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上海燃起抗战烽火。三个月浴血奋战后,除了苏州河南岸的租界,其余地区都为日军所占领,上海成了“孤岛”。
在南京大屠杀发生的同时,设立于上海虹口的日军报道部悍然宣布,将对租界的华文报纸进行突击检查。此后,以《大公报》为首的华文报纸纷纷宣布停刊,以示决裂。即使在同意接受检查的几家报社中,也有一大批记者、编辑宣布出走,不愿意蒙受日方审查的屈辱。
《文汇报》就是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之中诞生的,从1938年1月25日诞生至翌年5月被迫停刊,短短一年又四个月。从起初资金短缺,只能请求他报承印的窘迫状况,后来一跃而成上海地区发行量和影响力最大的报纸,《文汇报》的“第一世”短暂而又璀璨。新闻界泰斗徐铸成先生曾满怀深情地说它“真像经天的彗星一样,曾有声有色,闪亮在孤岛的天空,而霎时就熄灭了!”
徐州会战时期的《文汇报》
创刊:“消息力求正确翔实,言论更须求其大公无私”
《文汇报》的创办人严宝礼,是一个没有办报经验的广告商人。他原任沪宁、沪杭甬铁路局财务方面的稽核,后来与同事余鸿翔等人办了一个交通广告公司,主要经营沿京(南京)沪、沪杭甬两条铁路两旁的路牌广告,有时也代办报纸广告——先前他与报纸的唯一接触便来源于此。在经营广告业务的过程中,他结识了一些新闻界人士。
《文汇报》的创办人严宝礼
八一三淞沪会战爆发后不久,严宝礼和同事余鸿翔等人遭到遣散,拿了一笔遣散费。但他们仍然每天在原办公室里聚会,一边聊天喝茶一边商议着是否要继续做些生意经营。有两个同事胡雄飞和徐耻痕提出:“目前,几家报纸都停刊了,而上海市民十分关心抗战,如果办一张报纸,不愁没有销路。”
于是,众人集资7000元,《文汇报》的“催生费”有了。不过起初,严宝礼等人的办报思想还有些朦胧。他们只知道,当时上海少数还存在的报纸受到严格的审查,不能刊登有关抗日的新闻和评论;几家洋商所办的晚报,篇幅小,也无法满足读者的需求。
7000元办一张大型日报,在当时物价渐涨的上海,谈何容易。严宝礼面对有限的资本,不得不精打细算,四处奔走,寻找索价不高的承印报纸的地方。后来,他通过朋友,打听到《大公报》停刊转移后,原有的印刷厂空关,工人也因有工会保障不能任意遣散,每月工资照发,于是便找上门试探。果然,对方给出的承印条件和报价都极为宽松:不仅无需预付定金,而且印报所需卷筒白纸也由《大公报》垫用,费用日后结算。
民国时期的上海
商人做生意自然是为了利润,但在那个年代,比报纸利润更高的实业有很多。严宝礼选择办报,除了利益之外,其实有着更高的追求。正如《文汇报》知名老记者郑重在《风雨文汇》中所说,严宝礼具有文化人的品位,试图通过办报来实现自己文化人的价值。
在《文汇报》创刊号上,有一篇署名“克明”的《为本报创刊告读者》,上面写道:“报纸是人民的精神食粮,其所负的使命,一则为灌输现代知识,另则报道消息,是以报纸的生命,在其独立的报格,不偏不倚,消息力求正确翔实,言论更须求其大公无私,揭穿黑幕,消除谣言……”此《告读者》旗帜鲜明地告示,这是一张拒绝日本侵略者检查的报纸,也是决心和敌人较量的报纸。
《文汇报》创刊号
克明是一位来自英国的商人,当时,只有洋商的华文报纸享有不受日方检查的权利。因此,《文汇报》问世时,挂的是英商招牌,请的是英国商人克明做“守门神”。但实际上,这篇《告读者》是储玉坤所著。当年他参加《文汇报》创刊,主编国际版。
社论:“上海并非孤岛,大家应该紧紧把握住自己的灵魂!”
