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该给我让座!”
声音尖利,像一把生锈的锥子,刺破了公交车里闷热而昏沉的空气。
李浩的眼皮猛地一跳,把耳机里嘈杂的音乐隔绝在外。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
车厢的灯光晃得他有些眩晕,周围乘客的目光像细针一样扎过来。
他只是太累了,连续一周的通宵加班,让他几乎要散架。
他刚想开口解释,那个声音的主人——一位看起来十分硬朗的老太太,身体却毫无征兆地向后一仰。
“咚。”
沉闷的倒地声,像一颗投入湖面的巨石,瞬间在他平静的世界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01
李浩是在一周后,才在派出所的调解室里,再次见到那位老太太的家人的。
不算家人,只有一个自称是她儿子的中年男人,张振伟。
他穿着一件领口发黄的白衬衫,双眼布满血丝,但那份悲痛却被一种更尖锐的情绪——愤怒——所取代。
“我妈,刘桂芬,一辈子要强,身体好得很,每天早上还能在公园里打一套太极拳。”
张振伟的声音沙哑,他死死盯着对面的李浩,“如果不是你,她怎么会走!”
三天前,刘桂芬老太太在医院抢救无效,死亡原因:急性大面积脑梗死。
而这一切的源头,仅仅是公交车上一个无人愿坐的“爱心专座”。
那天,李浩所在的设计公司刚刚完成一个紧急项目,他作为主设计师,连续七天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下班挤上末班公交时,他感觉自己的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
车上人不多,他下意识地坐到了离车门最近的那个空位上,那个位置上方贴着“老弱病残孕”的标志。
他当时没多想,只想闭上眼歇一会。
刘桂芬就是在那时上车的。
她提着一个装得满满的红色布袋,一上车就径直走向李浩,用布袋“不经意”地撞了撞他的胳膊。
“小伙子,起来。”
李浩睁开眼,礼貌地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苍白的脸,声音有些虚弱:“抱歉,阿姨,我不太舒服。”
“不舒服?”
刘桂芬的嗓门立刻拔高了八度,“我看你精神得很!年纪轻轻的,占着老人的位置,你好意思吗?你就该给我让座!”
争执由此而起。
李浩试图解释,但对方根本不听。
周围的乘客窃窃私语,没有人出面调解。
就在刘桂芬的情绪达到顶峰,再次高声呵斥的那一刻,她倒下了。
如今,在调解室里,张振伟提出的赔偿金额,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李浩和他姐姐李静的脸上。
“我查过相关的法律条文了,你们要负主要责任!”
张振伟拍着桌子,“我妈才61岁,退休金一个月五千多,至少还能活二十年。精神损失费、死亡赔偿金、丧葬费……一共238万,一分都不能少!”
李静,李浩的姐姐,一个性格温和的小学老师,此刻也气得浑身发抖。
她将弟弟護在身后,迎着张振伟的目光:“我弟弟已经解释了他当时身体不适,而且让座是情分,不是本分!你母亲的去世我们很遗憾,但你不能这样讹人!”
“讹人?”
张振伟冷笑一声,“法庭上见真章吧!”
调解,彻底失败。
02
离开派出所,城市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一层看不见的膜外。
李静开着她那辆小小的代步车,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浩靠在副驾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自从出事后,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闭上眼,就是刘桂芬老太太那张愤怒的脸,和那声沉闷的倒地声。
“姐,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他轻声问,声音里充满了自我怀疑。
李静猛地踩了一脚刹车,将车停在路边。
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弟弟憔悴的脸:“小浩,你没有错。你只是在那个时刻,选择照顾自己的身体。任何人都没有权力,用道德去绑架一个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为了让弟弟散散心,李静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把车开到了他们常去的一家河粉店。
店主是对老夫妻,看着他们姐弟俩长大。
“小静,小浩,今天怎么有空来?”老板娘热情地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腩粉。
李浩没什么胃口,只是用筷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的粉。
“是不是工作上遇到难事了?”
老板娘看出了他的不对劲,“我看你这几天脸色差得很。年轻人,别太拼了,身体是本钱。”
一句朴素的关心,却让李浩的眼眶瞬间红了。
姐姐李静在一旁叹了口气,简单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老板夫妻听完,都愣住了。
“这……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老板皱着眉,“那个刘阿姨,我有点印象,就住前面那个老小区,是出了名的厉害角色。上次她在我这买河粉,就因为我找慢了五毛钱,站在店门口骂了快十分钟。”
老板娘也附和道:“是啊,她跟邻居也不太和睦,听说为了楼道里堆放杂物的事,跟好几家都吵过。她儿子张振伟,好像也没个正经工作,就指望着老太太的退休金过日子。”
这些零碎的信息,让李浩心中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点,但沉重的现实压力,依旧像山一样压着。
03
仅仅两天后,法院的传票就和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舆论一起,送到了李浩的家门口。
“冷漠青年拒绝让座,致六旬老人含恨离世”
“道德沦丧的背后:一个座位引发的血案”
“家属索赔238万,我们该支持为母讨公道的孝子吗?”
