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骨头”为什么硬得起来？

咱们来比对一下民国时期教师的工资情况。1927 年颁布的《大学教员资格条例》表明，大学教员的月薪标准为：教授 600 元 - 400 元，副教授 400 元 - 260 元，讲师 260 元 - 160 元，助教 160 元 - 100 元 。教授的最高月薪可达 600 元，几乎和国民政府部长的待遇不相上下。
20 世纪 30 年代初，大中小学教师的平均月薪分别为 220 元、120 元、30 元，而同一时期上海普通工人的月薪大约是 15 元，大学教授的月薪竟是普通工人的 20 倍还多，其收入之高不言而喻。经考证，当时像鲁迅、胡适、陈独秀这些知名教授，月薪有 500 元银洋，此外还有大量的稿费、演讲费等，换算成现在的人民币可达 4 万多元，也就是年薪 50 万以上。
我们熟悉的鲁迅先生，可不是穷困潦倒之人，而是实实在在的高富帅。据鲁迅研究者计算，他一生所有的工资、稿费、演讲费加起来，按现在的物价折算，购买力大约相当于 1995 年的人民币 400 万元，要是折合到当下，估计不少于 4 千万。人家凭借脑力劳动就成为了千万富豪。当时北京城里一套四合院价格如何呢？大概 1000 - 2000 现大洋，还不到这些大咖们一年的收入。1924 年，鲁迅花一千大洋就买下了阜成门的一套四合院，即便如此，他还时常批评政府！王元化老先生曾回忆说：“当时的教授，对一般在国民党当官的瞧不上眼。”社会精英尤其是海归知识分子，更倾向于投身高校教书育人，而非进入体制内当公务员。
高收入为鲁迅先生在北京四合院和上海石库门楼房的写作提供了保障。在严峻的文化围剿局势下，鲁迅能够自给自足、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并乐在其中，始终坚守着自由思考和独立人格，也因此，他永远是文化人学习的楷模。
从我们小时候起，就在语文课上学鲁迅。老师说：“鲁迅吃的是草，挤出来的却是牛奶和血。”在我们青少年的印象里，他总是穿着朴素的中式长衫，即便再寒冷的冬天，也不戴手套和围巾，一年到头都穿着一双黑帆布面胶底鞋。头发乱糟糟的，留得很长也不打理。听老师讲，国际友人史沫特莱邀请鲁迅去大饭店吃饭，门童竟因鲁迅衣着朴素而不让他进去！许多回忆录都提到，鲁迅虽然生活节俭，却节省下不少钱来支援革命。
“文革”时期，25 岁的我，从中国科学院被押送到劳改农场。不仅没有工资，每月仅给 15 元人民币的最低生活费。穿着无产者的劳动服，还被戴上“资修反”的帽子。每天干着人拉犁、扛石料这样牛马般的重活，吃的如同猪狗食，即便如此，我这读书人的习惯还是改不了：一到休息时间，就眼巴巴地想看书。当时只允许学习“马恩列斯毛林江”。好在农场有一套《鲁迅全集》，这是作为革命文献发给大家轮流自学的。

我作为“专政对象”，在传阅这套“革命文献”时，自然是排在最后。《鲁迅全集》前面精彩的几卷，比如《呐喊》《彷徨》等，都被那些问题相对较轻的人抢先拿去看了，就连《两地书》《集外集拾遗》都轮不到我，等着看书的人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只有那崭新精装的上下两册《鲁迅日记（1912 - 1936）》，大家翻一翻就不想看了，被扔在角落里。没办法，我只好在那冷冷清清的角落，自学这本冷冷清清的《鲁迅日记》。
这沉沉的两大本，厚厚的一千多页，简直就是枯燥、琐碎、繁杂又无趣的流水账。记得鲁迅自己描述过：“我的日记……记的是信札往来、银钱收付……比如：二月二日晴，收到 A 信；B 来访。三月三日雨，收到 C 校薪水 X 圆……尤其是……薪水，收到何年何月的几成几了，零零星星，老是记不清楚，必须记笔账，以便查看……”
百无聊赖之时我想：也罢，我本就是学数学出身的，那就来查查鲁迅的账吧。就这样，“中国文化人经济状况”这个自选研究课题开启了。
首先我注意到，鲁迅每年都会买大量的书，每年日记后面都专门附有一篇长长的“书账”。从 1912 年 5 月鲁迅到北京，到 1936 年 10 月在上海病逝，在这 24 年零 5 个月的漫长时间里，鲁迅一共记录了 25 篇书账（每本日记一篇），共计购书 9600 册，还有古碑、刻石、画像等拓片 6900 张，数量相当可观！一看那些书名，就像翻开菜谱一样，全是好书，其中还有许多珍贵的书籍！这实在让我羡慕。
鲁迅喜欢逛琉璃厂，淘古物字画，也爱下馆子、摆酒席，既要孝顺母亲，又要资助亲友。前期在北京住四合院时，就雇有女工和车夫；后期在上海住大陆新村三层楼房，他和许广平、幼子海婴三人还雇了两个女佣，晚年全家常常乘出租车去看电影、兜风、赴宴……这么大的开销，得需要多少钱呀？
