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读《红楼梦》
1988年6月8日在苏州铁道师院中文系的演讲
由于很偶然的原因,我有机会来苏州这座文化名城同大家见面,觉得非常高兴。贵院及中文系领导要我谈一谈怎样读《红楼梦》,这个题目对我十分合适。因为我和在座各位一样,都是《红楼梦》的热心读者,当然也只是一名普通读者,谈不上有什么高深的研究。不过,我有些失败的教训可谈出来供大家借鉴。
《红楼梦》我在少年时代就读过。它不同于一般的小说,读一两遍就全知道了,没有更多的咀嚼头。《红楼梦》则不同。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生活经验和社会阅历的日益丰富,每次读都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认识,所以,它可以百读不厌,使人总有新鲜感。
1954年,在我四五十岁时,文艺界批评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研究》,后来扩大成一场批判运动。运动至尾声时,朱德讲过这样的话:“你们都说人家讲得不好,那么你们自己讲一讲。”于是让北京大学开一门课叫“《红楼梦》研究”。由于当时我在北大教授中国文学史课,讲宋元明清阶段,所以,我承接了讲授“《红楼梦》研究”的任务。那时我就把自己不成功的经验告诉学生:“《红楼梦》必须读三遍,只有读三遍,你才能看懂一些。”不料这句话一说,每次批评运动都把我拽出来批一通。那些人认为《红楼梦》是黄色小说,贾宝玉是“坏分子”,认为我让青年读三遍《红楼梦》是犯了方向性错误。后来毛主席老人家发表了一个言论:“《红楼梦》必须读五遍。”比我的要求还要多出两遍,这才救了我,以后再没人批我了。我讲这个情况并非说笑话,当时由于一些人幼稚,委实弄出现在看来很滑稽的事。
在我准备讲《红楼梦》时,再仔细读,确实感到过去没有体会到许多内容,感到原先读只是了解了个表面,很简单,很肤浅,没有深入进去。所以,我体会到,要紧的一条就是先要相信作者曹雪芹在书中说出的意见、发表的议论,但又不可偏信、全信。
就拿薛家来说,是个皇商家庭,“本是书香继世之家,且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专为皇室宫廷采购各种物品,可以无限制地从宫里领钱,从中营私以饱私囊。故而薛家比一般商人家庭势力大,也更富有。“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可谓豪富之至。薛家在全国各大城市都开有铺子,北京城也不例外,而且在北京还有大量私房,自家房舍好多处。尽管如此富奢,但毕竟是皇商之家,商人在封建社会的地位是很低的,薛家在政治上无权无势,没有稳妥的靠山,因而当“呆霸王”薛蟠为争买一个拐子手中的婢女—香菱,悍然将另一买主冯渊打死时,薛家立刻感到:如果不找到一个势力很大的亲戚朋友做依靠出面保护,一时将很难逍遥法外。封建社会,在维护统治阶级根本利益的前提下还是有法可依的,虽有“刑不上大夫”之说,可薛家并无在仕途宦海中青云直上的人物,如得不到权势羽翼的庇护,对薛蟠来讲,杀人偿命大有可能,何况薛家还只是个皇商家族呢!薛家深知这一点。另外,待在南京城,老百姓对薛家出来人命案之事的舆论于薛家不利。所以,薛家事先就派十几个仆人在北京收拾整修房舍,然后准备离开南京,避人耳目,落个溜之大吉。这里需指出一下,《红楼梦》里大的空间地点忽而在北京,忽而在南京或其他地方,读者不必详查追究,作者是为了避讳。书中之事并非真正发生在哪个城市,年代也无考,到底发生在哪个朝代,你猜不清楚,最好别去管这些。初读《红楼梦》就陷进考据的樊篱,是不利于很好地把握它、鉴赏它、理解它的。电视剧《红楼梦》中,服装道具相对来说比较随便,观众不能用哪一个具体朝代的衣着来苛求舞台上的服装,艺术设计并不要求像生活那样真实。
