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夜光杯”曾约1945年9月2日目睹密苏里号受降仪式的三位中国记者之一的朱启平,写了篇回忆文章,很有现场感。四十年后,最新一组反法西斯主题的夜光杯十日谈开篇就邀请他儿子朱开宇,回忆撰写战火中的父亲。
1985年9月1日,朱启平为新民晚报“夜光杯”撰文《历历往事——四十年前日寇投降经过》
2025年9月2日,朱开宇为新民晚报“夜光杯”撰文《朱启平的记者生涯》
朱启平的记者生涯
朱开宇
1933年,父亲朱启平考入北平燕京大学医学预科,很快就投身于学生运动。他曾和燕大学联代表去包头宣传抗日、去绥远傅作义部劳军、去泰山向冯玉祥将军请愿促其抗战。上山途中遭遇土匪打劫,父亲挺身而出,代表同学们和手持双枪的匪首谈判说情,说他们是一群抗日爱国的学生,宣传抗日。“盗亦有道”,匪首遂放行。
1936年,朱启平在包头宣传抗日
1939年父亲加入重庆《新蜀报》为编辑,开始了他的记者生涯。他目击和报道了日军重庆大轰炸的暴行。次年他考入重庆《大公报》,做夜班编辑、外勤记者。1941年父亲采访了滇缅公路通车实况,发表“滇缅路上”长篇通讯。
左一为在《大公报》编辑部的朱启平
有件逸事:抗战时,一次父亲在餐桌上碰见英国驻华领事,笑称堂堂大英帝国首相Attlee中文译名“阿特里”,浑然是上海弄堂名。英领事忙问:依你如何翻译?父亲在餐巾纸上写下了“艾德理”三个字。英领事拿去通过其外交部正式出函给中国政府以正名。
抗战开始后,父亲曾以记者身份与美国新闻处交往,大力向美国同行宣传中国抗日,与驻华美国《时代》周刊名记者白修德、合众社记者爱泼斯坦、美国驻华使馆二等秘书谢伟思成了好友。白修德1946年出版了《中国的惊雷》一书,描述中国抗战的情况,其中大量引用了父亲提供给他的第一手资料,对西方世界了解抗战中的中国影响很大。
1944年盟军在太平洋战场战略反击,冲破日本国土防卫圈,父亲主动请缨前往太平洋战场采访,20天后抵关岛——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尼米兹的前线指挥部所在。军方对这位来自中国的年轻记者衣食住行极为优待,父亲是在美国海军部正式注册的随军记者,待遇同少校军阶,着军装,准配枪,战场上与普通士兵一样出生入死。
1945年4月,朱启平(数字标号9)在关岛的沙滩上参加美军聚会
父亲马不停蹄,一篇篇英文电讯、中文通讯,发往重庆。英文稿子照例送检,幽默的美军新闻检察官在窗口画了一幅凶恶的面孔,两把剪刀代替了两只手,上面写了几个字:“我肯定扣留你那篇讨厌的稿子!”事实上检察官只把父亲的稿子更换了一个字,比原文更为贴切。
抗战胜利后,父亲作为《大公报》驻美特派员,报道了联合国美、苏代表的辩论,《新华日报》全文转载。
此后父亲前往美军已经攻占的塞班岛、硫磺岛,其间亲身经历了状况空前惨烈的冲绳之役。父亲乘吉普车距最前哨百码处下车,一只脚还在车上,听到扑哧一声,转身伸手一摸,滚烫,巴掌大的尖利弹片实实嵌入他刚起身的座位上;再晚一秒弹片正好直穿胸腹。为了躲避战火,他躲到当地人石板下的地下墓穴里睡觉。
六月间父亲登上第三舰队泰康提罗加号航空母舰,采访舰载军机对日作战实况,亲身登上鱼雷轰炸机坐机枪射手位,寻觅敌潜艇,弹射起飞。空中惊魂三小时,成功降落,后面跟进降落的一架战机钢锁脱钩,轰然失事落海。他目睹许多飞行员,朝气蓬勃出击迎敌,返航归舰,多少架迷失,有去无回。父亲在航空母舰上的通讯,《大公报》以“鹰扬大海”为专栏,于1945年7月20日起连载。
8月6日美军在广岛投下原子弹,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父亲随首批舰队进入东京湾。1945年9月2日,他登上密苏里号战列舰目睹日本投降仪式。各国记者中三名来自中国,均为燕京大学新闻系同窗:父亲和黎秀石均来自重庆《大公报》,另一位是中央社的曾恩波。
1945年9月2日,朱启平在日本东京湾内美国战舰“密苏里”号上目睹日本签字投降
父亲当晚在横须贺港中停泊的军舰上写下通讯《落日》,体现了作者民族正义的激情,才思敏捷,眼光细致独到,深厚的中文、记者功底,再加上历史的际遇,使这篇报道脱颖而出,被誉为“状元之作”。此后,这篇通讯被媒体纷纷转载,后来还收入中学语文课本。
1945年11月2日,朱启平撰写的《落日》发表于大公报
1946年父亲同母亲新婚后,远赴纽约任《大公报》驻美特派员,母亲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文学硕士,仍与左翼朋友如龚普生、老舍、谢和赓、陈翰笙、爱泼斯坦等频频交往。两年之后他认定腐败的国民党大势已去,说服妈妈,做出了回国为新中国效力的决定。
