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美文斋第678期】公孙月琳：日出东方 日落西山

陕北的日头，不是升起来的，是熬出来的。

天还麻黑着，四野的峁梁沟壑，像蜷伏的巨兽，沉在墨汁般的夜里，只显出更浓更硬的轮廓。

风，这塬上永不停歇的跋涉者，裹挟着细碎的黄土尘，在窑洞脑畔、在秃树枝桠间呜咽着，钻进脖颈，冷得人一激灵。夜，仿佛凝固的铸铁，又沉又硬。

不知熬了多久，东边那连绵起伏、刀劈斧砍般的山梁线上，终于洇出了一线极淡、极怯懦的青白。不是亮，是灰白，像蒙了尘的旧棉絮，小心翼翼地试图撕开铁幕。这光，微弱得可怜，非但没能驱散黑暗，反而衬得周遭的山峁轮廓更加狰狞，沟壑更加幽深。寒星依旧钉在天幕上，冷眼旁观。

渐渐地，那青白开始胀。像窑里婆姨揉的面团，被一只无形的手缓慢地、费力地撑开。颜色也从青白，熬成了灰白，再熬成了鱼肚白。寒气更重了，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什么。

突然，就在那最高、最陡峭的一道山梁豁口处，猛地迸出了一点猩红！不是柔和的金黄，是刚淬了火的铁，是牲口脖颈上渗出的血珠！这一点红，带着一股子狠劲，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瞬间刺穿了沉重的灰白。它太小，太烫，以至于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这灼热而扭曲、战栗。

这点红，迅速胀大、变形。它不再是点，而是一弯烧红的镰刃，然后猛地一跃——整个浑圆的、血红的、仿佛还带着炉渣和火星的日头，就那么硬生生地、不容分说地，从山豁子里挤了出来！刹那间，万丈光芒如亿万支灼热的金针，带着呼啸的声势，泼向沉睡的黄土高原！

天地轰然炸开！

夜的黑，像被利刃劈开的破布，仓皇退却。凝固的“铸铁”瞬间熔化了。每一道山梁、每一座峁顶、每一条深沟，都像被浇铸了一层滚烫的、流动的熔金。那光，不是江南水乡的温润，也不是平原日出的磅礴，它是粗粝的，带着棱角，带着黄土的颗粒感，砸在千沟万壑上，刻出明暗分明的、刀削斧劈般的巨大阴影。背阴的沟壑，依旧深不见底，像大地沉默的伤口；而向阳的坡面，则被点燃了，一片耀眼的、近乎刺目的赭红与金黄，仿佛整个塬都燃烧起来。

风，一下子醒了，也变得烫了。它卷起干燥的黄土细末，在光柱里飞舞，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尘烟。山峁上稀疏的、倔强的柠条、酸枣，也在这突如其来的光瀑中，显露出清晰的、虬劲的剪影，像是大地伸向天空的筋骨。

窑洞的门，“吱呀”一声推开。老农扛着犁，吆喝着牲口，影子被拉得老长，钉在刚刚苏醒的黄土路上。羊群像白色的溪流，从沟底漫上坡，牧羊老汉嘹亮的“信天游”甩出去，在空旷的山谷间撞出层层叠叠的回响，与这宏大的日出仪式应和着。日头，不再是天象，它是塬上人一天的号令，是点燃这片沉寂土地的第一把火。

日头，在塬上走得也沉。

不像别处，它溜滑梯似的往下坠。在陕北，它像是被千沟万壑绊住了脚，又像是舍不得这苍莽的黄土。从正午那白花花、能把人晒脱皮的毒辣，渐渐熬成了温和的橘黄。光芒不再刺眼，变得浑厚、粘稠，像刚出锅的小米油，厚重地涂抹在塬、峁、梁、墚上。万物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古铜般的色泽。

影子越拉越长，斜斜地插进越来越深的沟壑里。放羊的吆喝声近了，羊群踏起的尘土，在斜阳里腾起金色的雾。婆姨们站在硷畔上，手搭凉棚，呼唤着坡洼里疯玩的碎娃。炊烟，一道、两道、无数道，从山腰、沟底的窑洞脑畔上笔直地升起，青灰色，被夕阳染上金边，戳向渐渐变蓝变深的天穹。这是人间的信号，告诉那西沉的日头：烟火气正旺。

它终于挨近了西边那道同样粗粝、同样沉默的山梁线。此刻的它，巨大、浑圆、温顺，像一颗巨大的、腌透了的咸蛋黄，又像一面缓缓沉入铁水的铜锣。它不再发光，而是融光，把自身熔化成一种近乎液体的、温暖的橙红，泼满了西天。云，若有，便被烧透，是灶膛里最旺的火炭；若无云，那天幕便是最纯净的靛蓝，衬着这团沉静燃烧的火焰，壮丽得令人心头发紧、眼眶发热。

它的边缘触到了最高的山峁。仿佛被那粗糙的黄土咬住，它下沉的速度陡然加快。半个……小半个……最后只剩下一道灼热的金边，在山梁上跳动了几下，像是不甘的叹息，最终，猛地一沉——彻底没入了山的脊梁之后。

天地间骤然失去了主心骨。光，迅速褪色，像被抽走的潮水。温暖的橙红冷凝成暗紫，再沉入铁青。巨大的阴影从沟壑底部汹涌而上，迅速吞没了所有的坡面、峁顶。风，立刻又变得硬了，带着入骨的凉意。

天边，只留下几抹血痂般的暗红余烬，很快也被无边的、带着青砾石颜色的暮霭覆盖。星星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冷而亮。塬，又恢复了它亘古的、沉默的、铁一般的轮廓，更深，更沉，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燃烧，只是一场短暂的幻梦。

只有窑洞里透出的、昏黄的油灯光，和那依旧袅袅的炊烟，证明着生命在这片厚重土地上的顽强延续，等待着，明日那轮日头，再一次从东边的山豁子里，熬出来。

塬上的日头，升得艰难，落得沉重。它不温柔，不浪漫，却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一种与黄土、与风沙、与生存搏斗的狠劲和韧性。它照亮贫瘠，也点燃希望；它晒干汗水，也温暖窑洞。它升起落下，落下升起，像塬上人祖祖辈辈的脊梁，压不垮，折不弯，在这片苍凉而伟大的土地上，熬着岁月，刻下年轮，写着属于黄土高原的、生生不息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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