1938年年初,在《大公报》空荡荡的报馆里,总编辑徐铸成第一次听说了《文汇报》创刊的事宜。
早些时候,由于日本当局的检查制度,《大公报》宣布停刊转移。总经理胡政之宣布,工厂暂维持,其余职工,除留一部分善后外,一律遣散,徐铸成也在遣散之列。直到多年以后,徐铸成提及这一点,仍然有些愤愤不平。
被遣散以后,徐铸成仍然常常去《大公报》报馆,与留下来善后的副经理李子善交换消息。有一天上午,他们正在闲谈,忽然有两个人找来,之后在李子善的陪伴下,到排字房和机印车间看了一遍。
徐铸成问李子善:“他们来和你谈些什么?”李子善说:“他们要创办一个新报,想找我们代印。还有,他们还没有请到总编辑,托我介绍,老兄有意一试吗?”徐铸成心想,办报而没有总编辑,岂非笑谈?于是哈哈一笑拒绝了。
徐铸成先生
但《文汇报》依然轰轰烈烈地问世了。创刊那天的报纸,头条新闻就是以特大标题报道津浦线上发生激烈战斗,山东济宁日军被我军两路包围的消息。当天第一版,还在显著地位刊登原山东省主席韩复榘违令擅自撤退,因而被枪毙的新闻。这大大打击了侵略者的气焰,鼓舞了“孤岛”人民的爱国热情,一万份报纸被抢购一空。
据徐铸成之子徐复仑回忆,《文汇报》创刊当晚,同乡储玉坤便登门拜访,说他在《文汇报》当国际版编辑,报馆没有写社论的,想请徐铸成每天写一篇。被抗日爱国激情所激励的徐铸成,随即热情洋溢、激昂慷慨地为《文汇报》写去了第一篇社论《淞沪之役六周纪念》(刊发于1938年1月28日的《文汇报》),缅怀十九路军的英勇抗战,希望读者学习他们的爱国精神,共救国家于危亡。此后,又连续发表社论《上海并非孤岛》《告若干上海人》(分别刊于同年2月1日、8日《文汇报》)。
在《上海并非孤岛》一文中,徐铸成写道:“上海并非孤岛,大家应该紧紧把握住自己的灵魂!”而《告若干上海人》一文,更是把矛头直指当时上海有些民族败类的无耻行为。他写道:“目前的世界里,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是分不开的;一个工厂、一种事业,脱离了国家的保护,绝不会容你自由存在;你们打了许多聪明的算盘,结果只做了人家的爪牙。这次的战事,关系全国的生死存亡,绝不仅是一个人或一个政治团体的事;过去的恩怨,早应一笔勾销,否则你们的报复行动,一定会引起四万万人的愤怒。”
1938年2月1日刊登社论“上海并非孤岛”
这几篇社论,给“孤岛”中的上海人民以鼓舞和安慰,同时也触动了敌伪分子的神经。1938年2月10日,正在家中的徐铸成忽然听到马路上报童沸沸扬扬高喊:“《文汇报》被炸了!”连忙买一张《大美晚报》一看,才知道当天上午,有几个暴徒向《文汇报》报馆抛掷手榴弹,当场重伤发行科职员陈桐轩(后逝世于仁济医院),广告科职员萧岫卿也被炸伤。
徐铸成以满腔悲愤而又歉疚的心情读完这段报道,马上打电话给储玉坤问:“今天的社论是否还要写?如果要改变调子,我就不准备再写了。”过了几分钟,储玉坤回电话说:“严宝礼先生表示决不屈服,务必请你继续帮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们一定照登。”
过了几天,严宝礼同另一位董事登门拜访,希望徐铸成正式参加《文汇报》,主持编辑部,并请他以主笔的名义指挥一切。徐铸成一口答应,并在第二天就走马上任。
威胁:“主笔先生,如不改你的毒笔,有如此手!”
