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子里,几乎都是红彤彤一片,其中夹杂着几块可怜的鸡肉。
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
这是辣椒,我认识。
之前有认识的阿姨恶作剧喂我吃过。
那天我又哭又咳地进了医院,妈妈抱着我哭得比我还要难过。
可现在妈妈的语气却很开心:
“妈妈生你之前最喜欢吃辣椒了,你是妈妈的女儿,你肯定也会很喜欢。”
说着,她夹起一块辣椒递到我嘴边,眼睛亮得异常:
“来,尝一口,妈妈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了。”
我瘪着嘴抬头看了一眼看着我笑的妈妈,
半晌才鼓起勇气凑近筷子吃下了那块辣椒。
瞬间,一股灼热的痛冲向我的喉咙,呛得我眼泪鼻涕糊了一眼。
妈妈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又响又亮,混在我哭着喊妈妈的声音里,显得格外突出。
从那天起,我记忆中清淡的菜色变成了一道道油亮通红的菜。
而每一餐更像是妈妈对我的考验。
她总是兴致勃勃地端上一盘盘红油油的菜,然后坐下来,
饶有兴致地看我一边吃一边哭。
我拼命地吃,自虐一样一边哭一边把辣椒塞进嘴里。
边吃还要边笑着跟妈妈说:“妈妈做的真好吃。”
因为只有这样,妈妈才会变成之前的妈妈。
她会温柔地摸着我的头说:“乖孩子。”
直到有一天半夜。
我肚子刀绞一样的疼,只能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去敲妈妈的门。
门开了,妈妈的脚步声在我面前停住。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惊扰后的不耐:
“怎么了?吃坏肚子了?”
我痛得蜷缩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几秒后,一只手落到我背上轻轻拍了拍。
我鼻子一酸,刚想躲进她的怀里撒娇,就听到她轻声的嘟囔:
“真是麻烦,又要熬夜了。”
“我这么能吃辣,为什么你一点都没遗传到我的基因。”
那瞬间,我茫然地抬头,却看清了妈妈眼中深深的厌烦。
医生说我是急性肠胃炎,需要挂几天点滴。
挂水的时候,妈妈坐在我身边一直没有说话,整个人心不在焉地看着手机。
许久,她转过头看着我。
眼睛了没有看我吃辣椒时的开心,也没有刚刚送我来医院时的不耐。
有的只是一种我从没见过却又让我恐惧的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清晰地对我说:
“小芯,你这次进医院真的给我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一脸严肃的妈妈。
她声音平稳,
“你知道妈妈明天中午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吗?那是妈妈期待了很久的。”
“现在因为你,所有的安排全都得推掉。”
我张了张嘴,小声地说:
“对不起,妈妈,是小芯的错。”
可妈妈的表情依旧那样冷漠,她用叫我吃饭睡觉一样平淡的语气叫我的名字。
“小芯。”
“妈妈这几天,想明白了很多事。”
她停顿了一下,飘忽的眼神坚定地落在我身上。
“我跟你爸爸结婚之后就没有了自己的生活。我有数不清的家务要做,生下你之后,我就更忙了,忙到我都不愿意看到自己现在这幅邋遢的样子。”
“我的人生完全停摆了,全部都在围绕着你们再转。”
说着说着,她的语气奇异地柔和了下来。
“我以后,要过我自己的人生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胃里的疼痛诡异地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麻木和恐惧,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
可妈妈没有发现我凝在眼眶里的恐惧,她只是看向我。
“小芯,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会长大的,也会懂事的,对不对?”
她没有等我回答,
也或许她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她伸出手,替我掖了掖被角,动作甚至称得上一种疏离的温柔。
然后她拿起放在床边的包,站起身。
“药水快打完了就叫护士阿姨,我明天早上再过来。”
脚步声清脆地响起,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
彻底寂静下来的病房里,只剩下我哑着声音不停叫着的“妈妈”两个字。
我听不懂妈妈说的话。
也不知道她说的她要去过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隐约感觉到,
我的妈妈,好像不要我了。
妈妈接我回家的时候,我紧紧牵着妈妈的裙摆。
在医院的时候,我一晚上没睡。
我总害怕妈妈不要我。
回到家的那一刻,我在心里窃喜。
看,妈妈还是要我的。
可下一秒,跟在妈妈屁股后面的我就看见她拿出了一个大箱子。
然后她动作飞快地把衣服、化妆品塞进去。
她的动作里有一种近乎雀跃的急躁,眉眼间甚至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轻快的笑意。
“妈妈?”
