颜色各异、新旧不同的大卡车,毫无秩序地,停在院子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柴油味和汗臭味。
王瑶拉着她那个粉红色的行李箱,穿着她那身洁白的连衣裙,站在这里,就像一个不小心,闯入了贫民窟的公主,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按照父亲给的那个门牌号,在迷宫一样的货运市场里,找了很久。
最后,在一个最偏僻的角落里,她找到了。
那里,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富贵物流集团”。
只有一个用蓝色铁皮,临时搭建起来的、像是修车铺一样的小门脸。
门脸的上方,挂着一块用木板随便钉起来的招牌,上面用黑色的油漆,写着几个同样是歪歪扭扭的大字:
“富贵物流(承接长短途货运)”
招牌的下面,还留着一个手机号码。那个号码,王瑶熟悉得,能倒背如流。
王瑶感觉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走上前,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油腻腻的铁皮门。
门里,一个穿着一身沾满了油污的蓝色工装的男人,正趴在一辆看起来快要散架的解放牌大卡车的车底,叮叮当当地,不知道在修理着什么。
听到推门声,那个男人从车底下,探出了半个身子。
他抬起头,用那双沾满了黑色机油的手,抹了一把脸,冲着门口,不耐烦地喊道:“谁啊?拉货啊?等会儿!等我把这油管给接上!”
当王瑶看清那张脸时,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头发花白,几乎全秃了。
脸上,布满了被风沙和岁月刻下的、深深的沟壑。他的腰,因为常年趴在车底修车,已经有些直不起来了,显得异常的佝偻和苍老。
他比视频里那个总是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的“王总”,看起来,要老上二十岁。
可那张脸,那张她看了无数遍的脸,化成灰,她都认得。
他就是王富贵。
她的亲生父亲。
王瑶手里的那个粉色行李箱,“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所有的幻想,所有的骄傲,在这一刻,被眼前的现实,击得粉碎。
05
王富贵显然也没想到,自己那个远在上海的、金枝玉叶般的女儿,会像从天而降一样,出现在这个连转身都困难的、破破烂烂的修车铺里。
他看到王瑶的那一瞬间,脸上的表情,先是震惊,然后是狂喜,但很快,那份狂喜,就被一种巨大的、无地自容的慌乱和羞愧,给取代了。
“瑶……瑶瑶?”他从车底下,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紧张地,在自己那身油腻的工装上,擦着手,“你……你怎么来了?你……你怎么不提前跟爸说一声啊?”
他想给女儿一个拥抱,可伸出手,看到自己那满是油污和老茧的双手,又触电般地,缩了回去。
王瑶没有说话。
她只是站在那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看着他那身肮脏的衣服,看着他那双布满裂口的双手,看着他那张被生活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脸。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天大的傻瓜。
“闺女,你……你别哭啊。”王富贵彻底慌了神,“是爸不好,是爸不好。你……你快进来坐,外面风大。”
他拉着王瑶,走进了他所谓的“家”。
那是在修车铺后面,用几块石棉瓦,临时搭建起来的一间不到十平米的、低矮的工棚。
屋子里,连一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只有几块木板拼起来的硬板床,床上铺着一床又黑又硬的、散发着一股汗味的被子。
床的旁边,放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一个烧得黑乎乎的电饭锅,和一箱已经吃了一半的、最便宜的袋装方便面。
这就是她那个“富贵物流集团”大老板的家。
王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你为什么要骗我?!”她哭着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王富贵站在旁边,手足无措,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痛苦和愧疚。
在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他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那个他隐藏了多年的、“真相”。
他当年,确实是做生意赔了,欠了一屁股的债。他没脸面对妻子和女儿,才一个人,跑来了这大西北。
他没读过书,也没什么本事,只能干这种最苦最累的活,开大车,跑长途。
他之所以要撒谎,编造出一个“成功老板”的身份,就是因为,他从前妻那里,知道了女儿现在过得很好,像个公主一样。
他怕。
他怕自己这个落魄的、没出息的亲生父亲,会给金枝玉叶的女儿丢人。
他想在女儿的心里,保留下最后一点,作为一个父亲的、可怜的尊严。
“爸知道,爸没用。”王富贵蹲下身,声音哽咽,“可爸,就是想让你,在同学朋友面前,能抬得起头来。想让你知道,你爸,不是个窝囊废。”
他从床底下,摸出一个上了锁的、破旧的铁皮盒子。
他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已经磨破了皮的、小小的记账本。
他把本子,递到王瑶面前。
“闺女,你看。这是爸给你存的钱。”
王瑶颤抖着,翻开了那个本子。
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账。
“3月5日,跑了一趟新疆,挣了三千二。给瑶瑶打生活费一万。还欠六千八。”
“3月12日,帮人拉了一车煤,挣了两千。还欠四千八。”
“4月2日,为了省钱,吃了半个月的白水煮挂面。省下三百块。”
“6月18日,瑶瑶十八岁生日,要给她一个大红包。接了个去西藏的急活,来回四天四夜,没合眼。差点翻车掉进悬崖。挣了一万五。”
一笔一笔,一行一行。
那上面,记录的,不是一个成功商人的辉煌,而是一个卑微的父亲,用血,用汗,甚至是冒着生命危险,为女儿,拼凑出来的、一个五彩斑斓的、关于爱的谎言。
王瑶看着那个账本,又看了看父亲那双,因为常年握方向盘和修车,已经严重变形、布满了黑色裂口和厚厚老茧的双手。
她的心,像是被无数根针,狠狠地扎着。
她不忍心,再责备他一个字。
可是,这个谎言,带给她的伤害,和眼前这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落差,还是让她无法接受。
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06
王瑶从那个让她感到窒息的工棚里,哭着跑了出来。
她无法面对这一切。
她无法面对那个卑微、苍老、却又用尽了全部力气去爱她的父亲。
她更无法面对,那个被这个巨大谎言,欺骗了整整八年的、愚蠢的自己。
她觉得,自己过去几年,对母亲所有的怨恨和不解,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只想逃离。
逃离这个尘土飞扬的货运站,逃离这个让她梦想破碎的地方,逃离那个让她心碎的父亲。
她没有回那家她预定好的五星级酒店。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住那么好的地方。
她拉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在陌生的街上走着。
最后,她走进了市里的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最近的、返回省城机场的大巴车票。
她要回家。
她一秒钟,都不想在这个让她感到羞耻和痛苦的地方,再待下去了。
大巴车,很破旧,车厢里,充斥着一股浓烈的汗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王瑶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那一片片迅速倒退的、荒凉的戈壁滩,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怎么也止不住。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这窗外的戈壁一样,一片荒芜。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叮”的一声,响了。
是一条短信。
可当她看清短信内容的一瞬间,她整个人,就像是被一道惊雷,狠狠地劈中,彻底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