随着《文汇报》影响日益扩大,敌人的威胁、破坏,也步步升级。徐铸成正式加入《文汇报》后不久,报馆就收到一个用永安公司包装纸包裹的热水瓶匣子,上面写着“文汇报主笔先生亲收”,送的人把它扔在营业部的柜台上就溜走了。拆开一看,里面装的是一只血淋淋的手臂,还附了一张纸条:“主笔先生,如不改你的毒笔,有如此手!”徐铸成面对威胁不为所动。
当时,《文汇报》的基本方针就是坚持民族大义,宣传抗战救国,冲破“洋商”报“中立”的界限,热情地讴歌抗战,反对投降卖国。无论是平型关大捷还是台儿庄大捷,《文汇报》都无遗漏。这些报道,使困在“孤岛”中的上海人民欢腾雀跃。当年五六月间,《文汇报》的发行量已经超过5万份,很多广告经常要压一两天才能刊发,它的发行量甚至超过了老牌的《新闻报》,跃升为上海滩的大报。
当时,中国共产党既没有投资《文汇报》,也没有派人参加掌握《文汇报》,而是通过进步人士的思想影响着它,使它具有鲜明的进步色彩。对中国共产党及党的领导人、解放区的宣传,是当时《文汇报》的一大特色,这样的消息,在其他报纸上往往是看不到的。创刊不久,《文汇报》就在副刊“文会”上刊登了一篇前线通讯,题为《朱德将军最注意的事件》。之后“文会”还先后介绍了周恩来和叶剑英。
坚持:“没经我的同意,一个字也不要改”
坚持“挂洋招牌,办中国报”的编辑方针,并非轻而易举,首先是不可避免要遭到日伪方面的压力,恐吓威胁;其次,还有来自租界当局的警告、处罚;还会面临来自内部的压力,尤其是那个所谓的“董事长”克明。
在《文汇报》影响力越来越大后,克明要事先审查社论和有关抗战的新闻报道。对于《文汇报》来说,这真是“性命交关”的根本问题,徐铸成当然不能答应。
克明看到徐铸成的态度“水泼不进,针插不进”,当时不再说什么。但等到8月,他认为下手的机会终于到了。八一三淞沪会战一周年前夕,严宝礼对徐铸成说“克明今天深夜要来”,问他来干什么,回答说:“他说要看看明天社论的小样。”编辑部的同事都很气愤。根据徐复仑的回忆,徐铸成说:“这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让他来。”
武汉会战时期《文汇报》刊登的战况
之后,徐铸成赶快把社论写好,把新闻版面大体安排一下,并约定有事打电话到大方饭店找他,同时关照排字房:“克明要看小样,可以打给他看,但没经我的同意,一个字也不要改。”
大约过了深夜一点半,编辑部来了电话,说克明已来过,“把社论及头条新闻稿改了一通”。徐铸成回到编辑部,看克明改的稿子,完全不通,把它扔进了字纸篓,仍照原稿刊登。
第二天下午,克明来到编辑部,一见面就气呼呼地说:“你这样独断独行,不行。闯出祸来,我的脑袋要第一个搬家,你知道么?”徐铸成说:“谁都知道,《文汇报》是中国人办的,英商只是一块招牌,炸弹没有炸过你,几次威胁也都是对准我的,你放心好了,杀头,杀不到你。”克明词穷了,放高嗓子说:“总而言之,这是不行,我们不能再合作下去了。”徐铸成说:“那很好,既然到这地步,我先辞职,让你来干。”
编辑部的同事都站在徐铸成一边,董事会也没有办法。结果,克明被迫辞去董事长兼总主笔,仅保留董事名义。这一回合的较量,以克明的失败而告终。
国民政府同样也曾试图收编甚至直接控制《文汇报》。在经济压力和政治利诱面前,严宝礼仍然不卑不亢,保持了自己的人格,也保持了《文汇报》的独立报格。但是这次拒绝的后果是严重的。《文汇报》销路广、用纸多,结不到官价外汇,办报成本日高,现金流日益枯竭,后来在经济上维系不住,也是停刊的原因之一。
1939年5月16日,《文汇报》刊发社论《英土协定与集体安全》。5月18日,英国驻沪领事馆突然以言论激烈的罪名,罚令《文汇报》停刊两周。同一天,公共租界工部局在日本军部的压迫下,勒令《导报》《译报》《大英夜报》停刊一星期。罪名是“宣传抗日,破坏治安”。后来的事实证明,敌方早有阴谋,趁各报停刊一周的机会,从内部进行破坏。所以,这几张报纸后来都没有复刊。
1945年9月5日的《文汇报》
停刊半个月后,徐铸成接到《大公报》胡政之的电报和信函,最终前往香港主持编务。而严宝礼对《文汇报》复刊依然抱着一线希望,所以一不经商,二不办实业,三不离开上海,只为《文汇报》复刊做准备工作。1945年8月,日本投降消息传出,严宝礼立即筹备《文汇报》复刊工作,并急电当时在重庆的徐铸成,请他立即回沪合作办报。9月5日,这张停滞了6年的报纸复刊。
原标题:《一张报纸丨《文汇报》:经天彗星闪亮“孤岛”》
栏目主编:邵岭
来源:作者:郭超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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