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的手停在半空中,指尖离那床印着喜庆鸳鸯图案的锦被只有一寸。
卧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老槐树叶子簌簌的轻响,和他自己那有些沉重的呼吸声。他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去,嘴角却已经开始僵硬。
床上的李月一动不动,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这太不寻常了。
01
王建认识李月,是在一个下着毛毛雨的春天。
他那时刚跟着师傅出师,在城西的老城区开了个小小的木工作坊,叫“匠心小筑”。活儿不太多,勉强糊口。
那天,他去给客户送一张打好的小板凳,路过“清风巷”时,看到一个女人正吃力地扶着一架快要散架的梯子,修补着一家小卖部门头上被风吹掉的瓦片。
那女人就是李月。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罩衣,头发用一根黑色的发绳随意地在脑后挽了一个髻。
她脚下踩着湿滑的梯子,身子有些摇晃,但手上的动作却很稳,一片一片地把瓦码好。
一个小男孩站在店门口,仰着头,一脸担忧地喊:“妈,你小心点。”
王建停下了他那辆吱嘎作响的三轮车。他走过去,仰头说:“大姐,这个我来吧,你一个女人家太危险了。”
李月低下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很亮,也很静,像一潭深水。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
王建三下五除二就帮她把瓦片修好了,下来的时候,李月已经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
“喝点吧,去去寒。”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温暖。
从那天起,王建的三轮车总会有意无意地绕到清风巷。他会帮她卸货,帮她修好吱嘎作响的柜门,帮她换掉闪烁不停的灯泡。
他知道了她是个寡妇,丈夫三年前出车祸走了,留下她和一个儿子,守着这个半死不活的小卖部。
街坊邻居都说李月是个能干的女人。确实如此。王建从没见过比她更勤快的女人。
天蒙蒙亮,她的小店就开了门,扫地、擦灰、上货,把小小的店面收拾得一尘不染。她对谁都客客气气,脸上总是带着一丝浅浅的笑,但那笑意却很少能到达眼底。
王建的心,就是被她这种带着一层薄雾的坚韧给一点点占据的。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她笑容背后的疲惫,想为她撑起一片天。
当王建第一次把这个想法告诉他母亲时,家里炸了锅。
“你疯了?!”母亲的嗓门尖利得能划破空气,“一个黄花大小伙子,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非要去找一个二婚的?还比你大整整十岁!她还拖着个油瓶!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父亲坐在一旁,一个劲儿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沉声说:“小建,这事……你妈说得有道理,你得慎重。”
王建梗着脖子,一句话顶了回去:“我喜欢她,跟她是什么身份没关系。”
“喜欢?喜欢能当饭吃?”母亲气得在屋里团团转,“她图你什么?不就图你年轻,图你老实,图我们家这点家底吗?你把她娶回来,她那个儿子以后不得管你叫爸?你辛辛苦苦挣的钱,给别人养儿子?我告诉你,王建,只要我活一天,那个女人就别想进我们王家的门!”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母亲托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给他安排相亲。那些姑娘年轻、漂亮,叽叽喳喳地问他一个月挣多少钱,作坊的前景怎么样,城里的房子什么时候买。
王建每次都只是低着头,喝着茶,一言不发。他的心,早就留在了清风巷那个小小的店铺里。
他用行动证明着自己的决心。他把作坊经营得更用心,接的活儿越来越多,手艺在附近几个小区渐渐有了名气。
他把挣来的钱一笔笔记在账上,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个他想象中的未来。
他会买菜路过李月的小店,顺手递给她一把新鲜的小青菜。他会趁着送货的间隙,给她和她儿子带一份热乎的豆腐脑。
李月从不拒绝,也从不多说什么。
直到有一天,李月的儿子小远在学校跟人打架,被打破了头。李月接到电话,慌得六神无主,是王建二话不说,骑着三轮车把她带到学校,又风风火火地送他们去医院。挂号、缴费、包扎,王建跑前跑后,比自己受伤了还上心。
从医院出来,李月看着身边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岁的男人,他额头上全是汗,衣服后背也湿了一大片。
她第一次红了眼圈,低声说:“王建,谢谢你。可是……你不该对我这么好,不值得。”
王建看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02
他们的婚礼,办得简单又压抑。
王建终究是没能说服自己的母亲。婚礼前一天晚上,母亲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冷冷地扔下一句话:“要去你去,我没你这个儿子。我丢不起这个人。”
王建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还是转过身,走了。
婚礼的地点,就设在城郊一家不大不小的饭店里。没有司仪,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是把两边的亲戚朋友请来吃顿饭。