皇商家庭比一般商人阔,也较有势力。不然,薛蟠也不至于那么飞扬跋扈、气焰嚣张。但是与一般商人毕竟无本质差别。在封建社会,商人素来为士大夫阶层所不齿。因为商人唯利是图,为富不仁。
所以《论语》上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重“义”轻“利”的思想作为一种历史积淀一直承传下来,在人们头脑中根深蒂固。商人的地位在社会中难以得到很高的认可。其实这种思想同中国封建社会的小农经济、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农经济一直占据主导地位,小农意识“万事不求人”。躬耕陇亩,种麻养蚕,纺绸织布,全由生产者个体单独进行。小农经济反映到家庭中就是一切由家长统治支配,祖父、父亲、长子说了算。反映到政治上就是封建专制,形成君臣、父子等严格的封建伦理道德规范,约束着人们的言行。那时择媳只要家长满意即可,全然无视子女意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终身。就贾宝玉而言,尽管他坚持自己的选择,可娶谁做妻子的权利却完全在操纵者贾母、贾政等人手里。
再说,封建社会基础是小农经济。在小农经济时代最看不起商人。农业为本,商业为末。经商乃本末倒置,舍本逐末。中国封建社会长期以来一直重农轻商,重农抑商。然而,到封建社会后期,虽然小农经济占主导地位,商品经济还是在许多地方萌生、成长起来,压抑不住。尤其我国东南江浙一带,水运发达,交通方便,人们心灵手巧,制作多种工艺品。在这些方面主要不是自足,满足自身消费需要。他们将这些货物运到外地出卖,这样就产生了商品。明代时,松江府常云集着各地来此买花布的商人。到明代中叶,商品经济就自行发展起来。可是,整个封建社会还是以小农经济为主体,政治上还是封建专制的中央集权制。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商品经济就像刚刚形成的胎儿,尚未脱离封建经济的母体,母亲只是感到了这个活体生命的蠕动。这就是《红楼梦》所反映的封建社会的经济态势,它所表现的社会生活正是处在这样的经济背景之下的。知道这些历史知识和经济知识,对我们读懂《红楼梦》,深入地理解它,无疑是大有帮助的。
有了对那时政治经济情况的大致了解,我们再回头谈薛家。前面已讲过薛家腰缠万贯,比一般商人家有势力,可薛家毕竟不属于封建士大夫阶层,比起豪门贵族,比起荣、宁二府,无论门第还是地位,差得很远。薛家有“华”、有“富”,但缺乏“贵”、缺乏“荣”。所以,这次薛蟠出了人命关天的案子,马上就感觉到自家理亏,多少有些诚惶诚恐。心神未定之余,想到该依靠一个有权有势的亲戚,所以就必须赶快进京。作者在作品中讲到薛家进京有四个原因:其一是送宝钗进京候选宫女。其二是整顿商务。薛家自从宝钗父亲过世后,就剩下孤儿寡母共三人。这个皇商家庭已走向没落,而且政治势力弱,出了人命案,使他们坐卧不宁,急于找到权势的保护以开脱罪责。当时又想不出良策佳计,于是别无选择,送女儿到宫廷候选宫女,可望攀附上皇亲国戚,并且家道中落,无人主持料理家中日常事务,薛家在各地开的铺子常被其经纪人窃为己有,所以第二个原因——去整顿商务也是合乎情理的,这都是书中明写的事实。第三个原因是去探亲。
北京城里节度使王子腾家是薛姨妈娘家。这样,他们可以在王家避一避。第四个原因就是去北京观光上国风光。
