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怎么样?!”男人粗哑的嗓子在昏暗的屋子里炸开,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
女孩没有抬头,依旧盯着门外那个半人高的粗陶水缸,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我想怎么样,你不清楚吗?”
男人被噎了一下,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这是要逼死我……”
话音未落,一阵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婴儿哭声,突兀地从院子里的水缸方向传来。那哭声又细又尖,在寂静的乡村夜晚里,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刮着人的耳膜。
女孩和男人的争吵戛然而止,两人都僵住了。
01
十八岁的林晓华,在山脚下这个巴掌大的村子里,算是个“异类”。
倒不是说她长得有什么不一样,或是脑子比别人笨。恰恰相反,晓华生得白净,眉眼清秀,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是山里的清泉,能照出人的影子。村里同龄的女孩,要么早早嫁了人,要么就跟着父母去城里打工了,只有她,高中毕业后哪儿也没去,就这么守在家里,守着她那个整天醉醺醺的爹,林大山。
林大山年轻时不是这样的。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得,那时候的林大山,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壮劳力,开山放炮,修路架桥,什么苦活累活都抢着干。人也爽朗,爱开玩笑,谁家有事喊一嗓子,他总是第一个到。那时候,他媳妇,也就是晓华的妈,还在。
晓华的妈是个很温柔的女人,爱笑,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她会给晓华梳好看的辫子,会哼着好听的小曲儿哄她睡觉。在晓华的记忆里,童年是明亮的,温暖的,就像妈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带着阳光和肥皂的香气。
可这一切,都在晓华十岁那年夏天,戛然而止。
那天,山里下了好几天的大雨,山洪说来就来。她妈为了抢收地里快要被水淹的几垄菜,脚下一滑,就再也没上来。
从那天起,家里的天就塌了。
林大山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笑了,也不再跟人说话,整天就是喝酒。喝醉了就躺在床上睡,睡醒了就接着喝。家里的田地慢慢荒了,房子也越来越破败。
村里人看着可怜,劝过,也骂过,但都没用。林大山就像一块被水泡透了的烂木头,再也撑不起来了。
晓华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一点点长大。
她学会了自己做饭,学会了喂猪喂鸡,学会了应付那些上门讨酒钱的、或者只是来看热闹的各色人等。她的手,比同龄女孩要粗糙得多,上面有洗不掉的泥垢,还有被刀切、被火燎出的细小伤疤。
她的话也越来越少,性子也越来越犟。有时候,林大山喝醉了酒,会莫名其妙地冲她发火,骂一些难听的话。晓华从不还嘴,也从不哭,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用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他,直到林大山自己骂累了,骂不动了,倒头睡去。
第二天,晓华会照常给他做早饭,一碗稀粥,两个馒头,不多不少。
父女俩的日子,就像院子里那口老井里的水,平静,但冷得刺骨。
村里人都说,晓华这孩子,命苦。摊上这么个爹,算是毁了。也有人劝晓华,让她别管她爹了,自己出去找个活路。
晓华听了,什么也不说,只是摇摇头。
02
那天下午,晓华去山后的水库边割猪草。
雨后初晴,空气里有股湿润的泥土和青草混合的香味。水库的水涨了不少,漫上了一些平日里干涸的浅滩。
就在一块被水淹了一半的石头缝里,晓华看到了一大团亮晶晶、胶状的东西。那东西半透明的,里面裹着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点,像无数双小眼睛。
是青蛙卵。
晓华见过这东西。小时候,妈妈带她来水边玩,指给她看过。妈妈说,这些小黑点,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群活蹦乱跳的小蝌蚪,再过一阵子,就会长出腿,变成小青蛙,到了夏天,就能听到它们在田里唱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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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呱呱,呱呱,”妈妈学着青蛙叫,逗得她咯咯直笑。
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关于妈妈的快乐回忆。