中国文化人，向来因清高“耻于谈钱”，或者出于隐私“忌讳谈钱”。然而我在牛棚里，身无分文，才深知钱的重要性。鲁迅在 1923 年曾给我们祖父母那一辈的莘莘学子做过“娜拉走后怎样”的报告。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梦是美好的；否则，钱至关重要。钱这个字不好听，或许会被高尚的君子们嘲笑，但我总觉得……钱，说得高雅些，就是经济，是最为关键的。自由固然不是钱能买到的，却可能因钱而失去。……为了避免沦为傀儡，在当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显得格外重要了。”（《鲁迅全集》第一卷，第 161 页）
那么鲁迅一生到底挣了多少钱呢？没人精确统计过，这太麻烦了！也只有我这样的“傻瓜”，才会干这种事。我庆幸“十年浩劫”没有白过，收获之一就是算清了鲁迅 24 年零 5 个月，也就是 8000 多天的账目。根据鲁迅在日记中的自述，他的收入（若没有遗漏的话）来自以下四个方面：
公务员收入
民国刚成立，鲁迅就应蔡元培之邀，担任教育部公务员，时间长达 14 年，这是鲁迅在北京时期的正式职业。他的名义收入如下：
1912 年 5 - 7 月，每月津贴 60 银圆；8 - 9 月，每月“半俸”125 银圆；10 月后定薪俸 220 银圆。
1913 年 2 月后薪俸 240 银圆，12 月后仅发九成，即 216 银圆。
1914 年 8 月薪俸增至 280 银圆。
1916 年 3 月后又增为 300 银圆。
1924 年 1 月（民国十三年 1 月）重缮的《社会教育司职员表》记载，周树人应得四等三级“年功加俸”（每年加薪）360 银圆。但 20 年代后教育部常拖欠工资，实际发放三分之二，平均每月大约 200 银圆。
教学收入
“五四”之后，鲁迅除了在教育部工作，还先后在北京的八所学校兼职授课，时长 6 年（1920 - 1926）。1920 年 8 月，鲁迅接受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的聘请，兼任北大国文系讲师，同时兼任高等师范学校（后为北京师范大学）讲师，每周各授课一小时，讲授《中国小说史》，月薪各 18 圆，共 36 圆大洋。鲁迅兼职的其他六所学校分别是：世界语学校（1923 年起，月薪 15 圆）、女子师范学校（1923 年起，月薪 13 圆 5 角）、中国大学（1925 年，月薪 10 圆）、黎明高中（1925 年，月薪 6 圆）、大中公学（短期），还有一处“集成国际语”学校是义务授课。
但当时北京各校经常拖欠薪金。从 1921 年 4 月之后，《鲁迅日记》才出现“往高师校（北京高等师范）取薪水”的记录，9 月之后才有“往（北京）大学取薪水”的记录。1921 年《鲁迅日记》记载收入讲课费 52 圆（并非全部）；1922 年日记缺失；1923 年《鲁迅日记》记载收入讲课费 129 圆；1924 年《鲁迅日记》记载收入讲课费 8085 圆；1925 年《鲁迅日记》记载收入讲课费 7283 圆。期间他去西安讲学一周，获得讲学费 300 圆大洋。

1924 年是鲁迅经济生活的一个转折点：在他的年收入构成中，首次出现本职收入（教育部薪水）少于业余收入（讲课费及稿酬、版税）的情况。业余讲课和写作收入占 59%，超过一半；而本职收入仅占 41%，不到一半。
1926 年 8 月，鲁迅离开北京前往厦门大学，经林语堂推荐专任厦大国学院研究教授，月薪国币 400 圆；1927 年 2 月，鲁迅在广州中山大学受聘担任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月薪国币 500 圆。
大学院特约撰述员收入
从 1927 年 12 月到 1931 年 12 月，整整 4 年零 1 个月，经蔡元培推荐，鲁迅受聘为“大学院”特约撰述员，月薪 300 圆大洋（1929 年 1 月起《鲁迅日记》中改称“教育部编译费”，实际上是一回事）。由大学院和教育部定期支付，长达 49 个月，从未拖欠，共计 14700 圆大洋，折合黄金 490 两。
写作、翻译和编辑收入
1907 - 1908 年，鲁迅有《人之历史》等多篇论文在东京《河南》杂志发表，稿酬约为千字 2 银圆大洋，共得约 100 银圆；他和二弟周作人一起翻译外国小说，也获得了约 200 银圆的稿酬，主要用于补贴家用。
但 1918 年鲁迅在《新青年》上发表小说、诗歌、论文、杂感，都是无偿奉献（详见下文）。直到 1923 年，他的日记里才开始有稿酬收入的记录。
后期鲁迅在上海（除领取大学院津贴外）主要靠“卖文为生”，也就是作为自由职业者，依靠版税、稿酬和编辑费生活。一开始，北新书局每月支付给鲁迅的版税是国币 100 圆，《奔流》杂志编辑费 100 圆；他在报刊发表文章的稿酬为千字 5 - 15 圆，鲁迅每月收入至少 500 圆，生活比在北京时宽裕不少。然而，北新书局经理克扣了大量版税，1929 年 8 月鲁迅找律师与之谈判，维护了自己的著作权，索回 2 万多圆应得版税，折合 2009 年人民币 140 多万元（详见后文）。
到 1932 年“大学院”津贴取消后，版税和稿酬成为鲁迅最重要的经济来源。