前面我已讲过,读《红楼梦》需要一些生活知识、历史知识,随着年龄增长,阅历见识的丰富,对它的认识和理解也会逐渐加深。比方说,对上面讲的第一个原因——宝钗进京候选宫女一事,不知你们读到这里有什么感想?我最初看到这里时也没什么感受,以后年纪大了些,才晓得曹雪芹写了这么一笔是贬抑薛家。为了追求势力,不顾女儿幸福,竟主动送女去候选宫女,使人看到薛家家庭内部人情关系是如此冷酷。在封建社会,宫女生活是悲苦不堪的。青春少女一旦入宫,一生就等于葬送在那暗无天日的高墙之内。受宠得幸者寥若晨星。杜牧《阿房宫赋》中说:“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所以,每到选宫女时,家家户户赶忙将女儿嫁出,哪怕是嫁给比女儿大几十岁的老头,也不愿让女儿进宫受罪。《聊斋志异》中的《刘夫人》《窦氏》都是写皇上选宫女在民间造成了冲击引起不安的反响。京剧中有出戏叫《拉郎配》,说的就是许多人家担心女儿被选入宫,于是随便拉个男子来成婚相配。请看,贾府内被封贵妃的元春,也竟公然埋怨父母当初不该把她送入那牢狱一般的“见不得人的去处”。可见,没有一个善良人家愿打这种主意,只有那些势利眼,像薛家这种唯利是图、对权势趋之若鹜的皇商家庭才会做出这无情无义之举。这样一对比,曹雪芹不动声色、平心静气的一笔叙述,就把薛家的势利贬抑至极。
畏罪而逃,为找靠山,送女入宫的打算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好的脱身之计。这些方面,大家在读《红楼梦》时就不能流于表面,而要充分地运用所能掌握的生活知识来理解某些细节,可以得到更深一层的感受。
我常看到有些《红楼梦》专家喜欢去考证《红楼梦》,甚至考证宝钗究竟是否候选。是没有去还是未考取,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在我看来,这没什么价值,没多大意义(我并无恶意诽谤人)。因为考证家们不了解,曹雪芹写这笔,是写薛家,虚晃一枪。薛蟠打死人命,想一走了之,恐怕没那么容易。有舆论压力,说不定还会有几位志士伸张正义。苏州的“五人墓”,不就是说发生百姓打死太监的义愤之事吗?所以薛家扬言送女进宫候选宫女是为了造个声势,把舆论压下去。
这样,薛家入京也就名正言顺了。曹雪芹所讲的四个原因,我们透过表面仔细分析,可看出那是四个主意,四条计策。这四个主意是谁出的?薛蟠不可能,他是个花花太岁,“弄性尚气”,挥霍无度,斗鸡走狗,吃喝玩乐之徒——一句话,是个只会胡闹的“呆霸王”。薛姨妈倒是老于世故,很有社会经验,但是读者再开动脑筋想想,就会明白,最能出这些良策的只有薛宝钗。她受过良好教育,受过封建礼教的熏陶,城府很深,极有心机,博学多才,比其母更高明一筹,薛家许多大事常由她处理。因此,主意只能是她谋划。对这些,作者却未直接说明,只是做了简单客观的描叙。由此我想到古人的不少言论对理解《红楼梦》很有指导意义。
孔子认为,全面分析评价一个人,需听其言而察其行。对《红楼梦》的理解,先要看作者讲些什么,而更重要的是要考察人物在具体情节场面中的行动。《红楼梦》中作者的直接言论、看法,常常同他在作品的具体环境描写中表现出的事实不符甚至矛盾。所以,读作品时,不应一味对作者意见信以为真。
《红楼梦》中曾写到薛家在京城有好几所宅舍,可是进京后却未住进自家房中,会使人觉得十分蹊跷。另外,薛姨妈娘家王子腾家也在北京,他们也未搬去,却住进贾府。王夫人与薛姨妈只是姐妹关系而已,王夫人是宝钗的姨娘,在封建社会,这只是外亲。而他们却想在贾府久居,先被安排在梨香院,后来梨香院住上了贾府从苏州买来的十二个戏子,贾家把他们从梨香院赶出来,这是很不客气的。戏子地位比奴隶还低下,却能住进梨香院,而薛家反倒不得允许,按照常情,母子三人或回娘家或住进自家房中不是很好吗?但他们赖在贾家不走,搬到东北角的小房子里住下。同学们读《红楼梦》就要看这些具体描写,暂不要太多地关注曹雪芹说了些什么,把这些具体描写看完再与曹雪芹所讲对照起来,就会自然明白的。曹雪芹在书中为薛家搬入贾府陈述了许多理由:什么薛蟠在姨妈家,教子有方的贾政可以管约他;什么与姊妹兄弟们在一起,也可使他变好,以免纵性惹祸。可在第四回的具体描写中又说,薛蟠被“引诱得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转弯抹角兜圈子,一句话就把它的理由否定了。那么,薛家住进贾府的真正目的何在?其实很简单,薛宝钗是薛家灵魂,迫于当时情势,她不但不能进宫,且不能出嫁,更不能嫁到远处。不然,她一旦离开这个家庭,那么薛家很快就会崩溃。薛宝钗为这个皇商家庭着想,权衡再三,觉得最好的办法是住进姨妈家。贾府世代为官,权势显赫,十分富有,而贾府的命根是贾宝玉,他是贾家的希望之光,是贾府唯一的“接班人”。所以,宝钗进贾府就盯上了宝玉,盯上了宝二奶奶的宝座,要把宝玉拉到自己身边来,于是以后引出与林黛玉“情场角逐”的许多纷争。