晓-华蹲下身,静静地看着那团蛙卵。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五彩的光晕。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团柔软黏滑的东西从石头缝里捧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那天下午的阳光太暖了,让她想起了妈妈的怀抱。
或许是看到这些即将诞生的小生命,让她死水一般的心里,起了一丝微澜。
她想把它们带回家。
她想看着它们一天天变化,看着它们从一个个小黑点,变成蝌蚪,再变成青蛙。就像妈妈说的那样。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她找来几片宽大的荷叶,把蛙卵小心地包好,又用兜里揣着的塑料袋装了一袋水库的水,然后像揣着什么宝贝一样,一路小跑回了家。
她要把它们养在院子里的那个大水缸里。
那个水缸,还是妈妈在世的时候置办的。夏天用来储水纳凉,冬天用来腌咸菜。妈妈走后,那缸就闲置了,里面积了半缸的雨水,长满了绿色的浮萍。
晓华觉得,那里会是这些小生命最好的家。
回到家,林大山还没醒,屋子里一股酒味。晓华没管他,径直走到院子里,先把水缸里那些陈年的积水和烂掉的浮萍都清理干净,又用刷子把缸壁仔仔细细地刷了一遍,直到露出粗陶原本的颜色。
然后,她把自己带回来的水库水倒进去,再将那团蛙卵轻轻地放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腰,看着在清澈的水里静静漂浮的蛙卵,脸上露出了久违的、一丝极淡的笑容。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多星期后,这个死气沉沉的院子里,会有一群小蝌蚪在快活地游来游去。
03
林大山是被院子里的水声吵醒的。
他宿醉的头疼得像是要裂开,扶着门框晃晃悠悠地走出来,眯着眼,就看到女儿正蹲在那个废弃了多年的大水缸前,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大白天的,不去做饭,玩水?”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
晓华没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饭在锅里温着。”
林大山走近了几步,一股酒气也跟着飘了过去。他探头往水缸里看了一眼,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这……啥玩意儿?”他看到水里那团黏糊糊的东西,皱起了眉头,“从哪儿弄来的?看着就恶心。”
“青蛙卵。”晓华的声音依旧很平淡。
“青蛙卵?”林大山愣了一下,随即火气就上来了,“你弄这玩意儿回家干啥?闲得没事干了?不知道这东西招蛇吗?赶紧给我扔了!”
山里人都知道,蛇喜欢吃青蛙,也喜欢吃蛙卵。把这东西养在家里,跟摆个路标告诉蛇“这里有吃的”没什么区别。
晓华终于站了起来,转过身,直视着她爹。
“我不扔。”她说,语气不重,但很坚定。
“嘿!你这死丫头,反了天了!”林大山被女儿的眼神看得一噎,酒劲混着怒气一起涌上头顶,“我说话你当耳旁风是吧?我让你扔了,听见没有!”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捞水缸里的蛙卵。
晓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手不大,力气却出奇地大。林大山被酒精掏空了身子,竟然一时挣脱不开。
“你放手!”林大山又惊又怒。
“我不。”晓华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妈以前最喜欢的东西。你不准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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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你还敢提你妈!”这句话像是点燃了火药桶,林大山瞬间暴怒起来,他甩开晓华的手,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要不是你这个丧门星,你妈会死吗?啊?你还有脸提她!”
这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捅进了晓华的心里。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这是她心里最深的一道疤,平时谁也不敢碰,现在却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用最残忍的方式揭开。
她记得,那天她哭着闹着非要吃镇上卖的糖葫芦,妈妈心疼她,才冒着大雨去地里多摘些菜,想拿去卖了换钱。如果不是她……
晓华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大山也愣住了。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他知道自己说得有多重,也知道这话对女儿意味着什么。可是,酒精麻痹了他的理智,也放大了他心中积压多年的痛苦和悔恨。
他看着女儿惨白的脸,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烦躁地一挥手。
“赶紧把那玩意儿给我弄走!看着就晦气!”
