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你在南疆战场,是不是救过一个女军医?”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威严的师长,心脏猛地一跳。
01
我叫李援朝,生在北方一个尘土飞扬的小村庄。
我爹叫李大山,是个木匠,方圆几十里,谁家盖房子、打家具,都得请他去掌眼。
我娘叫王秀英,是个寻常的农村妇女,善良,勤快,做得一手好面食。
我们家不富裕,但靠着我爹的手艺和我娘的操持,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我从小就跟在我爹屁股后面,看他用墨斗弹线,看他用刨子把粗糙的木头推出光滑的木花。
爹常说,做人要像他手里的木头,得方方正正,经得起墨线考验。
娘总是笑着说,做人也要像她揉的面,得有韧劲,经得起摔打。
那时候,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像村口那条小河,安安静静地流淌下去。
直到我十五岁那年,河水被染红了。
村里的地痞叫王老虎,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在村里横行霸道。
他看上了我家的宅基地,说那地方风水好,想在那盖个大院子。
我爹是个老实人,但也是个硬骨头。
祖上传下来的地,他说什么也不卖。
王老虎来了几次,我爹都把他顶了回去。
有天晚上,我被一阵嘈杂声惊醒。
我看见几条黑影翻进了我家的院子,手里都拿着棍棒。
领头的,就是王老虎。
我爹抄起一把斧子冲了出去,把我娘护在身后。
他对我说:“援朝,躲进屋里,别出来!”
我吓得浑身发抖,躲在门缝里,看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棍棒和斧子碰撞,我爹很快就寡不敌众,被打倒在地。
我娘哭喊着扑上去,也被一棍子打倒。
我眼睁睁地看着王老虎,用一根撬棍,结束了我爹娘的性命。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塌了。
后来,王老虎花钱上下打点,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
他们说,是失手,是意外。
我跪在爹娘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血从额头流下来,和眼泪混在一起。
我没哭出声。
从那天起,我心里就只剩下一件事。
报仇。
我试过,拿着刀去找王老虎,但还没近身,就被他的手下打得半死。
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光有恨是不够的,我需要力量,需要一把能真正刺穿仇人的刀。
两年后,村里来了征兵的干部。
我剪掉了长发,在报名表上按下了我的红手印。
乡亲们都说,援朝这孩子,是去保家卫国,有出息。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去寻找一把能为父母报仇的利刃。
部队,就是我的磨刀石。
02
新兵连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苦。
每天都是无休止的队列、体能和各种操练。
很多人叫苦连天,但我从来没有。
别人跑五公里,我就跑十公里。
别人练到精疲力尽,我就练到自己站不起来。
汗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但我感觉很痛快。
因为每多流一滴汗,我心里的那把刀,就仿佛更锋利一分。
我的沉默和拼命,让我在新兵里显得格格不入。
大家休息的时候聊天打屁,我一个人在角落里擦枪。
那支冰冷的步枪,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我把它擦得一尘不染,枪管里能照出我那双没有笑意的眼睛。
新兵连长是个老兵,叫赵国栋。
他注意到了我。
有天晚上,他把我叫到他的宿舍。
“李援朝,你小子怎么回事?”
“报告连长,我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你小子训练起来像头不要命的狼,平时又像个闷葫芦,你当我瞎吗?”
我低着头,不说话。
“家里出事了?”