下面我分析一下贾家当时情况(这里需要一些生活知识和历史知识),贾家是妇女当权。不论曹雪芹怎样辩护,贾政实际上根本无治家之才。贾赦既无权,也不招母亲喜欢。至于贾琏、贾珍之流,都是淫魔色鬼、无耻之徒、平庸之辈。这样,贾家不得不由妇女持家。
一个是最高思想统治者——贾母,另一个是总理全家具体事务的王熙凤。妇女当权,在今天,同学们都不以为意,如果联系一些历史知识和生活经验来看,封建社会家庭到了女人掌权的地步,那是衰败之象。《尚书》中有“牝鸡司晨,唯家之索”。母鸡打鸣,乃不祥之兆,预示着家庭的衰败,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也有这种心理。封建社会男尊女卑,妇女的地位类似奴隶。可贾家的反常,预示着贾府大厦行将倾覆。
薛宝钗进贾府,欲把宝玉从黛玉身边夺过来,这项任务非常艰难,不费一番功夫是不可能的。因为黛玉比她入贾府早,是贾母的亲外孙女。且与宝玉两小无猜,同吃同住,一起长大。加之在封建社会,女孩子却是“待字闺中”,必须在家中等人家求婚,不可主动向人家提亲,否则大失体面。薛宝钗是大家闺秀,当然很懂此理,遵从封建礼法规范。所以,她不能向宝玉提婚,可是又不得不与黛玉争夺宝玉,这真是难上加难。但宝钗毕竟富于心计,她用心良苦。曹雪芹一再讲她不爱花儿粉儿,不喜梳妆打扮,却戴着个金项圈,连着金锁,上有八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而宝玉所戴的通灵玉上也有八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正是一对,这就暗含了姻缘之意。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宝钗其实借莺儿之口微露求婚之意。作者提到薛宝钗进贾府后“日与迎春姐妹下棋,做针菌”,“因有金玉之说,老是远着宝玉”。可是请看具体情节描写,宝钗一出场就总跟着宝玉、黛玉转,在二人中“夹萝卜干儿”,哪里同姐妹们整日“做针线”了?所以,曹雪芹这句话我们不能信,要相信他的具体描写。宝钗的干扰引起黛玉的不快,宝玉也厌烦起来。在第二十八回中,他对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呢,你去抹骨牌吧。”宝钗也很生气:“我是来抹骨牌的吗?”可见她总是想接近宝玉,讨好他,在他面前显示自己的才学。第二十二回,贾母看出宝钗稳重和平,特意替她做生日。在封建家庭,家长替晚辈表示什么都有所含义,宝钗很懂,知道贾母喜欢她了。从此得到启发,不只是一味跟着宝玉跑,因为常讨没趣。于是转到第二步:一方面不放弃宝玉;一方面拼命投家长所好,点贾母最喜欢的热闹戏,点贾母喜欢的甜烂之食,取悦于她。到第二十八回,更有发展,元春端午节赏礼,宝钗与宝玉的相同,而黛玉与别的姐妹一样,作者还唯恐读者不注意。宝玉问:“别是弄错了吧?为何我与林妹妹的不同?”袭人说:“都是一份一份签好的,不会错。”宝钗得的是红麝串,她心领神会,这不同寻常。很多封建淑女一提婚姻之事,羞颜绯红,宝钗也羞答答拢起红麝串,但她不像一般女子唯恐让人看出心事,藏在箱内,却戴在左腕上,在炎热夏天出入人前显示给人看,就像我们的女排得了“四连冠”“五连冠”锦标一样自豪。红麝串正好与她颈上的金锁相映相辉,这暗伏着一对婚姻,宝钗之心可谓精矣!