各种博人眼球的标题,配上李浩在派出所门口被偷拍的、略显颓丧的照片,瞬间将他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
他的个人信息、公司地址,甚至家庭住址,都被人肉了出来。
公司门口开始有不明身份的人围堵,家里的门上被人用红油漆写上了“杀人犯”三个字。
李浩被迫停职在家,他不敢出门,甚至不敢拉开窗帘。
李静不得不请了假,一边安慰濒临崩溃的弟弟,一边四处奔走,寻求法律援助。
她找到了自己大学同学推荐的一位律师,陈曼。
陈律师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干练、冷静。
在听完李静的叙述,并看完了所有材料后,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核心。
“这个案子的关键点,在于‘因果关系’。”
陈律师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向法官证明,刘桂芬的死亡,和李浩拒绝让座的行为之间,没有直接的法律因果关系。她的脑梗,是其自身疾病发展的必然结果,而非李浩的行为所诱发。”
“可是我们怎么证明?”
李静焦急地问,“当时车上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愿意出来作证。公交公司的监控视频我也去申请了,他们说只有图像,没有声音。”
“没有声音,但有图像。”
陈曼的眼神锐利起来,“图像,有时候能比声音透露更多的信息。另外,原告方索赔238万,这个数字非常夸张,不像是临时起意,倒像是早有准备。我们需要调查一下原告张振伟的背景,特别是他的经济状况。”
陈律师的话,为一筹莫展的姐弟俩指明了方向。
04
调查张振伟的背景,比想象中要困难。
李静按照陈律师的指点,试图从刘桂芬生前居住的社区入手。
她换上朴素的衣服,以“打算在附近租房”的名义,和社区里乘凉的老人们搭话。
起初,大家一提到刘桂芬,都纷纷摇头,言语中多有避讳。
但当李静无意中透露出“听说她儿子找让座的那个小伙子赔一大笔钱”时,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
“我就说嘛!张振伟那小子,终于让他等着机会了!”一个正在摇着蒲扇的大妈压低了声音说。
“可不是,他妈活着的时候,就天天念叨自己身体不好,说万一哪天在外面摔了碰了,一定要让张振伟找个冤大头,把下半辈子的钱都给挣出来。”另一个补充道。
“张振伟自己欠了一屁股赌债,前段时间还有人上门来要呢!他哪有钱办什么后事,我看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发笔横财!”
这些言论,让李静心惊肉跳。
她没想到,事情的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样的动机。
她将这些信息一一记录下来,交给了陈律师。
与此同时,陈律师也在通过自己的渠道,调取张振伟的个人征信和流水。
结果证实了邻居们的说法:张振伟,无业,多家网贷平台逾期,信用卡欠款高达三十多万,并且在一个月前,刚刚查询过关于“意外死亡”和“人身损害赔偿”的相关法律条款。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这或许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碰瓷”,只是刘桂芬自己,也没想到代价会是生命。
然而,这些都只是间接证据和邻里传言,在法庭上,很难作为推翻因果关系的核心依据。
警方的调查也陷入了僵局。
法医的最终报告确认,刘桂芬有长期的严重高血压和动脉硬化病史,情绪激动确实是脑梗的诱因之一,但并非唯一和必然的因素。
警方无法就此对李浩进行刑事立案。
案子,变成了一场纯粹的民事拉锯战。
而舆论的压力,依旧全部压在李浩这边。
05
第一次开庭的日子,越来越近。
李浩的状态时好时坏,他开始整夜整夜地看那段无声的公交监控录像。
姐姐李静怕他钻牛角尖,劝他不要再看,但他只是摇头。
“姐,我想看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说。
这天深夜,李静从噩梦中惊醒,客厅里还亮着光。
她走出去,看到弟弟依然坐在电脑前,屏幕上定格着监控画面。
那段十几分钟的视频,他已经反复看了不下几百遍。
“小浩,去睡吧。”李静疲惫地揉了揉眼睛,想去关掉电脑。
李浩没有动,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屏幕的某个角落,那个角落里,并不是他和刘桂芬。
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瞳孔因为震惊而收缩到了极致。
“姐……”
他的声音干涩,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颤抖,“你来看……你看这里……”
李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当李静看清那个动作,以及那个男人在混乱中悄然拿起的一样东西时,她瞬间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