赵连长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还是不说话,拳头却攥得死死的。
他叹了口气,递给我一支烟。
“我不问了。但你记住,这里是部队,是让你保家卫国的地方,不是让你寻私仇的地方。”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不管你心里藏着什么事,都得给老子按规矩来。把本事学到手,将来退役了,你想干什么,只要不犯法,没人管你。但在部队一天,你就是个兵。”
那天晚上,我和赵连长聊了很久。
我没说出我家的事,但他好像什么都懂。
从那以后,我不再仅仅是为了复仇而训练。
赵连长的话点醒了我。
我开始学习各种军事技能,射击、格斗、爆破、侦察。
我发现,我很有天赋,尤其是在射击上。
我的手很稳,心很静。
举起枪,瞄准目标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准星和靶心。
每次子弹精准地穿透靶心,我都会有一种满足感。
这是一种掌控自己命运的感觉。
新兵连结束的时候,我各项成绩都是第一。
下连队的时候,我被分到了师里最精锐的侦察连。
在侦察连,我这头孤狼,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狼群。
这里的人,个个都是好手,个个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们一起在泥潭里打滚,一起在深夜里潜伏,一起执行各种危险的任务。
我话依然不多,但战友们都信我。
因为他们知道,在任何危险的情况下,我都会把后背交给他们,他们也会把后背交给我。
在一次又一次的任务中,我手上的老茧越来越厚,心里的仇恨,也被深深地埋藏了起来。
我成了一名真正的战士。
但我从未忘记,王老虎那张狰狞的脸。
我也从未忘记,爹娘倒在血泊里的那个夜晚。
我在等一个机会。
03
1982年,南疆的空气又湿又热。
我们侦察连奉命前出,到边境线上执行一次拔点作战前的侦察任务。
那片山区,全是亚热带丛林,毒蛇、蚊虫、还有无处不在的陷阱。
最危险的,还是藏在暗处的敌人。
我们的任务是摸清敌人一个前沿哨所的兵力部署和火力配置。
出发前,赵国栋已经是我们的营长了。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援朝,这次任务危险,你是尖兵,多加小心。”
我点点头:“营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我们一行十二个人,像幽灵一样钻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
林子里很安静,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
我们走了两天两夜,终于摸到了目标区域附近。
通过高倍望远镜,我们看清了那个建在山顶上的哨所。
火力点、暗堡、巡逻路线,我们一点点地记录下来。
就在我们准备撤离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一阵密集的枪声,毫无征兆地从我们侧后方响起。
“有埋伏!快隐蔽!”
排长大喊一声,一颗子弹就打中了他的胸口。
我们被包围了。
子弹像雨点一样泼过来,打得我们抬不起头。
对方的人数和火力都远超我们。
“援朝!你带两个兄弟,从西侧突围!把情报带回去!快!”
这是排长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眼睁睁看着他为了掩护我们,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和扑上来的几个敌人同归于尽。
我的眼睛红了。
“撤!”
我嘶吼着,带着最后的几个兄弟,朝着排长指定的方向冲了出去。
身后是密集的枪声和战友们的怒吼。
我们没命地跑,子弹贴着头皮飞。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后终于没了动静。
十二个人出来,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叫猴子的战友。
猴子的大腿也中了一枪,血流不止。
我撕下自己的背心,用力给他包扎上。
“援朝哥,我们……我们还能回去吗?”
猴子脸色惨白,嘴唇都在哆嗦。
“能!一定能!”
我把他背起来,继续在丛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情报在我怀里,比我的命都重要。
我们不敢走大路,只能专挑难走的山路。
又渴又饿,精疲力尽。
就在我感觉自己也快撑不住的时候,我听到前方有动静。
是潺潺的水声,还有微弱的呻吟声。
我立刻警惕起来,放下猴子,拔出匕首,悄悄地摸了过去。
剥开一片巨大的芭蕉叶,我看到了让我永生难忘的一幕。
一条小溪边,倒着几个我们这边穿着军装的卫生员。
在他们中间,一个女军医正跪在地上,给一个伤员处理伤口。
她的白大褂上沾满了泥土和血迹,脸上也灰扑扑的,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林间,亮得惊人。
她很专注,完全没有发现我的靠近。
突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她身后不远处的草丛里,动了一下。
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正悄无声息地对准了她。
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喊叫。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从藏身的地方扑了出去。
“小心!”
