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全秋生 编辑:冯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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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较长,故分多篇连续刊出。
人生若只如初见 ,当时只道是寻常。
——题记
当我写下这个标题的时候,我和李师傅已经失去联系二十几年了。
李师傅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本人是南昌下放九江的知青,在九江一待三十余年,学了一门精湛的好手艺,善于修理各种机械疑难故障,按时下流行的职称划分,他应该属于高级工程师的级别;阿姨则来自上海,也是一名漂亮的女知青,远离家乡,无亲无故,在这个长江边上的小城里偶然相遇,能说会道的李师傅没有花多大力气,就把青春靓丽的上海姑娘搞定了。两个人没有太多的花前月下,没有太多的卿卿我我,甚至都没有一场像样的婚礼,儿子李俊便出生了,是一个聪明调皮、长相帅气、人见人爱的小男孩,一家三口在小城里过着快乐自在的幸福生活。
李师傅生性开朗,也很幽默,他曾悄悄地告诉我赚大钱的小秘密:那个时候,九江有电梯的楼房很稀少,只有石化宾馆、南湖宾馆这样的高端场所才会有电梯,电梯是很稀缺的奢侈品,而李师傅是当时九江市屈指可数的能够维修电梯的能人之一。李师傅给人修电梯是有技巧的,有时候只要几分钟就可以解决问题赚到几千块钱的活,他得装模作样地弄上几个小时,把同样的螺丝拆下来又装上去,别人看不懂,只知道他累得满头大汗,这样的话结算工钱时才会理直气壮,而维修方也觉得物有所值,丝毫没有当冤大头的感觉!
现在想来,当时在校园读书对社会一无所知的我能和李师傅结成忘年交,真是一种缘分!事情得从那年实习期满我刚从外地回校的日子说起。
十二月底的九江,已经是寒风刺骨、北风呼啸的日子,从外地回到校园的我们,从头到脚都有一股温暖萦绕着,因为刚刚从实习老师的角色里转换过来,还有点不习惯。平生第一批弟子稚嫩的笑容在脑海里还未消退,挥手告别满脸泪花的他们后,我们就赶上了学校隆重举办的元旦文艺晚会。可谁曾想到,一场天大的祸事正在悄然向我袭来而我却毫无知觉,就在掌声雷动的校电影院里,就在学弟学妹们精彩纷呈的节目里,坐在台下观看的我突然感到右下腹有一种像针尖扎的刺痛,我用手顶住痛感区,以为过一下子就会好的,谁知刺痛感越来越强烈,最后我只好悄悄提前退场,回到寝室躺在床上,希望休息一下疼痛就会消失。
这样的症状于我而言已经是第三次了,最早发作是读初二的时候,那一天正在教室上课的我突然痛得直往地上蹲,最后是老爸闻讯前来把我背到医院打了止痛针;第二次是读大一时,有一次周末和医学院的同乡们在步行街闲逛时,突然右下腹痛得走不了路,只好蹲在地上等同乡去药店买止痛片,吃下不久后才站立起来;这是第三次,而且间隔时间越来越短,痛的程度也越来越厉害,虽然我对医学方面的知识近乎,但凭直觉知道这不是好兆头。
白痴
中文系当时住的是新公寓,我们寝室五张床,左二右三,上、下铺能睡十个人,我在右三最里一张床的上铺。那是一个多么漫长而又难熬的夜啊!我用手使劲按住右下腹,里面一阵阵的痛不停地袭来,有时像针尖在扎,有时又像钝刀在慢慢地剜,有时又不知痛从何处起,要向何处去,汗水从额头上滚下来,我眯着眼睛,蒙上被子,希望自己能慢慢地睡着,可是我清楚地听见同学们一个一个进来了。
当时床上都是用蚊帐隔离出自己的私人空间,尽管是冬天,蚊帐依旧拉起来,只要我不叫出声音,别人是不知道的。为了不影响同学的休息,我咬紧牙关硬挺着,脑海里嗡嗡直响,有点儿乱,一下子想起数百里外的父母亲人,一下子又想起医院病人大哭小叫的嘈杂与混乱,这时的我是多么盼望天早点亮起来,可看一下手表,竟然只是深夜两三点,甚至有那么一刻,我想会不会就这样疼死在床上啊!可当时就是没想到可以痛苦地大喊大叫起来让同学们送自己去医院的办法。就这样,独自一个人任凭右下腹翻江倒海地痛了一整夜,全身大汗淋漓,整个腹腔都麻木起来,居然没有哼出一声半句来,甚至在床上都不敢用力翻身,怕吵醒睡下铺的同学。
第二天一大早,我赶紧来到学校的定点医院——一家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检查身体,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急性阑尾炎——必须马上动手术,否则就会造成阑尾穿孔,引起腹膜炎甚至危及生命。医生如是说。我立马就傻了,没有想到我这个坚持天天锻炼身体(当时练万米长跑、足球前锋)的小伙子居然会和开刀做手术联系在一起,想起“开刀”二字,我就想起曾经见过的病人:或面带菜色,或有气无力,或身子佝偻,或痛楚呻吟……因为父亲在医院里工作的缘故,我从读初一起就住在医院的宿舍楼里,各式各样的病人可见得多,但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自己也会变成其中一分子。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我有条不紊地做好手术前的各项准备工作:首先来到校医务室开转院的证明,如果没有校医务室的允许,校外医院看病回校是不能报销的;第二步是找同学借钱,按当时学校的医疗规定,住院时必须由学生自己垫付费用,出院后再凭发票到校医务室报销,听有经验的人说学校是不会全报的,有一小部分要学生承担。当时自己手中并没有这么多钱,又不想让家人知道我要动手术,所以必须去借钱。好在平时人缘还可以,一开口就从本系的老乡处借来四百元,那个时候四百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可见当时这个同学的家庭条件相当不错。钱准备好了,我没有告诉寝室的同学要去住院,拿了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就往附属医院去了。
到了附属医院,我和医学院读书的好朋友两个人说说笑笑就来到了急诊室,医生上下打量着我们,不解地问,你们俩谁住院也?我点点头,告诉医生是我来住院的,办好手续后我就坐在床上看书,我交代那个朋友,让他在我做手术的时候穿上白大褂进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托他通知我家里人,当时说得有点悲壮也有点无奈,毕竟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再说医生告诉我,病人能上手术台并不意味着能百分百地走下手术台,言下之意做手术是有风险的,我也怕那千分之一或万分之一的意外落在自己头上,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十分脆弱且只有一次,况且我对这个世界还是充满希望的!