李月那边,只来了她的哥哥和嫂子,带着几个亲戚,坐了稀稀拉拉一桌。他们脸上的表情客气又疏离,看着王建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不确定。
王建这边,只有他父亲和他二叔一家来了。父亲全程黑着脸,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二婶则拉着王建,絮絮叨叨地重复着那几句话:“小建啊,不是二婶说你,你怎么就这么犟呢?这往后可有你受的了。”
整个宴席,气氛尴尬得让人窒息。周围几桌的食客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王建和李月的身上。
王建努力想让气氛活跃起来。他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敬酒,脸上挤出热情的笑容。可那些笑容,连他自己都觉得虚假。
他走到李月哥哥那一桌,刚举起杯子,李月的嫂子就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王建啊,我们家月月可是吃过苦的人。你年纪轻轻,可得真心对她好。她那个孩子,以后也是你的责任了。”
话里话外的提醒和敲打,让王建端着酒杯的手僵了一下。
他点点头,郑重地说:“嫂子你放心,我会的。”
李月穿着一身红色的连衣裙,不是婚纱,是她自己扯了布找裁缝做的。那红色衬得她的脸很白,也让她看起来比平时更多了一丝柔弱。她就坐在那里,不怎么说话,只是在别人跟她说话的时候,才勉强地笑一笑。
王建看到,她放在桌下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
敬酒敬到父亲那一桌,父亲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把头扭到了一边。王建的二叔打着圆场,跟他碰了一下杯,压低声音说:“别怪你爸,他也是为了你好。等过两年,你们日子过好了,他气就消了。”
王建一口喝干了杯里的白酒,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他感觉不到醉意,只觉得心里堵得发慌。
这场所谓的婚宴,像一场漫长的审判。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王建扶着喝得半醉的父亲,和二叔一家告别。李月的亲戚也早早地走了。偌大的饭店门口,只剩下他和李月两个人。
03
新房,就是王建那个木工作坊的二楼。
他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亲手把这里改造成了一个温馨的小家。地板是他自己铺的,墙是他自己刷的,屋里所有的家具,从大衣柜到床头的小几,全都是他用最好的木料,一榫一卯亲手打造的。
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桐油和木头的清香。
回到家,王建打开灯。屋里的一切都笼罩在温暖的橘色光晕下。墙上贴着大红的“囍”字,床上是崭新的鸳鸯被褥。一切都是新的,充满了喜气。
可这喜气,却显得有些单薄,仿佛一戳就破。
李月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像个第一次上门的客人。
“进来啊,站着干什么。”王建笑了笑。
王建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水。“累了一天了,喝点水暖暖身子。”
李月捧着水杯,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水的水汽氤氲了她的眉眼,让她看起来更加模糊。
王建坐在她身边,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沉默,却发现自己嘴巴笨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白天那些不愉快的场面,那些刺耳的话语,像苍蝇一样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知道,她心里也一定不好受。
“今天……委屈你了。”最终,他还是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李月摇了摇头,没有看他。“没什么委屈的,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她的客气和疏离,像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王建感到一阵无力。他以为一场婚礼,就能把两颗心名正言顺地绑在一起,可现在他才发现,人心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记录着这尴尬而漫长的新婚之夜。
王建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远处有几点零星的灯火。楼下就是他的作坊,那些熟悉的刨子、锯子、凿子,此刻都安静地躺在黑暗里。那里是他最有掌控感的地方,每一块木头,他都知道该如何打磨,才能让它呈现出最美的纹理。
可对于身边这个女人,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知道她心里藏着多少事。他娶了她的人,却好像始终走不进她的心。
过了很久,李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轻轻的,带着一丝疲惫。
“我……去洗漱了。”
“嗯,去吧。”王建没有回头。
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王建靠在窗框上,点了一支烟。这是他今晚抽的第三支烟了。烟雾模糊了他的视线,也让他心里的烦躁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想,或许是自己太心急了。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地把她心里的那堵墙给融化掉。他爱她,这就够了。