我大喊一声,将她扑倒在地。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声枪响,子弹打在我刚刚所在的位置,溅起一撮泥土。
我抱着她在地上滚了一圈,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愣愣地看着我。
“你……”
“别出声,有敌人。”
我探出头,迅速判断了一下对方的位置,举起了手里的步枪。
枪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
当我解决掉那个藏在暗处的敌人后,才松了一口气。
我回头看向那个女军医。
她也正看着我,眼神里有惊恐,但更多的是镇定。
“谢谢你。”她先开了口。
“不用。”我回答得很简短。
我这才发现,我的胳膊被刚才的子弹划出了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
“你受伤了。”
她说着,就从自己的医药箱里拿出纱布和药水,熟练地为我包扎。
她的手指很轻柔,带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那一刻,喧嚣的战场仿佛离我们很远。
我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一个女人。
她不算是特别漂亮,但那股从容和镇定,却让我心头一跳。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我们是师野战医院的,跟着前线部队上来,结果被冲散了。”
她的声音很好听,很清澈。
“我叫林晚秋。你呢?”
“李援朝。”
04
我们没有时间多聊。
丛林里危险四伏,谁也不知道敌人的大部队什么时候会搜过来。
林晚秋告诉我,她们的小队遭到了伏击,只有她和一个重伤员活了下来。
加上我和受伤的猴子,我们现在是四个人,两个伤员。
情况很糟糕。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我对林晚秋说。
她点点头,眼神坚定:“我听你的安排。”
我让她照顾好猴子和另一个伤员,自己负责警戒和开路。
把两个重伤员安顿在一个相对隐蔽的山洞里后,我和林晚秋进行了一次简单的谈话。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缺水缺粮,伤员需要治疗。”
我说出了我们的困境。
“我这里还有一些急救药品,但撑不了多久。猴子的腿伤需要手术,不然会感染。”
林晚秋的眉头紧锁。
“你在这里守着他们,我去找吃的和水,顺便探探路。”
这是唯一的办法。
“太危险了。”她看着我胳膊上的伤。
“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我检查了一下武器弹药,只剩下最后几个弹匣了。
我把一支手枪和两个弹匣递给她。
“你会用吗?”
她接过枪,熟练地打开保险,检查弹匣。
“在军医大学学过。”
我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放心。
“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如果我天黑前回不来,你就带着他们,想办法往东走,那边是我们控制区的方向。”
我把地图和指北针也留给了她。
林晚秋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小心。”
我没再说话,转身消失在丛林里。
一个人走在丛林里,比两个人时更加寂静,也更加危险。
我像一只警觉的猎豹,仔细观察着周围的蛛丝马迹。
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一片野生的芭蕉林,还发现了一个水源。
我在水边设了几个简易的陷阱,希望能抓到点什么。
回去的路上,我绕了点远路,想看看周围有没有敌人的踪迹。
在一处山坳里,我发现了几具敌人的尸体。
看样子,是另一支我们这边的巡逻队和他们发生了交火。
这让我心里一沉,说明这片区域,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天快黑的时候,我回到了山洞。
看到我回来,林晚秋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猴子和另一个伤员的情况不太好,开始发烧了。
林晚秋用我带回来的水给他们擦拭身体,降温。
我把我找到的几个野芭蕉分了分。
我们沉默地吃着,谁也没有说话。
深夜,我靠在洞口守夜,林晚秋坐在我旁边。
“谢谢你,李援朝。如果没有你,我们可能已经……”
“别说这些,我们是战友。”我打断了她的话。
“等回去了,我请你喝酒。”她忽然说。
我愣了一下,侧过头看她。
火光映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很亮。
“我不会喝酒。”
“那就喝汽水。”她笑了,像朵在黑夜里盛开的花。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也是在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我才知道,她是北京人,是军医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主动申请到前线来的。
她说,穿上这身军装,就该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我听着,心里有些触动。
我当兵,是为了报仇。
她当兵,是为了救人。
我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05
接下来的两天,是我这辈子最难熬的两天。
猴子的伤口感染了,高烧不退,人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另一个伤员也没能撑过去,在第三天凌晨的时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和林晚秋把他埋在了山洞后面。
我们没有工具,只能用手和匕首刨土。
安葬好战友,林晚秋的眼睛红红的。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们得走了,猴子等不了了。”
我们决定冒险一搏,必须尽快回到自己的阵地。
我背着猴子,林晚秋拿着武器和医药箱,我们踏上了最危险的一段路程。
一路上,我们躲过了两拨敌人的搜索队。
有一次,敌人离我们只有不到二十米,我们趴在草丛里,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停止了。
我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林晚秋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手心里全是汗。
等敌人走远了,我们才瘫软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那种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感觉,让人虚脱。
经过一天一夜的艰难跋涉,我们终于看到了希望。
在前方山谷的隘口,我看到了我们部队设立的临时警戒哨。
“我们到了!我们安全了!”