本来像我这样急症病患者是要立即进手术室的,因为找不到签字的人只好一拖再拖。医生一再强调要我的父母或家属前来签字,我说家里离这上千里,没有办法赶过来,再说我压根儿就没想到要通知他们,我怕家里人知道后会着急!我说让我的朋友来签字,医生拒绝了,说他就是医学院的学生,更不能代我签字。我问医生,要是真的没有人签字的话是不是我的病就不能做手术了?是不是要等到阑尾穿孔了生命出现危险才可以替我做或者说要我写下遗嘱才能做手术?我口气还是蛮平静的,但心里早就想拿起板凳往那个白大褂的头上砸过去,最后医生还是不依不饶地要我找人签字。我突然想到了班主任,一个体态发福、满脸慈祥的教授,我认为他从哪个方面都能代表我的家人,因为他是我的长辈且是班主任!医生勉强同意了,于是一直等到晚上七点多钟班主任来签字后,我才被推进手术室。
平生第一次被推进手术室,与其说是为了解除痛苦,不如说是活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都说无影灯下无自尊,这话是一点不假啊,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手术室外间换手术衣,他们戴上橡胶超薄手套、蓝色帽子、手术服,有的甩胳膊踢腿,有一个还来了几个拳击动作,一脸杀气,而我就像一只被剃光了毛的羊,静静地躺在案板上。尽管我表面上强作镇定,实际心里像打鼓一样,说不怕是不可能的,只是怕也没有退路了,索性心一横,仰望着无影灯,默默算着数字。
医生让我弓腰侧躺,尽量把背脊向外挺着,我觉得此时的自己更像一只弓着腰的大虾。突然,一支粗大的针头插入我的脊柱,一股冰凉的液体顺着脊椎迅速向四肢百骸流动起来……突然,一股寒意又从肚皮升起,原来是大夫拿手术刀片点了一下,然后俯身在我耳旁问我疼吗?痛,我立马叫起来,再问,再叫,如是者三,医生又问我是不是会喝酒,我说平时一斤白酒没有问题,话刚说完,背心上的凉意流动得更快更冷,终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前后的经历就像从地狱里走了一遭,也许是主刀医生看我是在校学生没有亲人陪护的缘故吧,竟然叫来七八个学生旁观学习,而我则成了他们师生教学实操时的“小白鼠”,一个小小的阑尾手术,竟然给我做了七个多小时,刀口缝了十几针,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才被尿憋醒过来!醒来睁开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肿得像馒头一样大的手掌背,原来是点滴渗液了,旁边好心的病友赶紧大声喊护士……
手术时因为超量的麻醉药物注射,我像一具尸体一样毫无知觉,阑尾病灶被实习生一个接一个地观摩、鉴别牢记于心才被一刀割去,这些详细情况是我醒过来以后那位医学院朋友告诉我的。我这才明白过来,我这样的小手术医生竟然给做了七个多小时,原来是把我当活标本来免费使用!现在想想,依然往事不堪回首。
不知是谁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进过手术室的人生不是完整的人生。话虽然有点偏激,但“人在病床上,不得不低头”的感受确确实实是有的,我就深深地理解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和切肤之痛:手术后前来给我扎针的护士也是实习生,一针扎不进去按理应拔出来再进针,可这小姑娘也许是怕周边其他同学笑话的缘故吧,竟然没有拔针就往肉里戳一下,疼得我直钻心,但我脸上还得挤出一丝笑容,夸奖她说:“你的技术还不错嘛!”姑娘的脸刹那间就红了起来,我不知她是内心有愧还是当真以为我在夸她呢?
全秋生(作者像)
作者简历:
全秋生,笔名江上月,江西修水人。民盟全国政协机关支部成员、中国红色文化研究会监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史出版社资深编辑。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十月》《青年文学》《作品》《诗刊》《诗歌月刊》《红豆》《作家文摘》《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物。出版散文随笔集《穿过树林》《北漂者说》,文艺评论集《北漂者说2:读书记》。曾获第四届北京市文联文学创作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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