水声停了。李月穿着一身棉质的睡衣从卫生间走出来。她没敢看王建,径直走到床边,掀开被子的一角,躺了进去,然后把大半个身子都缩进了被子里,只留一个背影给他。
那是一个充满了防备和距离的姿态。
王建掐灭了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到床的另一边,也躺了下来。
床很宽,是他特意做的大床。可此刻,两人之间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最终王建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睡吧,晚安。”
被子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嗯”,然后便再无声息。
王建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个红色的“囍”字,一夜无眠。
04
第二天一早,王建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他母亲。他心里咯噔一下,睡意顿时全无。
他看了一眼身边,李月的位置已经空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他心里松了一口气,看来她已经调整过来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压低声音接起了电话。
“喂,妈。”
“还知道我是你妈啊!”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充满了火药味,“我问你,那个女人呢?起床了没有?给你做早饭了没有?”
一连串的质问让王建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妈,你一大早打电话就是为了说这个?”
“我怎么不能说?我好心提醒你,别让人给骗了!有的女人,看着勤快,那是做给外人看的!娶回家是什么样,谁知道呢?你别傻乎乎地被人当牛做马使唤!”
“她不是那样的人!”王建的火气也上来了,“我们昨天刚办完酒席,你能不能让我们安生两天?”
“我不安生?我这是为了谁?为了你这个不孝子!”母亲在电话里嚷嚷起来,“我告诉你,王建,你给我把眼睛放亮点!要是她敢欺负你,或者对我们家有什么歪心思,我第一个不饶她!”
说完,母亲“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王建捏着手机,站在原地,胸口一阵阵地起伏。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明晃晃的,却驱散不了他心里的阴霾。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那股烦躁压下去。他告诉自己,不要让母亲的情绪影响到他和李月。他们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然而在床上静静躺着的李月,让王建感到一阵巨大的困惑。
这太反常了。在他所有的印象里,李月都是一个起早贪黑、从不赖床的女人。清风巷的街坊们都知道,每天天不亮,李月小卖部的灯肯定是第一个亮的。
她怎么会……
王建试探着叫了一声:“李月?”
被子里的人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应。
“李月,该起床了,太阳都晒屁股了。”王建的声音放得很柔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小心翼翼。
被子里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王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伸出手,轻轻地推了推那个“蚕茧”。“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还是没有声音。
王建的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想,或许是昨天太累了,又喝了点酒,加上心里不痛快,所以今天才起不来。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他想,他应该体谅她。
他俯下身,想把耳朵贴在被子上,听听里面的动静。
就在这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或许,他可以跟她开个玩笑,活跃一下这沉闷的气氛。
他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带着几分顽皮。他要像个恶作劇的丈夫一样,猛地掀开被子,然后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
他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于是,他站直了身子,双手抓住了被子的一角。
“我可要掀被子了啊!”他故意提高了声音,像是在下最后的通牒。
05
卧室里安静极了。
王建脸上的笑容,还带着一丝准备恶作剧的得意。他抓着被角的双手,用了一点力。
锦被顺滑地向后飞起,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
就在被子被完全掀开的那一瞬间,王建脸上的笑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抹去,然后凝固、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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