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这案子……有点邪门。”
电话那头,队长张国栋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惫。
我握着方向盘,转过最后一个弯,看到了闪烁的警灯。
“怎么说?”
“一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囚禁了八个平均年龄超过八十岁的老太太。”
01.
我叫李宏伟,市刑侦支队二大队副大队长,四十二岁。
干我们这行,见惯了扭曲的人性,我自认内心早已磨出了一层厚茧。我的信条很简单:相信程序,相信证据。情感,尤其是同情,是工作的大忌。
可人非草木,我内心深处,埋着一根无法拔除的刺——孤独的老人。
这源于我的奶奶。
她在我上警校那年走失,有很严重的老年痴呆症,后期几乎认不出任何人。她的世界缩成了一座孤岛,每天只是呆呆地坐在窗前,念叨着属于她那个时代我听不懂的词语。
一个夏天的午后,她消失了。
我们全家找疯了,贴寻人启事,上电台广播,所有方法都试过,杳无音讯。
我至今都记得,我爸一个七尺高的汉子,在接到诈骗电话后,那种从希望坠入绝望的表情。他坐在沙发上,不说话,眼泪就那么一直流。
奶奶最终没有找到,就那样带着破碎的记忆,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从此,“孤独的老人”成了我内心最刺痛的角落,我害怕看到他们无助的眼神,那会不可避免地让我想起奶奶。
所以,当听到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囚禁了八个八旬老太时,我心里那根深埋的刺,被狠狠扎了一下。
我踩油门的脚,不由自主地更用力了些。
02.
案发现场是城乡结合部的一栋三层别墅,邻里关系淡漠,若不是嫌疑人每晚“折腾”的动静太大,恐怕还不会暴露。
搭档王超在门口等我,他刚从警校毕业两年,此刻一脸的“世界观正在重塑”的表情。
“李队,太诡异了。”他掐灭烟头,压低声音说,“八位老太太都安然无恙,陆续被家属接走了,就是受了点惊吓。”
“嫌疑人叫孙鹏,刚满十八。我们冲进去时,他正带着老太太们进行一种……我形容不出的仪式。放着奇怪的音乐,像念白和杂音混合的广播剧,他引导老太太们做着奇怪的动作,场面又滑稽又渗人。”
“他反抗了吗?”
“毫无反抗,甚至有点如释重负。被铐上时,他就说了那句‘我就好这口’。”
我走进别墅,里面没有搏斗痕迹,甚至过于整洁。空气中弥漫着旧书、中药和灰尘的混合气味。
客厅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黑白照片,是个笑容慈祥的老太太。王超说,那是孙鹏的奶奶,三年前去世,别墅是她留下的。
我盯着照片,心头一动。
“被囚禁的老太太,背景查了吗?”
“查了,没什么共同点,都来自不同城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年纪大,且都有不同程度的认知障碍。”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我扫视着客厅里的陈设:老旧的缝纫机、大红花图案的搪瓷杯、凤凰牌自行车……所有的一切,都像硬生生嵌入进来的一个时代切片,与这栋现代别墅格格不入。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茶几的铁皮饼干盒上,里面不是饼干,而是一堆被精心展平收藏多年的花花绿绿的糖纸。
在这一刻,我从这个荒诞的案件里,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名为“孤独”的气息。这股气息,精准地连接上了我关于奶奶的记忆。
这个叫孙鹏的男孩,或许不是单纯的变态。他可能在进行一场盛大而绝望的招魂仪式。
这个念头太主观,太不“李宏伟”了,但我压抑不住。这个案子,对我来说,不再只是一串卷宗编号。
03.
接下来的勘查,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想。
这栋别墅,被孙鹏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记忆容器”。
二楼的几个房间,被布置成了八十年代的风格,墙上贴着旧海报,床头摆着半导体收音机。八位老太太,一人一间。
每个房间门口,都用粉笔写着一个名字:“王淑芬”、“李桂兰”……
王超很快查明:“李队,这些不是被囚禁老太太的名字,全是他奶奶生前那些老邻居、老姐妹的名字!”
我的心沉了下去。他在角色扮演。
厨房里只有一个烧柴的土灶,灶上放着一碗凝固的、加了大量糖的玉米糊。
法医老张说:“他没虐待她们,相反,照顾得很‘周到’。没有外伤,每天喂食、洗漱、换上他准备的旧衣服。”
一切都显得那么矛盾。囚禁是真,伤害是假。
那他到底对她们做了什么?