说完,他转身回了屋,“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晓华一个人在水缸边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阳落山,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没有哭,只是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最后,她还是蹲下身,默默地看着水缸里的那团蛙卵。仿佛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寄托了。
04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父女俩谁也不跟谁说话。晓华照旧做饭,送到林大山的房门口,敲敲门就走。林大山也不出来,饭菜凉了,他才拿进去,胡乱吃几口。
他喝的酒更多了。有时候半夜,晓华能听到他在屋里压抑的、像是野兽一样的呜咽声。她知道,他又想起妈妈了。每次他骂完她,都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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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华的心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但她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再提蛙卵的事。
她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去看她的那些“小宝贝”。
水缸里的蛙卵,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最开始,只是一个个小黑点。过了两天,那些小黑点后面,就拖出了一条细细的小尾巴。又过了两天,它们竟然从胶状的卵膜里挣脱了出来,变成了一只只黑色的小蝌蚪,在水缸里快活地游来游去。
晓华每天都会趴在缸沿上看很久。
她看着那些小东西,摇头摆尾,互相追逐,觉得心里那块冰冷的石头,好像被它们的活力融化了一点点。
她会从水库边的池塘里捞来一些水草,小心地放进缸里,给它们当食物。还会用小棍子轻轻地拨动水面,逗它们玩。
这些小生命,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生气。
林大山虽然嘴上说着“晦气”,但晓华发现,他也会趁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凑到水缸边去看。虽然他总是板着脸,一副嫌恶的样子,但晓华看到过,有一次,一只小蝌蚪撞在了缸壁上,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扶一下。
尽管两人的关系依然僵硬,但这个水缸,好像在他们之间,搭起了一座看不见的桥。
晓华甚至有了一点小小的期待。她想,等这些小蝌蚪长出腿,变成小青蛙,她就抓一只给爸爸看,告诉他,你看,它们多可爱。也许,到那个时候,他会消气,会跟她说话,会……变回从前那个爱笑的爸爸。
这个念头,像一棵小小的火苗,在她心里燃了起来。
然而,她不知道,一场诡异的、无法预料的变故,正在悄然降临。
这天晚上,晓华喂完猪,照例来到水缸边。
她借着从屋里透出的昏黄灯光,往水里看去。一看之下,她愣住了。
水缸里的小蝌蚪,好像……长得太快了。
这才一个星期不到,它们的身子就比刚孵出来的时候大了好几圈,而且,颜色也好像变了。不再是纯黑色,而是透着一种奇怪的、说不出的灰白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诡异。
晓华皱起了眉头,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是水质的问题吗?还是她喂的水草不对?
她捞起一只小蝌蚪放在手心。那小东西在她掌心扭动着,滑溜溜的,但触感却有些奇怪的坚硬。而且,它的头,似乎也比普通的小蝌蚪要大得多,两只眼睛凸起,在夜色里,闪着幽幽的光。
晓华的心,莫名地往下沉了沉。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从她的手心,一直蔓延到全身。
05
又过了两天,水缸里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那些蝌蚪,已经不能称之为蝌蚪了。它们长出了细弱的四肢,但身体却膨胀得不成比例,像一个个泡发了的、灰白色的肉球。它们不再像之前那样活泼地游动,而是大部分时间都沉在水底,一动不动。
晓华的不安感越来越重。
她开始后悔了。她不该把它们带回家。这根本不是妈妈口中那些可爱的、会唱歌的小青蛙。这些……是怪物。
这天晚上,林大山又喝多了。
他踉踉跄跄地从屋里冲出来,指着院子里的水缸,冲晓华大吼。
“你看看你养的这些鬼东西!看着就让人心烦!我早就让你扔了,你就是不听!”他的舌头大了,话也说不清楚,“你是不是就想跟我对着干?是不是看我不好过,你就开心了?!”
积压多日的怒火和痛苦,在酒精的催化下,再一次爆发。
晓华站在他对面,脸色苍白,嘴唇紧紧地抿着。她想反驳,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想说我也很害怕。可是,看着父亲那张因愤怒和酒精而扭曲的脸,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说话啊!哑巴了?!”林大山逼近一步,浓重的酒气喷在晓华脸上。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粗哑的嗓子在昏暗的屋子里炸开。
晓华终于抬起了头,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里,此刻满是冰冷和绝望。她盯着门外那个半人高的粗陶水缸,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针。
“我想怎么样,你不清楚吗?”
林大山被这句话噎住了。他仿佛从女儿的眼睛里,看到了妻子临死前的眼神,那里面有不舍,有怨恨,还有……一丝解脱。他的心猛地一抽,酒也醒了大半。
他后退了一步,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这是要逼死我……”
话音未落。
“哇——哇——”
一阵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婴儿哭声,突兀地从院子里的水缸方向传来。
那哭声又细又尖,在寂静的乡村夜晚里,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刮着人的耳膜。它不像是青蛙的叫声,也不像是猫叫,那确确实实,是一个婴儿的哭声。
林大山和晓华的争吵戛然而止,两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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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诡异的哭声,一声接着一声,从水缸里幽幽地传来。
父女俩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极致的恐惧。
林大山颤抖着手,从墙角抄起一把镰刀,壮着胆子,一步一步地朝水缸挪过去。晓华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心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哭声还在继续。
两人走到水缸边,停下了脚步。
林大山咽了口唾沫,猛地探头,朝水缸里看去。
晓华也跟着伸长了脖子。
只看了一眼,父女俩就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瞬间愣在了原地。他们的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张得老大,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