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的主人公

《素食者》开篇的第一句话是：“妻子吃素以前，我没有觉得她是一个特别的人。”这话出自英惠的丈夫之口。对于妻子的“不特别”，英惠的丈夫是十分满意的。他自己也是个毫不特别的人，自我评价是“能力微不足道”，能在一家小公司里定期领到微薄的薪水，也就心满意足了。正因为如此，他决定找个世间最平凡的女人结婚。在他眼里，英惠个头不高不矮，头发不长不短，衣着朴素，相貌平平，正是他理想的对象。也正像他期待的那样，婚后，英惠轻松地胜任了平凡妻子的角色，照料丈夫的起居，从不提什么特别的要求，还自己做着一份兼职，补贴家用。

英惠丈夫期待的平凡生活就这样平淡地继续着，直到他们婚后的第五年。二月里一个寒冷的凌晨，英惠丈夫从宿醉中醒来，发现英惠赤着脚，穿着单薄的睡衣，呆滞地站在厨房里。丈夫困惑地问她为什么在这里出神，而英惠只是安静地答道：“我做了一个梦。”那一晚，他们没再对话。英惠的丈夫有些茫然，英惠从来都是个安静的人，但那天夜里的安静有种冰冷的陌生感，令他难以理解。第二天上午，英惠丈夫在迷迷糊糊地看到挂钟时猛然惊醒，他一边对没有按时叫他起床的妻子破口大骂，一边冲出卧室，却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英惠将冰箱里所有的肉食都取了出来，正一件件地丢进垃圾袋。丈夫见妻子如此浪费那些花了不少钱买来的食材，气得吼叫起来，而英惠再次答道：“我做了一个梦。”英惠的丈夫气急败坏地夺门而出，但不久，他的思绪就被如何向领导解释迟到的事情完全占据了。

英惠做了个什么梦呢？这个梦有一点吓人。她梦见自己在阴暗的森林里穿行，心里充满恐惧。在一座仓库似的建筑里，她看到空中吊着许多肉块。当她终于冲出森林时，她来到了一片明亮的草地上，看到许多人正在愉快地野餐。这时她却感到很害怕，因为刚才在仓库里，她似乎吃下了一块肉，此时她的嘴边和身上还沾着鲜血。英惠还在梦里看到自己的脸，却好像从没见过似的，或者反过来说，她曾无数次地见过那张脸，但却感到那并不是自己的脸。

从这以后，英惠成了素食者。英惠突然的改变和异乎寻常的坚持令丈夫大惑不解，但他很快也就适应了。坦白讲，英惠吃素也没给丈夫带来多少不便，他只是在早餐时吃不到肉，剩下的两顿饭都可以在外面解决。至于英惠吃素的理由和她那个古怪的梦境，丈夫并没有兴趣了解。吃素以后，英惠也不再和丈夫亲近，原因是她无法忍受丈夫身上的肉味。她的睡眠时间也越来越短，身形日渐消瘦。丈夫对此无可奈何，于是也就不再关心。直到有一天，公司的领导邀请英惠夫妇赴宴。在韩国社会里，这是有心提拔英惠丈夫的一个信号，英惠的丈夫自然极为重视。可是席间，英惠却坚持不碰荤菜，还险些讲起她那个恐怖的梦境，令众人都十分尴尬。那天回到家里，丈夫终于忍无可忍，打电话向英惠的娘家告了状。

听说女儿莫名其妙地成了素食者，英惠的母亲又急又气，她没太关心女儿的情况，却在挂电话时向女婿道了歉，说自己没脸见他。从这以后，英惠的父母每到周末就打电话来训斥女儿，英惠只是握着听筒，默不作声。

这一年夏天，英惠的姐姐和姐夫在首尔买了新房，全家人在姐姐家聚餐，英惠吃素的问题终于被摆到了桌面上，成为争论的焦点。英惠的父亲脾气暴躁，没两句话就发起火来。见英惠执意不吃，他竟然劈手打了英惠一个耳光，还抓起肉来塞进了英惠的嘴里。从不顶撞父亲的英惠此时竟然愤怒地吐出肉来，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突然，她抓起餐桌上的水果刀，一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在场的众人都被吓呆了。曾在特种部队服役的姐夫第一个反应过来，赶紧夺下英惠手中的刀，扯下布条帮她止血，然后一把背起英惠，冲出门去。他们手忙脚乱地把英惠送到附近的医院。经过抢救，英惠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她仍旧不肯吃家人送来的带有荤腥气味的补品，也没作出任何解释。英惠住院的第二天夜里，陪床的丈夫睡着了。当他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病床上却不见了英惠，点滴管的针头被拔了下来，上面还沾着血。英惠的丈夫此时已对整件事厌烦到了极点。他冲出病房，四处寻找妻子，一直来到住院楼外的院子里，只见英惠正神情恍惚地瘫坐在一座干涸的喷泉前，上身赤裸，右手紧紧地攥着拳头。英惠的丈夫拨开围观的人群，上前扒开妻子的右手，一只窒息而死的鸟掉落下来，鸟的身体上留有捕食者的牙印，而英惠的嘴唇上像是用口红乱涂的一般沾染了鲜血。

《素食者》的第一篇就结束在这充满戏剧张力的一幕。英惠在一场噩梦后突然成为坚定的素食者，最终导致了她和家人的关系破裂。听到这里，整个故事似乎只是一场离奇的家庭变故。英惠的父亲虽然暴戾，英惠的丈夫虽然冷漠，但他们的行为大概都还没超出常人可以理解的范畴，反倒是英惠令人十足地费解。她那个血腥的梦境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突然决绝地拒绝肉食，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理由？还有，她为什么会逃出病房，去捕杀一只鸟呢？

对于所有这些疑点，英惠的丈夫没有丝毫兴趣。他精心计划的平凡生活被摧毁了，妻子陷入了他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的疯狂。他只是一再叹息这样的事不该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想到英惠出院后还会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他就不寒而栗。截至目前留下的谜团，我会在后面分析象征意象时尝试做出解释。在这里我只想提醒你，《素食者》的第一篇是韩江以英惠丈夫的视角写成的，当我们对英惠的行为感到不解时，这或多或少也反映了英惠丈夫对英惠内心世界的无知。在后面的情节里，借助姐夫和姐姐的视角，我们对英惠的认识会逐渐丰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