我小心翼翼去拉她的手。
她头也没抬:
“哦,跟张阿姨约好了,去看演唱会,现在就得赶去高铁站。”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妈妈,那我呢?”
妈妈停下动作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扫过我苍白冒虚汗的脸,却没有丝毫停留。
“药在袋子里,你这么大孩子了,自己照顾自己几天没问题。”
几天?
恐慌瞬间淹没了那点残余的虚弱。
我抓住她的衣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妈妈你别走!我一个人害怕……我肚子还疼……妈妈!”
我的哭求尖锐,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皱起了眉头,那点轻快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不耐的烦躁。
她用力甩开我的手,力道之大让我踉跄着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
“我说了只是出去几天!你能不能懂点事?别整天缠着我!我已经够累了!”
“从来没有人帮过我,我只是想让自己喘息喘息,为什么就不行呢?”
行李箱的拉链被拉上。
门铃响了。
一脸不耐的妈妈换上了一副笑脸,快步去开门。
门外是打扮时髦的张阿姨和她女儿小雅。
小雅穿着一件崭新的粉色公主裙,怀里抱着一个漂亮的洋娃娃,脸上是迫不及待的兴奋。
张阿姨看见我时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呀,小芯呀,都长这么大了?”
我没说话,甚至有些害怕。
张阿姨就是之前喂我吃辣椒的那个阿姨。
那件事之后,因为爸爸和妈妈大吵了一架,我再也没见过这位张阿姨。
张阿姨大概也记得,她讪笑了两声干脆越过我跟妈妈说话。
“行了吗?车在地下等着了。”
妈妈一把拎起行李箱:“走吧走吧,别耽误时间。”
她们说笑着转身,妈妈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
不是担忧,而是一种警告:“好好在家待着。”
防盗门在我面前“哐当”一声被关上。
隔绝了外面的说笑,也把我所有的哭求隔在了门板之内。
突然,张阿姨的声音隐约传进来:
“……哎,你就这么走了,她一个人在家,要是自己跑出去了怎么办?”
妈妈的脚步声顿住了。
几秒钟的死寂后,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清晰传来。
“咔嚓。”
一声清脆的、冰冷的金属咬合声。
妈妈从外面,把门锁死了。
那天晚上,我过了最恐惧的一晚上。
我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但是灯火通明的家比一片漆黑来得更可拍。
每一盏灯,像是一只瞪大的眼睛,冷漠地看着我。
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可是我的哭声,注定得不到任何回应。
妈妈一共出门了五天。
那五天,是我出生以来最漫长、最黑暗的五天。
是筋疲力尽哭睡过去又醒过来的五天。
是依靠长毛面包和自来水维持基本生存的五天。
是恐惧深入骨髓,让我无数次在梦中惊醒,确认那扇门是否依然从外面被锁死的五天。
也是我小小的脑袋,终于弄明白妈妈说的她要去过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意思的五天。
自那以后,家成了妈妈的客栈。
而她,是那个停留时间越来越短的旅客。
她出门的频率越来越高,时间越来越长。
从最初的几天,到一周,再到十天半个月。
起初,我还会哭,会在她收拾行李时徒劳地拽着她的衣角,用眼泪和哀求试图挽留她。
但她的回应永远是那样冷静又无情。
“妈妈有自己的事。”
“你要懂事。”
“别给我添麻烦。”
渐渐地,我不再哭了。
没人回应的眼泪和哭诉是无用而软弱的。
我学会了一种更实际的的生存方式。
在妈妈再次拎起行李箱时,我会走过去,像一个谈判者,问她:
“这次去多久?生活费给我多少?”
她有时会不耐烦地甩给我几张钞票。
有时会皱紧眉头呵斥我“只知道要钱”。
但最终,总会有很少一些钱被放在桌上。
我学会了计算。
计算这些钱需要支撑多少天。
计算每天最多能花多少。
计算怎样能买到最便宜又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哪怕就算这样,我至少能活下去。
可这种奇特的相处模式,在初二那年一个普通的傍晚,戛然而止。
那天回家,我手里拿着要送给她的旅行水杯。
前几天,我初潮时,她看着手足无措的我看了很久。
最后,她罕见地温柔摸了摸我的头,叹息一样说:
“小芯,你也长大了呀。”
我承认我很没骨气。
她认真跟我解释怎么用卫生巾的时候,我看着她柔和下来的眉眼红了眼睛。
我在心里跟自己说,我买这个水杯是为了不欠她的。
可推开门的时候,我的心跳得比谁都快。
但钥匙拧开门,屋里是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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