我统计得出：1912 年春至 1926 年夏鲁迅在北京期间，共收入银洋大约 41000 圆（其中 1922 年日记残缺，为估计数），月平均 245 圆；1926 年夏至 1927 年秋，鲁迅在厦门和广州期间整一年，共收入教学费国币 5000 圆，月平均 417 圆；1927 年秋至 1936 年，在上海期间，他共收入国币（法币）75278 圆 4 角 1 分，月平均 697 圆。
鲁迅时代银圆（银洋或国币兑换券）的购买力：
从 1912 年到 1936 年，国内物价基本稳定，波动较小。以基本生活用品的购买力计算：
1901 年银洋 1 圆约合 1995 年人民币 73 元，2009 年人民币 146 元；
1912 年银洋 1 圆约合 1995 年人民币 50 元，2009 年人民币 100 元；
1921 年银洋 1 圆约合 1995 年人民币 44 元，2009 年人民币 88 元；
1925 年银洋 1 圆约合 1995 年人民币 38 元，2009 年人民币 76 元；
1930 年国币 1 圆约合 1995 年人民币 35 元，2009 年人民币 70 元；
1936 年法币 1 圆约合 1995 年人民币 30 元，2009 年人民币 60 元。
鲁迅 24 年间收入的银圆，相当于如今多少钱？
那么，按照实际购买力计算，鲁迅 24 年间的收入相当于今天多少人民币呢？根据历史资料换算，1912 年 1 圆银洋约合人民币 1995 年 50 元、2009 年 100 元，1927 年 1 圆国币约合人民币 1995 年 35 元、2009 年 70 元；1936 年 1 圆法币约合人民币 1995 年 30 元、2009 年 60 元。由此可以算出鲁迅历年收入对日常生活用品的实际购买力，给出一个较为真实的描述。
也就是说：
鲁迅前期（北京时期）以公务员职业为主，14 年的收入相当于 1995 年人民币 164 万元、2009 年 328 万元，平均月收入相当于 1995 年人民币 9000 多元、2009 年人民币近 2 万元。
中间（厦门、广州时期）1 年专任大学教授，年收入相当于 1995 年人民币 17.5 万元、2009 年 35 万元，平均月收入相当于 1995 年人民币 1.4 万多元、2009 年 3 万元。
后期（上海时期）完全以自由撰稿人身份，9 年收入相当于 1995 年人民币 226 万元、2009 年 452 万元以上，平均月收入相当于 1995 年人民币 2 万元、2009 年 4 万元左右。
若不算 1922 年的收入（日记缺失），则 23 年间共收入 1198733 圆，相当于 1995 年人民币 408 万元、2009 年 816 万元以上。
从公务员转变为自由撰稿人，他完全凭借自己的能力挣到了足够的钱，超越了“官”的权势，摆脱了“商”的束缚。值得注意的是，他作为自由撰稿人的年收入，超过作为公务员年收入的两倍。
钱，是他坚持“韧性战斗”的经济基础。
鲁迅的收入，除了足够维持全家（包括母亲等）中等水平的生活费用外，还有剩余；他为了写作、译述、教学、研究等购置的图书多达 16 万多册（幅），24 年间共计花费 13 万多银圆，相当于 1995 年 45 多万元、2009 年 90 多万元人民币，约占其总收入的九分之一。然而，即便拥有这么多财富，他始终不为金钱所左右，始终保持着勤俭奋斗的本色。
我在牛棚里算清了鲁迅一生的经济账目，这才看明白：脱离了钱去谈鲁迅，就不是完整、真实的鲁迅。

在那无数个于牛棚度过的夜晚，灯光昏暗如豆，我对着 1000 多页满是密密麻麻银钱账目的算草，细细探寻着鲁迅与钱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后来，到了 20 世纪 80 年代与 90 年代，我又依据《鲁迅日记》及相关资料，两次进行反复的验算与核实，最终得出了大致精确的数据。
令人欣慰的是，凭借脑力劳动，鲁迅的总收入折合成 1995 年人民币相当于 408 万元，到 2009 年更是在 816 万元以上，当之无愧地成为了 “中间阶层”，也就是社会的中坚力量。他完全担得起这份所得。
自 “而立之年” 起往后的 24 年，鲁迅平均每年的收入，换算到 2009 年约为人民币 34 万元，每月大致在 2 万 - 4 万元之间。这般收入，为他在北京的四合院与上海的石库门楼房，营造了良好的写作环境。
鲁迅在北京居住的四合院（据记载，1924 年他花费一千大洋购得阜成门的一套四合院），在上海住的小洋楼，倘若放在当下，那可都是价值上亿的豪宅。
在残酷的文化围剿局面下，鲁迅始终能够做到自食其力，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并且享受其中的乐趣，坚守着自由思考与独立人格。也正因如此，他永远都是文化人心中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