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警官,有点不对劲。”法医老马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怎么了?”我心里一沉。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抬起头,环视着这间干净无比的卧室,发出了困惑的声音。
“她……好像是笑着走的。”
01
接到指挥中心的电话时,我正在外面处理一起盗窃案的收尾工作。
当听到“惠民小区”、“林秀芝”这两个关键词时,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叫陈辉,是市刑侦支队的一名普通警员。
从警八年,经手的案子不少,但林秀芝老太太,对我来说,是个特殊的存在。
我和她的相识,源于三年前的一场意外。
当时,一个吸毒致幻的瘾君子持刀闯入她家抢劫,并将她挟为人质。我是第一个冲进现场的警察。
我至今仍记得那个画面。
刀尖就抵在她的脖子上,鲜血已经渗出,染红了她素色的衣领。可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惊恐,反而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那个因为毒品和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年轻人。
她甚至还在轻声对他说:“孩子,别怕,有话好好说,你需要钱我给你,别伤了自己。”
那种临危不乱的镇定和发自内心的悲悯,瞬间击中了我。那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强大的善意。
在那次事件中,我成功制服了歹徒,救下了林老太太。她的儿子高先生,一位常年在国外做生意的儒雅商人,事后专程从迪拜飞回来感谢我。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陈警官,我母亲是我的一切,您救了她,就是救了我们全家。”
从那以后,我和高家便有了些交情。我偶尔会去看望林老太太,她总是笑眯眯地给我泡上一壶好茶,听我讲些队里的趣事。
她信佛,屋里常年点着淡淡的檀香。她告诉我,她相信因果,相信善有善报。她还收养了好几只流浪猫,就养在小区的花园里,每天雷打不动地去喂食。
在我的认知里,林老太太这样的人,就应该被岁月温柔以待,活到一百岁,然后在某个温暖的午后,听着佛经,在摇椅上安然睡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征兆地,猝死在自己家中。
所以,当我冲进惠民小区的警戒线,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单元门时,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我。
这不应该发生。
至少,不该是以这种方式。
02
林老太太的家,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玄关的鞋柜上摆着一尊小小的弥勒佛,笑口常开。客厅的茶几上,放着她没看完的报纸和一副老花镜。阳台上的几盆兰花,青翠欲滴,显然是精心照料过的。
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宁静而祥和。
唯一不同的,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压抑。
报案人是她家的保姆,张姨。
一个五十多岁,看起来很本分的中年妇女。此刻,她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手绞在一起,不停地掉眼泪。
我的同事正在给她做笔录。
“我……我早上九点准时来上班,跟平时一样。”张姨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断断续续。
“我拿钥匙开的门,进来后就喊‘林姐,我来了’,但是没人应我。”
“我以为她在卧室睡觉,就想着先把卫生搞了。等我搞完卫生,快十点了,还是没动静,我就有点担心。”
“我去敲卧室的门,没人开。门没锁,我一推就开了,然后……然后就看到林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当时就吓懵了,过去推了推她,身体都凉了……我……我赶紧就打了120,又打了110……”
张姨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我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整个客厅。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全家福。照片上,林老太太坐在中间,笑容慈祥。她的儿子高先生和儿媳站在她身后,郎才女貌。高先生因为工作原因,常年需要出国,但他对母亲的孝顺是出了名的,只要一回国,所有时间都用来陪母亲。
林老太太也常常跟我念叨,说儿子有出息,儿媳也孝顺,她这辈子,值了。
这样的一个家庭,这样的一位老人,怎么会……
“张姨,”我走到她身边,放缓了声音,“您昨天离开的时候,林老太太有没有什么异常?”
张姨努力地回忆着,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异常?”她想了很久,然后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信息一样,猛地抬起头。
“有!有的!”
“昨天下午,天气特别闷,要下雨的样子。我在厨房准备晚饭,林姐就坐在客厅看电视。看着看着,她突然喊了一声。”
“她说:‘小张,我怎么觉得这么热啊,心口发慌。’”
张姨的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让在场的所有警察都瞬间集中了注意力。
热?
现在是八月初,一年里最炎热的季节。室外温度高达三十八度,闷热如蒸笼。
可我们从进门开始,就感觉到这屋子里凉飕飕的,冷气开得很足。
一个在空调房里待着的人,为什么会喊热?