薛宝钗不发脾气,稳重端庄和平。其实不然。她得到红麝串,这是元春的选择,贾府最高当权者贾母并未明确表示。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贾母让张道士留心宝玉亲事,道士提亲,这无疑对宝钗是一个打击。这时,她锋芒毕露。第三十四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一向为人雅重的宝钗因宝玉提亲之事心绪难平,正逢丫头靛儿寻扇机会,于是奚落宝玉一通,对黛玉也反唇相讥,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宝钗的胸中丘壑。这些方面,我不再赘述。确实宝钗是在进行婚姻争夺。
《红楼梦》最主要的线索就是婚姻争夺。拿我们现在的眼光看,宝黛的恋爱关系具有初步的反封建的民主主义思想。他们的自由恋爱,比我们当今一些年轻人的自由恋爱还要高尚,讲究几大件、几条腿,就是不及宝黛的爱情崇高、神圣。他们有思想基础,生死不渝。
自《红楼梦》问世以来,读者就分两派:拥林派和拥薛派。我原来是拥薛派。我喜欢宝钗,她端庄大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群众关系好,会体贴人;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爱使小性,不好应付。但是,我渐渐从拥薛派叛变到拥林派。
看问题不能离开具体背景,离开一定的时空环境,否则无法判别是非。比如,绸背心和裘皮袄哪个好,你脱离时空就无从分辨。
让我们看黛玉,她是个诗人,纯情专一,不存心眼,认真执着地寻求茫茫尘俗中的知己。她周围多是薛蟠、贾琏之流的污浊男子,只有贾宝玉对女性尊重,有民主思想,她就是爱这样的人。第二十七回,她是葬花,又是怜花,娇娇动人的花朵随风散落,陷入污淖渠沟。自己身边的姑娘,哪个不是受贾琏、薛蟠等人的践踏残害?上流社会在她眼里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她的怜花又是自怜。自己客寄外婆家,如果外婆过世,便是一无所有的孤女,与香菱一样,可以被随便卖掉,所以她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婚姻问题。在清幽的潇湘馆,她过的是“青灯照壁人初暖,冷雨敲窗被未温”的漫漫长夜。从她的悲吟中,我们可以体会出她的思想感情、她的幻想追求。
黛玉并非尖刻、脾气大,她只是不放心宝玉,要宝玉真心对自己好。因为宝玉身上仍有少爷公子的习气,经过许多锻炼,他才渐渐对男女关系严肃起来。黛玉一旦“诉肝腑心迷活宝玉”,得到了宝玉的真心,她的脾气便温和了。原来把宝钗作为自己的敌对,现在也烟消云散,矛盾解决了。她唯一感觉到的是自己的孤单,于是认薛姨妈为干妈,认宝钗为姐姐,这是何等可怜啊。可见,我们要深刻了解当时的环境。
而薛宝钗则不同,她总是规箴宝玉多关心仕途经济,使宝玉大为反感:“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得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宝钗知道自己不招宝玉喜欢,转而走家长路线,她深谙此道,精于此道,博得贾府上上下下人人喜悦。她的工作做得相当深入,她只是为了得到宝二奶奶的地位,于是我们可以看出她与黛玉的本质不同。
前四十回写婚姻爱情争夺,而后四十回慢慢不大提了,主要写生活环境、生活矛盾。