负责询问老太太们的女同事回来了,脸色十分古怪。
“问得怎么样?”
“别提了。她们要么神志不清,有几个稍微清醒点的,一问她们那个男孩带她们做了什么,就立刻闭嘴。”女同事皱眉模仿道,“就摆手,脸涨得通红,念叨着‘丢人啊,不好说’、‘作孽啊’,然后就把头扭到一边,再也不理我们了。”
“丢人”?这几个词让案件的性质瞬间变得暧昧不清,同事们交换着眼神,空气中弥漫着不好的猜测。
只有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注意到其中一间房的床头柜抽屉没关严,拉开后,里面只有一本翻得卷了边的小学语文课本。
我戴上手套拿起,书页里夹着一张褪色的小照片。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咧嘴傻笑,身后站着他奶奶,慈爱地搭着他的肩膀。
照片背面,有一行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奶,等我长大了,换我照顾你。”
我把照片递给王超:“去查,孙鹏的奶奶,生前是不是叫李桂兰。”
王超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孙鹏不是在无差别地角色扮演,他在用八个模糊的身影,去拼凑一个清晰的灵魂。
他在试图……复活他的奶奶。
04.
王超的调查证实了我的猜测,孙鹏的奶奶大名就叫李桂兰。
这让案件的性质在我心中发生了根本转变: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充满仪式感的“寻亲”。
但常规调查很快陷入僵局。孙鹏被带回局里后,就变成了一尊沉默的雕像,拒绝回答任何关于他对老人们做了什么的问题。
无论我们问什么,他都只用“喜欢”、“这是我的爱好”来回应,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队里的意见很快统一,准备以“非法拘禁罪”起诉,等待法院判决。人质安全,嫌犯落网,程序上堪称“圆满”。
只有我,觉得事情远没有结束。真正的核心动机——那个能解释一切的“为什么”,还藏在迷雾里。
我的“共情”让我无法接受一个潦草的结局。
我把想法和张队汇报了,他驳回了我。
“老李,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这案子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我们得按程序走。”
我无法反驳。程序正义高于一切,我的个人洞察在冰冷的程序面前一文不值。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职业信条产生了怀疑。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把所有资料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那栋别墅、旧物件、被改名的老人、“羞于启齿”的反应……
还有一个细节,被所有人都忽略了。
邻居的报警录音里,有这样一句话:“……那声音,不像放歌,倒像……倒像好多人在一起哭,哭得撕心裂肺的,大半夜听着瘆得慌……”
哭声?
现场的老太太们没有哭,孙鹏更是一滴眼泪都没掉。
那哭声,是从哪来的?
一个大胆的念头从心底升起。我必须再去一次现场。
05.
官方调查已经走向终结,卷宗即将移交。
我不能再等了。
我找到了王超:“超儿,陪我走一趟。私人行动,出了事,我担着。”
王超看着我血红的双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夜色如墨,我们悄悄回到了那栋死寂的别墅。
“李队,我们查什么?”
“哭声。”
我们像两个幽灵,在别墅里上上下下,把所有可能发出声音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一无所获。
就在我准备放弃时,我的目光落在了通往地下室的那扇小门上。
之前的勘查,我们只是例行公事地看了一眼,确认没有藏人就出来了。
“再下去看看。”
我拧开灯,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地下室堆满了废旧家具和纸箱,像个被时间遗忘的垃圾场。
我们打着手电,在杂物堆里翻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依旧一无所获。
就在我承认自己可能真的钻进牛角尖时,王超的声音从地下室最深处,一个被巨大废弃锅炉挡住的角落传来。
声音很闷,带着极度的震惊和一丝恐惧。
“李队……你……你快过来!”
我立刻冲了过去,绕过锈迹斑斑的锅炉。
王超跪在地上,手电筒的光束死死地照着地面。
那里,一块水泥石板被掀开了,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他缓缓地回过头,脸色在手电筒的底光下,白得像一张纸。
他的嘴唇在颤抖,瞳孔放大,一字一顿地喊了出来:
“我……我知道那小子,每晚到底对那些老太太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