03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主卧室的门。
法医老马和痕检科的同事们正在里面忙碌。
房间不大,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张一米五的实木床,铺着干净的白色床单。林老太太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空调被,只露出头部和颈部。
她的姿态很安详,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仿佛只是睡着了。
如果忽略她已经没有血色的脸,和法医老马口中那“笑着走的”诡异表情,这确实是一幅安眠的景象。
我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走近。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没喝过。旁边是一本翻开的佛经,还夹着一枚书签。
没有打斗痕迹,没有翻动迹象,门窗完好无损,没有任何外力入侵的可能。
初步勘查的结果,几乎把所有可能性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突发性疾病导致的猝死。
比如,心肌梗死。
很多心梗病人在病发前,确实会出现胸闷、烦热、大汗淋漓的症状。这和保姆张姨提到的“好热,心口发慌”完全吻合。
“死者身上没有发现任何机械性损伤,没有挣扎痕迹,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昨晚九点到十一点之间。”
老马一边检查,一边对我说道。
“死因还需要解剖确认,但从现场情况看,大概率是心源性猝死。”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家属那边,你熟,你去做做工作吧。解剖这种事,很多老人家的子女接受不了。”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始终有一团疑云挥之不去。
我蹲下身,视线与躺在床上的林老太太齐平。
她的嘴角,确实是微微上扬的。那不是抽搐形成的僵硬弧度,而是一种……近乎于满足的、解脱的微笑。
这太矛盾了。
一个因为心口发慌、感觉炎热而濒死的人,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房间里那个正在嗡嗡作响的源头——挂在墙上的空调。
冷气正从出风口源源不断地吹出来,带着一丝冰凉的寒意。
04
我退出了卧室,找到了正在客厅角落里平复情绪的张姨。
“张姨,我想再跟您确认一下。昨天下午,林老太太说她热的时候,家里的空调是开着的吗?”
我的问题让张姨愣了一下。
“没……没有。”她摇了摇头,“林姐平时很省的,她说她年纪大了,怕冷,一般不是热得受不了,都不让开空调。昨天下午她说热的时候,空调是关着的。”
“那后来呢?”我追问。
“她说热,我就赶紧把客厅的空调打开了啊。”张姨指了指客厅的立式空调,“我把温度调到26度,还开了风扇对着墙吹,想让屋子快点凉下来。”
“她当时感觉好点了吗?”
“好点了,过了大概十几分钟,她说舒服多了,不那么闷了。”张姨回忆道,“后来她吃完晚饭,看了会儿电视,大概八点多就说困了,要回房间休息。”
“她回房间后,您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差不多八点半。我走之前,还不放心,特地去她房间看了一眼。”
张姨的眼圈又红了。
“她说房间里还是有点热,让我帮她把房间的空调也打开。我就帮她开了,遥控器就放在她床头柜上,我跟她说,要是觉得冷了就自己关一下。”
“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还跟我说‘明天见’……”
张姨的话,让案件的逻辑链条看起来更加完整了。
一个怕冷的老人,在炎热的夏天,突然感觉身体燥热,心口发慌。
保姆为她打开了空调降温。老人感觉舒适后回房休息,并要求再次打开卧室空调。
这一切,都像是心肌梗死前兆的典型反应。
我的搭档,也是我的师父老马,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陈,别想太多。很多事,其实没那么复杂。”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到了这个年纪,这里是很脆弱的。老太太走得很安详,没受罪,对她和家人来说,未尝不是一种福报。”
我知道他说的是常理。
队里很多同事也都倾向于这是一个不幸的意外。
可我忘不了三年前,林老太太看着那个持刀的瘾君子时,那种悲悯的眼神。
一个连对自己生命构成威胁的恶人都能心生怜悯的人,一个把“与人为善”刻在骨子里的人,她的生命,真的会以这样一种充满矛盾和不协调的方式,草草收场吗?
那个“热”字,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我的心里。
不,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一定有我们忽略了的细节。
我的目光,再一次,也是第三次,落向了主卧室的方向。
这一次,我看的不是逝者,而是那台依旧在工作的空调。
05
“老马,让技术队的兄弟再辛苦一下。”
我转过头,对正准备收队的师父说道。
“查一下主卧室的空调,遥控器、机身、过滤网,都仔细看看。”
老马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的用意。
“小陈,你是觉得空调有问题?”
“说不上来,”我摇了摇头,“就是一种直觉。一个在空调房里猝死的人,临终前却一直在喊热。你不觉得,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吗?”
老马沉吟了几秒,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了解我的性格,不把疑点查清,我绝不会罢休。
“行吧。小刘!”他冲着门口喊了一声,“别急着走,再进来看下空调。”
技术队负责痕检的小刘,一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小伙子,应声走了回来。
他显然也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但还是依言戴好手套,拿着勘察箱,再次走进了卧室。
我和老马跟在他身后。
他向我们报告,然后踩着凳子,开始检查空调室内机。
他打开了空调的外壳,取下了过滤网。
过滤网很干净,显然是刚清洗过不久。
“没发现什么……”小刘的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整个人凑得更近了,几乎要把头探进空调机身里。
卧室里只剩下空调出风口“嗡嗡”的低鸣。
足足过了一分钟,小刘才缓缓地直起身,慢慢地从凳子上走下来。
他摘掉手套,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声音带着恐惧,喃喃自语:
“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