我激动地对着林晚秋说。
她也露出了疲惫的笑容,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我们互相搀扶着,朝着哨卡走去。
哨兵发现了我们,立刻警惕地举起了枪。
“站住!口令!”
“猛虎!”我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当天的口令。
“回令!”
“下山!”
确认了身份,几个战士立刻冲了过来,接过了我背上的猴子。
那一刻,我紧绷了几天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们得救了。
猴子被紧急送往后方医院,因为送治及时,腿保住了。
我怀里的情报,也第一时间送到了指挥部,为后续的作战提供了关键信息。
因为这次任务,我荣立了二等功。
而林晚秋,在回到师部医院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们被送到了不同的地方休整,很快又投入到了新的任务中。
那段在丛林里相依为命的经历,就像一场梦。
有时候,我会在深夜里想起她,想起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想起她递给我手枪时坚定的样子,想起她在火光下说要请我喝汽水的笑容。
但战争是残酷的,它没有给儿女情长留下太多空间。
我把这份记忆,和对父母的仇恨一起,都埋在了心底最深处。
一晃,就是十二年。
这十二年里,我从一个新兵,成了一个三级军士长。
我身上的伤疤越来越多,脸上的棱角也越来越分明。
我成了部队里最老的一批兵,也成了最让人敬畏的兵王。
赵国栋已经从营长升到了团长,每次见了我,都开玩笑说,李援朝,你小子是不是打算在部队待一辈子。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知道,我该走了。
王老虎这些年发了家,成了我们县有名的企业家,甚至还披上了红色的外衣。
我该回去,跟他算算我们之间那笔血债了。
十二年后,我退役的这一天,终于到了。
我脱下穿了十几年的军装,换上了崭新的便服,心里空落落的。
战友们给我办了欢送会,大家都喝多了,抱着我哭。
我没哭,只是挨个拥抱他们,把他们每个人的脸都记在心里。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简单的行李,办完了最后的手续,准备离开这个我奉献了整个青春的地方。
就在我即将踏出营门的时候,一个通讯员跑了过来。
“李班长,请等一下!”
“什么事?”
“师长让您去他办公室一趟。”
我愣住了。
师长?
我一个退役的老兵,师长找我干什么?
怀着满心的疑惑,我跟着通讯员来到了师部大楼。
师长的办公室很宽敞,也很简朴。
一个肩上扛着两颗金星的男人,正背对着我,站在地图前。
他转过身,五十岁左右,面容威严,眼神锐利。
“报告师长,三级军士长李援朝,前来报到。”我立正敬礼。
师长抬手回了个礼,示意我坐下。
“李援朝,你在部队十二年了,是条好汉。”师长开门见山。
“谢谢师长夸奖。”
“今天你退役,我本不该再找你。但有件事,我必须当面问你。”
师长的表情很严肃,让我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鼓。
“师长请讲。”
“十二年前,也就是1982年,你在南疆战场上,是不是救过一个女军医?”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个埋藏了十二年的身影,瞬间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林晚秋。
我定了定神,回答道:“是的,师长。”
师长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内心。
“那你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吗?”
我愣住了,如实回答:“报告师长,我不知道。”
师长沉默了几秒,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递到我面前。
“看看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