邢夫人与王夫人、贾赦与贾政之间矛盾很大。封建社会,本应老大当家,可贾母不喜欢贾赦,他满腹不快,因此邢夫人与王夫人之间也壑隙重重。抄检大观园是他们内部矛盾的大暴露,也是贾府封建统治者阵营的内部矛盾尖锐化、激烈化斗争的结果。斗争的结局,王熙凤站不住了,接着凤姐病倒。这么大的家庭矛盾重重,管理起来着实不易,而且家势越来越穷,入不敷出,钟鸣鼎食之家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气候了,想要复兴家道,就要寻找适合的人选接班承继和挽救家业。关键就在于对“宝二奶奶”的挑选,后四十回就是写贾家的客观形势如何导致了宝黛的爱情悲剧。
宝黛的心心相映,有共同的志趣,却不能结合,这并非哪个人不好,贾母阻拦、王熙凤不通过、王夫人不满,主要是国公府家庭决定的。要接王熙凤的班,只能是薛宝钗,绝非黛玉。
第五十四回,元宵节贾母宴宾客。她最喜欢的四位姑娘和宝玉围坐身边,在座的还有薛姨妈、李婶娘、贾政以及众多远方亲戚。贾母命宝玉斟酒给姐妹们,至黛玉前,偏她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凤姐道:“宝玉别喝冷酒。”宝玉忙道:“我没吃冷酒。”凤姐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设身处地想一想,一个封建社会的闺中小姐怎么可以把自己的酒给表哥喝呢?这是大丢面子、大犯规矩的呀,十足的缺乏教养的表现。贾母又不好直接教训,由凤姐儿在旁敲击一下:合欢杯是要结婚时才可以喝的呀!这里,黛玉对封建礼法的叛逆态度引起了众人的不满;再者,黛玉体弱多病、孤苦单薄,又与这个家族格格不入,她并非宝二奶奶的理想人选。
而薛宝钗呢?待人接物善于“藏愚”“守拙”,显得那么随分从时,那么端庄稳重。在驾驭奴仆上,又深谙“使之以奴,动之以利”之道,因而博得贾府左右上下交口称誉,就连“越发历练老成了”的“脂粉堆里的英雄”管家奶奶王熙凤,也不可望其项背。她具有在风雨飘摇时略施小惠、延揽人心、维系颓运的怀柔政策,她有一份理家的治才政绩,何况薛家喜欢贾家之贵,贾家更喜欢薛家之富,可以扶植宝玉走到封建主义道路上去。贾府主子们梦寐以求地企图力挽颓势,重振家业,岂不亟须这么一位“大贤大德”而又“大得人心”的候选人来继任管家奶奶吗?这样,客观形势造成了两个悲剧;薛宝钗的悲剧——没有爱情的婚姻悲剧;林黛玉的悲剧——无法缔结婚姻的爱情悲剧。
《红楼梦》的双重悲剧——婚姻悲剧和爱情悲剧,有着深广的历史、社会意义。在曹雪芹时代,只有两条道路:民主主义道路和封建主义道路。存在着两条路线的斗争,但市民阶层的民主主义力量已经形成气候,虽然这个力量不大。宝玉的一套思想就是从大量丫鬟小姐身上来的,他的幸福问题集中了当时所有青年男女的幸福问题;他的悲剧,也是封建社会末期具有初步民主主义思想的青年的爱情悲剧。
最后我提醒大家的是,我们读《红楼梦》不要听人家的话。毛主席曾说第四回是读《红楼梦》的一把钥匙,《红楼梦》写的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兴衰,这是不符合实际的。作品中,王家只提到王夫人、王熙凤,除此之外,谁也不知道;史家只有穷困辛苦的史湘云,贾母作为她的姑祖母,也未帮上忙,史家究竟如何,无从知晓;而作者重在写贾、薛两大家族,我们未曾看出四大家族的兴亡史。因此,我们要从实际事实出发,不能妄听人言。
(原刊《铁道师院学报》198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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