历历往事
——四十年前日寇投降经过
朱启平
(1985年9月1日发表于“夜光杯”)
中国人民经过八年艰苦抗战,和美国、苏联、英国等国家,合力击败日本,迫使敌人签字投降一一这四十年前庄严、肃穆的历史的一刻,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日本投降仪式,于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上午九时,在东京湾美国四万五千吨主力舰“密苏里”号上举行,历时十八分钟。主持仪式的是盟军最高统帅麦克阿瑟;美国代表为美国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尼米兹五星上将,中国代表为军令部长徐永昌将军。日本代表为重光葵和梅津美治郎。
仪式开始,麦克阿瑟首先命令日本代表签字。头戴大礼帽、身穿大礼服、代表日本政府的重光葵挣扎向前,除帽、摘手套,在桌上放的两份文件上签字。他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是在上海虹口公园、日寇庆祝侵华胜利的典礼上,被朝鲜志士尹奉昌投弹炸断的。同时在这会上的白川大将被炸死。
梅津美治郎跟着代表军部签字,他一身戎装,欠身执笔。这人原是日本天津驻屯军司令官,侵华的急先锋,著名的“何梅协定”,何是何应钦,梅就是这个家伙。
盟军方面,首先签字的是麦克阿瑟。他请魏锐德将军和潘西藩将军陪同。魏是麦克阿瑟在离开菲律宾后、坚守巴丹半岛、最后陷敌的美军司令官,潘是新加坡英军司令官。两人刚从战俘营里出来,削瘦的身材,在四周都是身体健硕的将军中,十分触目。麦克阿瑟坐下签字,刚写一点,转身把笔送给身后的魏锐德;取第二支笔,写一点,送给潘西藩。他一共用了六支笔。跟着美国尼米兹签字,第二中国徐永昌签字,各国代表依次签字。徐永昌签字时,我注意在前面肃立的日本代表,重光和梅津站在前面,身后另有九个日本人,都像木偶似地呆立。这批当年在中华大地上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豺狼,居然也落得今天的下场!仪式结束时是九时十八分。我这一生二十九年在日本蚕食鲸吞中过来的中国人,猛然一震:“九·一八!”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发动“沈阳事变”,侵占我东北。毋忘“九·一八”成了全国救亡图存的悲愤口号。之后,关外和内地通车,日本故意把火车到达北平时间定为九点十八分,“九·一八”到北平,肆无忌惮地表明要并吞华北。而现在,又一个“九·一八”,却是侵略者屈膝投降的时刻,巧合吗?天网恢恢!
签字过程中,荷兰代表忽然起身和麦克阿瑟低语。事后得知,他发现加拿大代表签字时,不慎签低了一格,占了法国的位置,法国代表顺签,直到他才发现。签字毕,麦克阿瑟的参谋长苏塞兰将军用笔在签字文件上一一钩正,旁附他的签名。投降文件两份,一份没有签错的,归盟国。日本人拿走的,是这份涂涂改改的。
最近,在日本隆重纪念了广岛、长崎遭受原子弹袭击四十周年,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一样,深切悼念死难者,坚决主张禁止核战、废除核武器。如果我们尊重历史,应该看到,使得日本人民遭此大难的是日本军国主义。日本侵略使中日人民同遭大难。原子弹炸广岛,死了十三万八千六百九十人,炸长崎死了七万多,总共约二十一万,举世哀悼死难者,广岛现场成了永久纪念场所,完全应该。但作为中国人,千万不要忘了,日寇在南京大屠杀,杀了我们同胞三十多万人,比广岛、长崎多了十多万。岂止南京一地,“三光政策”下,万里神州千百万中国人民死于日寇屠刀下,有的全村男女老少被杀绝,如潘家峪,惨绝人寰!中华子孙,永远不能忘记这血海深仇!我建议,在南京紫金山麓、中山陵一侧,立巨碑,刻上日寇南京大屠杀经过,碑前设祭台,每年七月七日抗战纪念日,各界派代表向抗日阵亡将士和死难人民致祭,世世代代,教育子孙。《新民晚报》约我写这文章,特请《新民晚报》向全国发起这一建碑运动。
(寄自香港)
(编者按:“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最近在南京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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